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凌扭头看向卿尘,卿尘正自轻浪翻涌的江面上收回目光,与他略带关切的眼神微微一触,说道:“去宣圣宫。”
夜天凌略作思忖,点头道:“如此便请皇兄与他们先回吧。”
苍穹低沉,乌云细密,金瓦连绵的宣圣宫似是隐在轻雾蒙蒙的阴霾中,寂静而庄穆。
殿前殿后,原本雪压春庭的梨花早已过了花期,随着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满园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一缕花魂杳然,暗香盈余。
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遣退,越显得这宫殿庭院静悄悄无声。朱栏撑着飞檐,孤单地伸向灰蒙蒙的天,汉白玉的石阶飞云雕花,被雨水冲洗得分外白亮,看过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尘与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举步迈上玉阶。夜天凌走得极慢,沉默地看着前方,这神情看在刚刚退出去的内侍眼中只是平静异常,身不披孝,面无哀色,唯有无尽冷然。
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尘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见他抬手扶着白玉栏杆,站在了大殿门外,猝然闭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压在冰冷的玉栏之上,一缕鲜红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间蜿蜒而下,在飞云缭绕的雕栏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尘轻呼一声,握了他的手迫他松开,他掌心是一朵晶莹的莲花玉坠,净白的莲瓣沾染了血色,带出妖艳的红晕,美丽非凡。
卿尘忙自怀中取出绢帕替他包裹伤口,心疼至极,却又不忍出言责备他。夜天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交错在绢帕之间,一点刺痛的感觉此时像涌泉喷薄,极快,而又极狠地覆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下意识地握拳,卿尘手指轻轻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动作。她柔声道:“四哥,你握着我的手。”
隔着绢帕依然能感到卿尘手心柔和的温度,夜天凌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看向她,哑声道:“清儿,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这个莲花玉坠给母妃。”
卿尘并不反对,徒增伤悲,何苦相见,她将玉莲花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母妃看了会心疼。”
夜天凌紧抿着唇,缓缓转身,卿尘便独自往大殿走去。
莲贵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块的寒冰玉石稀世难得,皇族没有这样的先例,连当年孝贞皇后大丧也无此殊荣。但是天帝降旨之后,举朝上下却竟无人反对。
或许真正在每个人的心中,也唯有莲池宫中无双的容颜配得上这玉洁冰清,或许人人也都想将这绝代的风姿留存,任岁月无情,沧桑变幻,这一份沉睡的美丽,永远都不会老去,永远都不会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后莲贵妃静静地躺着,明紫色的宫装朝服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卿尘放轻了脚步,似乎生怕将她从那片没有纷争和痛苦的梦中惊醒,她轻合的双目是墨色分明的浅弧,红唇淡淡依稀带着微笑,这安然的睡颜美好如斯,安宁如斯。时间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后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将那风华绝代留驻永恒。
白幔轻舞,深深几许。
卿尘俯身郑重地在灵前行了孝礼,轻声道:“母妃,我和四哥回来了,你别怪四哥不进来看你,他心里难过的时候是要自己静一静才过得去。有件事情你听了一定会高兴,四哥将日郭城从突厥手中夺回来了,他还去了尧云山,带了礼物给你。我们在漠北遇到了一个人,他叫万俟朔风,是柔然族六王子的亲生骨肉,也是柔然现在的领。柔然没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会在四哥和万俟朔风的手中变得繁荣富饶,母妃,你放心吧。”她站起来,取出那朵莲花玉坠,细长的银链碰撞着冰玉,轻微作响,“这是万俟朔风托我们带给你的,柔然没有恨你,万俟朔风说过,你永远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们的茉莲公主。”
卿尘走到寒冰玉棺前,静立了片刻,抬手抚上了那层冰冽的棺盖,稍一用力,棺盖便缓缓的滑动打开。轻渺的雾气缭绕逸出,有种刺骨的寒意顿时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将莲花玉坠轻轻放在莲贵妃胸前,接着又小心的握着银链替她戴好。谁知莲贵妃原本交叠的衣领被牵动,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于是一道缢痕便显了出来。
极淡的缢痕,却在这雪肤花貌的安宁中格外触目惊心,卿尘心中一阵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却突然手下一顿,停在了那里。
那缢痕是白练所致,并不十分明显,她犹豫了片刻,皱眉沉思,稍后像是已作出了什么决定,重新将莲贵妃的衣领解开,仔细地看了下去。
缢痕延伸,交与颈后!而在这道略呈郁椒色的缢痕旁边,尚有一道青白色几乎不见血荫的痕迹。卿尘猛然震动,这绝不可能是悬梁自尽留下的,分明是有人从后面勒紧了白练,然后为造成自缢的假象,又设法将人空悬,才会有这样两道不同的缢痕。
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推测,一时间呆立在当场,直到玉棺越冰冷的寒气使她觉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颤着手将莲贵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着玉棺强压下心中震骇,眸中逐渐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杀,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莲贵妃怎会因殷皇后几句斥责而寻短见,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谋划。
是殷家吗?她心中立刻掠过了这样的想法,随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认识的夜天湛虽有他的谋略与果决,却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夺取军权。虽然殷家有可能从中作梗,但自从出了雁凉的事情,夜天湛真正了狠意。冥衣楼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整饬了殷家。面对他的绝然,就连殷皇后都未敢干涉,这次邵休兵等几员大将被顺利惩处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誉满京华的湛王仍旧翩翩文雅,但他温和背后那把锐利的剑已然出鞘,他先面对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对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阀门。就连夜天凌亦对此暗中赞佩,毕竟,这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魄和能力如此处理,更何况稍不留神便会反累自身。夜天湛几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这一点,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卫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紧的掌心,逐渐容不得他们有半分挣扎。
如果不是湛王这边的人,那么又会是谁?是什么人竟会用如此狠绝的手段,他们又为什么会选择对莲贵妃下手?
卿尘秀眉微攒,原本奉命留在莲池宫的冥魇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踪迹,冥衣楼多方寻找,却至今不见消息。冥衣楼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这本就是极不寻常的事,何况这个人是冥魇。
莲贵妃薨,生生阻拦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让夜天凌与殷家甚至湛王之间再添新恨。这是坐山观虎斗的布局,卿尘暗自想着,却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杀莲贵妃的动机。最重要的是,是什么人会这样清楚莲贵妃对夜天凌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