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

作者:十四夜

    晓寒深处,三两点晨光初绽,落在微枯的枝叶上清亮一片,在禁宫冬日的肃穆中增添了缕缕轻柔。

    借去延熙宫的机会离开致远殿,卿尘扭头看着白露霜落,迎着天光向九霄高处伸手,深深地呼吸着这清冷的空气。

    却一转身,蓦然落入一双深邃的眸中。数步之外,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锋锐唇角似是噙着一分清冽的笑意。

    卿尘怔在他的注视中,一愣之下,垂眸避开了他那亮灼的目光:“四哥。”

    夜天凌淡淡一笑:“去延熙宫吗?”

    “嗯。”卿尘同他缓步而行,夜天凌不说话,她也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冥执可将东西带给你了?”

    夜天凌点头道:“我看了。其他倒罢,唯有一个叫魏平的,前些年在九弟府里似曾见过,是九弟乳母的儿子,但已好久没了踪影。”

    “溟王?”这个结果倒是出乎卿尘意外,问道:“你可确定?”

    夜天凌道:“应该不会错,我已着人再查。”

    卿尘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既拿到了解药,或者可以设法从鸾飞那里问出实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远:“这宫里有心的人岂止一二,是谁也没什么太紧要,我心里大概有数。”

    卿尘点了点头,这些事夜天凌自然比她要清楚些,她突然想起一事:“四哥,冥执说你昨日拨给牧原堂五万两银子?”

    夜天凌道:“嗯,你不是要他施药治病吗?”

    卿尘沉静的眼眸向上轻挑,侧头问道:“这么大的数目,你不心疼?”

    夜天凌想起近几日频频传来的灾情,微微蹙眉,说道:“你有这个心,难道我就没有?若区区银子能买京隶平安,我还要谢你。”

    卿尘对他笑道:“那我先替两地百姓谢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然一笑,两人沉默着走了会儿,听他那一惯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几日没睡好?”

    “嗯?”卿尘别过头去,见夜天凌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闪了一下,等着她说话。她笑了笑:“怎么,我的样子很难看吗?是有些折腾,不过皇上都撑得住,我自然也撑得住。可是这冬天还真冷,我最恨天气冷了,怎么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这方刚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尘想到深冬严寒,无比不情愿,一时兴起,说道:“如果只有春天没有冬天该多好呢。”

    夜天凌见她一脸单纯向往的模样,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微微一动,轻笑道:“有冬日彻骨之寒,方知春之柔暖,若都是春天怕是也没意思了。”

    卿尘每次看到他笑,心里都格外的轻柔,就像是冬去春来的畅然,叫人那样留恋和欣悦。刚想说什么,突然见夜天凌唇边那缕笑意一僵,消失得无影无踪。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莲妃静静地站在白玉栏杆处,一身白裘曳地,长细软飘逸,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

    卿尘看看夜天凌,见他举步不前,不过前方咫尺的距离,母子两人却如隔天涯,忍不住轻声催他:“四哥……”谁知竟惊动了莲妃,莲妃自太液池旁回身过来,见到是夜天凌,纤弱的身子明显一震,身后侍女急忙俯身道:“见过四殿下、郡主。”

    夜天凌淡淡应了声:“免了。”亦微微躬身:“母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疏远隔阂,却又压抑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听得人心底一滞。

    那曾经如火枫树已然凋零,残叶翻飞。莲妃血色淡然的唇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抬了抬手,默默带着侍女夜天凌身边擦肩而过。

    卿尘待要留她,又无法开口,眼见莲妃身影消失在前方。

    回身看夜天凌,见他站在原地,出神地望向太液池,剑眉缓蹙。卿尘叫道:“四哥!”夜天凌猛地回神,看向她。

    卿尘“哎呀”一声,一把拖着他的手,拉他转身:“我让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得回身走了几步,反手将她拉住,沉声道:“别在宫中乱跑。”

    饶是卿尘自认不焦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过他了,凭力气拉他不动,跺脚道:“去莲池宫就那么难?你真是熬得住,你没见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难!”

    夜天凌眼底猛地波动,握住卿尘的手一紧,卿尘被他握疼皱了眉头。夜天凌手底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她。

    卿尘任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掌心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嶙峋冬日也柔软许多,悄悄竟绽放出暖意来。抬眼见那眸中渐渐浮起的清泠,已将先前压抑的沉闷吹散了几分。她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随着幽深的漩涡心底一点异样的情愫轻轻一动,叫她一时无言,只能愣愣地对着他。

    夜天凌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慢慢放开。卿尘绕到身后推他:“去啊,难道比攻城掠地还难?平日见你雷厉风行的,怎么竟拖拉起来?快走,不去莲池宫就不准你去延熙宫看太后!”

    夜天凌素来主意果断,人人在他身前只有沉声禁忌的份,何时被人这样耍赖般地逼着去做什么事,忍不住皱眉回头。卿尘对他一笑:“皱眉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吧,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觉沉得住气,如今才是甘拜下风给你。”见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么呢?”

    夜天凌道:“不是怕,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卿尘奇怪道:“这还要想?就算什么都不说,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尘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几年,还不够吗?难道这时候你都不能原谅她?”

    夜天凌寂然叹气:“非是怨她,而是继续疏远下去,怕是也好。”

    卿尘一愣,随即领会到他的心思,母子两人竟选择了同样的方法,保护对方莫要卷入到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变争中。她说道:“她是你的母亲,若有万一是脱不了干系的。换言之,你是愿她为了护你而疏远,还是愿她像个常人样对你?便也该知她宁愿你如何待她了。”

    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却更体会了莲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莲池宫,卿尘道:“我不陪你进去了。”目送夜天凌终于迈进了莲池宫的大门,才放心地离开。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着这清冷素净的莲池宫,园中本来种植了一池繁盛的名贵莲花,现在早已枝残叶败,只留下枯萎的干枝远远地伸向烟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