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潇潇。

    这两个字,在莲妃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地带出丝痛楚。

    “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说道。

    “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

    “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

    “是。”莲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

    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

    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径地暗着,“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而是我,不是皇上,而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胄鲜明凌然于马上的大将军,抬手遮挡了跪服的羞辱,帅旗翻飞,蔽去漫天长沙。

    雄姿英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肠寸断离别的泪,俊然朗目,抚平愁绪万千。

    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温暖的衣衫,神色轻柔,暖暖一笑。

    就是这一笑,俘虏了谁,迷惑了谁,沉醉了谁,或许终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浑身微震,伸手握住莲妃,“你都记得吗?多少年了,我以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

    莲妃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

    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

    “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

    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帝的。”

    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冰寒。

    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

    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吹动白衣寂寥。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

    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静到了极至。

    昏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对视的双目了无生机。无力的哀凉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后,天帝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屈于人下的感觉,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别人怀中。我做了的事,从不后悔。”

    “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莲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诵念经文,或者可以为你我恕罪。”

    “你何必要自苦于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儿。”天帝说道。

    莲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

    天帝看着身前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渐渐的失去了清晰,在殿前薰染上晦涩的浓重,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凌儿很好,让朕极为放心。朕一直以来总觉得愧疚于他,不知现在是否弥补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们身上牵连重演了。”

    莲妃柔弱的身姿一动未动,泪却早湿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钩。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

    圣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晋莲池宫莲妃为贵妃,六宫仅别于皇后一人之下。

    御旨出,中书、门下两省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礼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谏言,非议激烈,以为制所不合。

    帝置谏不闻,一意行之,贬斥众臣,以儆效尤,举朝禁言。

    北疆军营,大地冰封,飞雪处,万里疆域苍茫。

    夜天凌将那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掷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长风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