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吴起钧尚未出致远殿,便见几个内廷侍卫同太子往这边来,避到一旁:“臣吴起钧见过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远,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觉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吴大人,什么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罢了。”

    吴起钧额头渗出汗来,忙道:“殿下言重,臣岂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径直往宣室里去了。

    卿尘和孙仕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帝身侧,一天一夜未睡,谁也不觉困意。

    自吴起钧出去后,天帝面色阴郁,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那奏报东宫失火的条陈。太子对亲手纵火供认不讳,将太子妃的自尽也揽到自己头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俩人都知道,天帝此时是怒极了,心里想必也伤透了,反静了下来。

    金猊火炉中虽点得红旺,西宣室却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进来跪在地上,天帝都没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中的条陈合起,点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竟杀人放火也学会了,朕的好儿子。”

    夜天灏深深叩,将象征着储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请父皇成全儿臣。”

    天帝冷冷地看着那顶白玉冠:“成全你什么?做下这样的事,拖出午门去斩了吗?!”

    夜天灏淡淡一笑:“多谢父皇。”

    “你!”天帝猛地站起来,手指太子,身子气得哆嗦,头上袭来晕眩,竟一晃险些摔倒。

    卿尘和孙仕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皇上!”

    两人扶着天帝坐下,卿尘知道是急怒攻心,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夜天灏跪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一瞬间眼里掩饰不了关切,却很快又恢复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抚额坐在龙榻上,语气中尽是失望:“朕这么多年来,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竟换来你今天这样!”

    夜天灏神情哀切:“是儿臣的罪,若不是因为儿臣这个储君,衍昭和衍暄两位皇兄或许便不会死,这储君之位,本就应该是他们的。”

    当年穆帝病故,其长子衍昭年方十岁,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太后因幼主当国,恐生政乱,同凤衍、卫宗平等辅政大臣力保当今天帝即位登基,封穆帝长子夜衍昭为储君。但没过几年,夜衍昭自尽,夜衍暄病故,储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灏身上。

    天帝缓缓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夜天灏再叩了个头:“圣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乱回京,属下诸将却连遭贬斥,自己也去了上将军衔,空有一个储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气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儿臣年龄相当,一向身体康健,圣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还有三皇叔……”

    “够了!”他还要说,天帝挥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连自己都踉跄一旁。

    夜天灏嘴角立刻溢出一缕殷红的鲜血,天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你当真,枉费朕一番苦心。”

    鲜红的血迹沿夜天灏白玉般的脸流下,滴滴溅至青石地上,嘴角轻蔑凄苦,笑得刺目惊心:“儿臣谢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气得面色青白,被孙仕搀着,怒喝道:“出去,你给朕出去!”

    卿尘和孙仕对视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灏:“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灏凝视日见苍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此处。

    卿尘随着送到外面,低声道:“殿下同皇上毕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灏扭头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爱的人,我的兄弟,哪个不是一片苦心?不妨成全了他们,皆大欢喜。”说罢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披仰大笑而去。

    卿尘淡淡看着他的背影,廊前长风吹来,卷起残雪纷飞。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转身对几个内廷侍卫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记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那侍卫中领班的正是冥执,微一点头,带人紧随着夜天灏去了。

    卿尘回去宣室,见天帝脸色已好了些,上前轻声道:“皇上,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待想明白了便好了。”

    天帝声音疲惫而痛楚:“你替朕拟旨……”停了许久,终于继续道:“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难出诸口,自即日起废为庶人,贬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卿尘心中一凛,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远,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孙仕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断他们道:“朕意已决,你等无须多言,卿尘拟旨!”

    卿尘走到案旁,手中之笔似有千斤之重,黄绫刺目,朱墨似血。写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挥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义,都在这一道旨意中化为乌有,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