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原本即便贵为皇子,亦不能同天帝这样并肩而立,但夜天凌却感觉只要失去了这个依持,天帝便随时可能会倒下,所以他只是将眼眸微垂:“父皇。”

    天帝似乎是在审视他,继续说道:“莲儿终究是不肯原谅朕,不过她把你留给了朕,很好。”

    夜天凌唇角牵着无形的锋锐,像初冬时分湖面上一丝薄冰,微冷。然而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儿臣这次让父皇失望了。”

    天帝在孙仕的搀扶下落座:“蜀中安澜,四藩平定,漠北扩疆三千里,你做的很好。”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如此兴师动众却未竟全功,儿臣惭愧。”

    天帝只挥了挥手,阻止了他另外尚未出口的自责,却问道:“你去过日郭城吗?”

    夜天凌道:“儿臣去过。”

    “嗯。”天帝轻合上眼眸,缓缓说道:“朕记得,日郭城是很美的地方。”

    夜天凌道:“是。”

    天帝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了极遥远的回忆中。

    轻纱飞天,是丛林翠影中一抹如云的烟痕,歌声如泉,银铃叮咚。

    古城落日,边角声连天,战旗招展中,又见那临风回眸的一望,雪衣素颜,于黄沙漫漫的天际缥缈。

    长案上静陈着一摞未看的本章,最上面一本正是不久前礼部上呈的奏章。透过雕花的长窗,斜阳的影子一点点映上地面,尘影浮动,光阴寸寸,在无声的岁月中回转,流逝。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孙仕谨慎的请问:“凤相和卫相他们都已经来了,今天还见不见?”

    天帝睁开眼睛,孙仕再道:“说是有军报。”

    “让他们进来。”

    见到凌王这时候也在,凤衍和卫宗平多少还是有点儿意外,殷监正心中自然更是平添斟酌。孙仕接过兵部呈上的战报,天帝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凌儿。”

    孙仕伺候天帝几十年,闻声知意,转身将战报递至凌王手中,殷监正眉梢一跳。

    夜天凌对众人表情视若无睹,将战报展开看过之后,简单地道:“父皇,西突厥亡。”

    是捷报,湛王大军连战告捷,大破西突厥王都。突厥一族纵横漠北数十年,至此死伤万千,几乎折损殆尽,少数幸存之人远走大漠深处,流亡千里,从此一蹶不振。天朝铁骑饮马瀚海,驰骋漠北,放眼再无对手。

    夜天凌声音中没有丝毫波动,他似是早料知了这结果,天帝亦然,只是在场的几位辅臣跟上了恭颂的场面话。

    “唔,”天帝点头沉思了片刻:“战事已久,是时候该撤军了。”

    短短数字,却叫眼下心思各异的人猜测纷纭,大军动向关系着军权去留,卫宗平同殷监正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凤衍唇边浮起隐隐冷笑,已抢先说道:“近来大军每月消耗的粮草已令国库吃紧,皇上宽恩,兵息干戈,实乃圣明之举。”

    殷监正接着道:“皇上,粮草军需不足顾虑,国有所需,臣等岂敢不鞠躬尽瘁,为君分忧!”

    卫宗平亦恭声道:“北疆初定,人心浮动,皇上,此时撤军是不是为时尚早?”

    天帝闭目不看他们,对这些话只是听着,似乎另外在等待着什么。众人话落了音,夜天凌将手中战报交还孙仕,方徐徐说道:“父皇,儿臣以为,北疆一定当借此良机整饬西域,否则便是给吐蕃坐大的机会。那赤朗伦赞非是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居人下,若让他联合西域诸国,则难保不是第二个突厥。”

    此言一出,就连凤衍都忍不住看向他,卫宗平等更是难掩那份惊讶。如此制衡军权的良机夜天凌抬手放过,让他们已想好的大篇措词便在此落了空。

    剑出鞘,骤然失去对手,一阵轻松之后,殷监正不喜反忧,摸不透看不着的对手,岂不是最可怕?

    但无论如何,若能紧紧把持兵权在手,湛王文武风华尽展于天下,便是众望所归了。

    此时天帝目光落在了夜天凌静肃的神情中,脸上忽而浮出一笑,越显得唇角那皱纹更深,“你的意思是兵摄西域?”

    “对,兵摄。乘此胜势,整兵过境,以示军威,告诫西域诸国不要有异心妄动,否则突厥便是先例。”

    “兵摄,过硬了些,驻军甘州,让湛王出使吧。”天帝重新闭上眼睛:“你们可有异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天帝抬手,孙仕轻轻躬身,众人跪安后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远殿的台阶上,凤衍看着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从容远去,向来宠辱不惊的眼中泛起几许深思。几十年朝堂风雨,他太了解天帝了,只是此后,是否也能像了解天帝一样把握凌王的心思?

    “让湛王继续统领兵权,震慑西域?”简慢而阴柔的声音,在汐王府的静室中微微回荡,似乎并不着太多的力,却叫人听了心里像被塞进一把冰雪,许久之后仍有丝丝凉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红罗缠腰,长绢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双深深美目如丝如媚,她悄声打量着。说话的人坐在汐王对面,一身灰衣洁净讲究,身形削瘦,言行之间毫无情绪牵动,似乎不论谈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平波无澜的表情,与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现主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净白细润的手,保养得极好,此时修长的中指缓缓叩着桌案,食指却微微弯曲与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节略微突起,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个难题。

    过了会儿,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双狭长而妖媚的眼睛闪过,波澜涌动的明光几欲刺目,虽是稍纵即逝,却让那张原本平淡无奇的脸瞬间神姿迥异,生出诱人的蛊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汐王揉着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凉意。若这双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颠倒多少男子,勾摄多少神魂,只是生在这样一个男子身上,总叫人觉得不安,是太妖异了,连她这见惯风月的人有些都受不住呢!

    “殿下,”那人再开口说话,分明是谋士的身份,语气中丝毫没有对主上的恭敬,“你难不成是想和凌王争这一份兵权?”

    夜天汐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把弄着一柄乌鞘短剑,“兵权是什么份量,庄先生难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