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微微点头,对巩思呈道:“巩先生。”她和巩思呈在湛王府曾多次见过,只是话不投机,巩思呈和她始终颇为疏离。但她知道巩思呈在夜天湛幕僚之中举足轻重,巩思呈也清楚她对夜天湛意味着什么,何况凌王那边唯有她能劝。
“王妃,”巩思呈抬手一揖,直言道:“眼下大战在即,此种情形叫人堪忧,还请王妃费心。”
卿尘淡声道:“关键在李步。”
巩思呈道:“李步并不是非杀不可,军情之前,杀也不在这时。”
无论如何,夜天湛只要“军令”两个字便已足够,见巩思呈等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卿尘放心一笑:“有巩先生这句话便好。”她一抬头,忽而眸中闪过细微的惊诧。
巩思呈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夜天凌的面容此时背对着火光下,一概神情模糊在深处不见分毫,只能看到夜天湛惯有的微笑淡淡挂在唇角,甚至比平时还深了几分。然而那笑下面若寒霜,眸色冷凝毫无情绪,他突然自齿间掷出两个字:“放人!”
只言片语如冷风化成的刀刃,原本暗涌的激流戛然中断。夜天凌手中有样东西收了回去,微微一侧身,火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深邃的轮廓,深眸之中静海无波。
形势如此逆转,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有人看清夜天凌手中拿的是什么,卿尘心底却涌起千般无奈。
那是一方玄玉龙符,如夜天湛手中的虎符、李步等戍边大将手中的豹符一样都是天朝节制军队的信物。所不同的是,玄玉龙符之上篆有两行铭文“甲兵之符,如朕亲临”,小小八个金字,象征着天朝至高无上的调军之权,号令千军,莫敢不从。
历代之中,龙符作为天子随身之物很少交付带兵大将使用,然而天帝和夜天凌在北疆战略上不谋而合,临行前将龙符授予夜天凌,虞呈叛乱平定之后,夜天凌便将调集诸州兵马进攻突厥,彻底粉碎漠北虎视眈眈的敌人,接着兵临西域,整饬三十六国以遏制日渐强大的吐蕃。
功在一役,永靖西北。其中的信任和倚重,天知地知,父子心知,除此之外也只有卿尘明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夜天凌会在此时为了保全李步用上这道龙符,如此一来,他与夜天湛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和回避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明显的裂缝,沿着这道缝隙,将是各自不能回头的天陷地裂。
漠原之上风声厉厉,远处山影嶙峋起伏,融没在已然尽黑的夜色下,深深将整个军营包围其中。四周看不到尽头的黑,唯有眼前跳动的火把是清晰的。
卿尘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暗处看着眼前万众瞩目的两个男人,这莫名其妙的人生一场,她没有太多珍惜的东西,唯独有些人,用他们的心留住了一缕飘渺的灵魂,他们融于她的骨血,一点一滴重塑了一个她,让她忘记了曾经沧海的荒凉,前尘如烟的空茫。
这一世一身,染了他的风华,着了他的心骨,然而浴火重生是痛的,这痛不知在哪里,一分一寸缠了上来。
面前刀光剑影是男人的世界,没有了事态的逼迫,她不想再往前迈一步。
这一刻她现原来心底深处分外软弱,她不过是义无反顾的去面对早已预知的事实,在这样的直面中固执的坚强。
众将尚在事情的转变中有些疑惑,卿尘转过身去,轻声道:“史将军,你和唐将军一起送李步回营,一则宽慰其心,也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合州军,再有事如今晚,四殿下也不能再饶他。十一殿下和南宫将军随后便到,安排扎营,约束各部属养精蓄锐,不日还有战事,万勿松懈。”
史仲侯此时虽受中军调遣,但向来在凌王麾下习惯了,当即便和唐初领命而去,巩思呈眉头一紧。卿尘说完这几句话,在别人现她之前便静静退开,不料巩思呈跟了上来:“王妃请留步。”
卿尘停下脚步:“巩先生还有事情?”
巩思呈目光如电直视于卿尘眸底,暗带几分隐忧:“王妃,山有二虎,军有两帅,照今晚这等情形,军中各自为政混乱至此,燕州一战何来胜算?”
卿尘背着火光,眼眸底处一片幽静。她极淡地一笑,笑影苍白,却透出从容自若的冷静,这让巩思呈记起早日在湛王府中数次的接触。
那时候她常陪湛王在烟波送爽斋,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是谈古风,笑当时,是薄汤武,非周孔,嘻笑怒骂各不同,她骨子里却总带着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似乎飘于春光夏影之外,就那么不声不响的透在人的心腑。
一个女人的冷静,让巩思呈直觉上感到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她拒绝成为湛王妃之后,巩思呈便直接提醒过湛王,对她要慎重。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预知或是警醒便会改变既有的路程,比如感情。
此时巩思呈对着卿尘这双眼睛,那眼中一丝疲惫和伤感之后仍旧是不动不变的冷静,巩思呈熟悉。
卿尘淡淡道:“巩先生,你不妨记下一句话,平叛三十万大军只有一个主帅,那便是湛王殿下。”
巩思呈苍老的眼底精光一闪,接着逼问:“王妃之言却不知凌王殿下作何想法?”
卿尘仍旧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我的话便如凌王亲口所言,巩先生可放心了?”
巩思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是在考虑此话的份量。
卿尘此时看巩思呈的面容微微模糊,眼前的火光似乎正逐渐和夜色连成一片,变得影影绰绰,深深浅浅。过了片刻,巩思呈慢慢后退了一步,抬手长揖:“打扰了王妃,巩某先行谢罪。”
巩思呈说话的声音和四周起落不休的人马声混在一起,听起来有些飘忽,好似远处很吵,眼前却安静得一片空白。卿尘维持着唇角一丝微笑,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身举步,冥执和卫长征护在一旁,见她步履有些不稳,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相扶。此时身后一阵铿锵靴声,有人行至近前,从身后在卿尘腰上一扶,那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给了她稳定的支持。
“殿下!”
夜天凌一挥手,挽着卿尘低头问道:“长征说十一弟和你随后到,你怎么会自己在这儿?”
“我先回来了。”卿尘靠着他,他的手稳持有力,似乎将无尽的力量沿着掌心传递到骨髓血液,一切虚弱和痛楚都让步,如山的坚强,如海的温暖,不动声色地护着她离开人群。
一走出众将的视线,夜天凌抬手便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往营帐走去。四周还有不少将士巡营,卫长征等跟在后面一愣,帐前几个玄甲侍卫也不约而同地呆了呆,急忙低着头抢上前去,掀起帐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