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嫣拧着眉头,小巧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双手抓着被角,死死盯着面前托盘上冒着热气的药碗,仿佛是在看着一只死老鼠,或者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
新皇见状,戏谑道:“怕苦?”
——分明是连毒药都往嘴里塞的人,竟然会怕药苦?
周嫣也觉得?有些?丢人,将?被子向上拉了拉,轻咳了一声,道:“陛下?似乎很悠闲。”
她被困在了新皇的寝宫,而新皇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左右。
周嫣起初总是不理他,自暴自弃的也不愿喝药,也不愿梳洗,新皇就说:“若女郎不好好吃药,朕就亲自来喂。”
说着,竟就这样凑了过来。
周嫣吓得?一口气喝光了药,赌气?一般地瞪他。
新皇无声的轻轻勾了一下?唇角,说道:“你在梦中一直呼唤九郎,也这样唤朕一声吧。朕排行在九,只有儿时的乳母才?这样唤过我。”
周嫣别过脸去,许久许久,才?唤了一声,“九郎。”
“好好休息。”
他回了一句,仿佛心情很好的抽走了他手中的药碗,转身出去了。
他们就这样相处着,看似平淡中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馨,其实内里并非如此。
仿佛在冰面上行走,不知哪一日那脆弱的薄冰就会突然崩裂。
周嫣听说新皇撤了兵,周氏族人正在逐渐撤走,知道自己还是说服了他,心情放松之余又很复杂。
渐渐的,她身体有了些?力气?,可以下?地行走了。有数名乖巧的宫女专门服侍。
刚开始,她只能在殿门口处转转,后来最远可以到附近观花,只是依旧不能出了寝殿的范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许多人随侍。
一晃已经过去了半月,也不知外面如何了。
今日风清景明,周嫣坐在竹亭内赏景。竹林抱幽,翠竹飒飒,阳光蒸起薄薄轻雾,草木香沁入肺腑。
“女史请用酥酪。”美貌的宫女们如往常一般殷勤备至。
“就搁在那里吧。”
她依旧没什么胃口。那些腻在崔琰怀中撒娇的过往,仿佛是在前世。
宫女陪笑道:“刚蒸出来的酥酪,女史不去趁着新鲜尝一尝。”说着,双手捧了,跪在她面前高高呈上。
周嫣接过,感觉到手心中被塞入一物,她不动声色地握在了手心。
仔细观察捧酪的宫女,也就十六七岁模样,面容秀丽,身段窈窕,和这宫里其他侍候的宫女没什么两样。
吃过了酥酪,周嫣站起身来,伸手拂了一下?鬓边发丝,那名宫女立刻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道:“女史身体刚好,需得?小心。”
周嫣笑了笑,道:“前?面的花开得?正艳,你陪我过去瞧一瞧。”
“今日周女史心情颇佳,午膳用了大半碗加了韭末的豆粥,莼菜鱼羹和鲜羊奶酥也吃了不少。”
李内侍听到小内侍报上来的话,心中畅快极了。亏得他不辞辛劳,从宫人中寻了些?舌头灵便,说话似抹了蜜一般的灵巧人来给她解闷,没想到效果绝佳!
他兴冲冲地跑去向新皇报喜。
这一日,新皇说要带她到处走走,周嫣没有拒绝。时日长了,两人相处中多少有了一些?默契。
周嫣甚至和他聊起了往事。说了些?父母和长兄周曜的事,还提到了那对灵鹤。
趁着无人时,李内侍谄媚道:“恭喜陛下?。”
——本也该如此的。这世间的女子,任凭你出身再?高贵,再?了不得?,也受不了帝王如此的恩宠爱护。
新皇却只是淡笑着,没说什么。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将坠未坠之时,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名宫女被人扭着双手,押了进来。
紧接着,新皇走了进来。
看着他手中的纸条,周嫣沉默良久,说:“便如你所看见的。”
世家养在宫中的细作曾经被清洗过一次,然而世家树大根深,总有些?漏网之鱼。
这名宫女表示其中之一。
那名身为细作的宫女挣扎着,说:“女郎和你在一起是永远不会开怀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呢?”
“想逃走?”新皇的声音冷酷如金钟敲击,道:“除非我死的那一刻。”
细作宫女被人堵上嘴巴,拖了下?去。
“至于你。”新皇望着周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不带一丝情绪,道:“有一处地方,安全得很。”
周嫣惊恐的道:“你要将?我关在何处?”
宫中的湖心岛上风景绝佳,四周环水,进出只能通过小船。
当被送上岛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已经彻底沦为了囚徒。
或者说,这才?起囚徒本该去的地方。
似乎是因为绝望,周嫣披散着长发,穿着雪白的衣裳,每日都伏在栏杆上看玉液池的池水发呆,一看就一整天,不吃不喝。瘦下去的小脸显得眼睛更大了,有些?病态,却又惊人的美丽。
而朝中的情况也是同样的风雨飘摇。
因为新皇削减世家时用的手段太急,皇朝日渐衰弱,外敌入侵,内外皆乱。新皇愈发忙碌了起来,却不忘每日来看她,强行逼着她吃东西。
周嫣怔怔的看着一脸执着喂她吃饭的新皇,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新皇一怔,明白她指得?什么,淡淡说道:“我这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悔。”
无论是削减世家,还是囚禁她,他都不后悔。
周嫣沉默着,咽下了他喂来的豆粥。
新皇露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笑容,淡淡的,却直达眼底。
外敌似乎已经打到了皇都,连皇宫内斗能偶尔听见一声动静。
周嫣询问宫外势态,宫女略显慌张的说道:“是焰火,是在放焰火。”
周嫣望着栏杆外平静的玉液池水,又开始发呆。
时光仿佛在湖心岛上停滞不前?,只有天气似乎在逐渐转冷,夜里开始燃起了炭火。
那一天,新皇从早到晚都没离开。
他看着她起身,吃东西,盯着水面发呆。然后再吃东西,睡午觉,趴在地上逗长毛猫,偶尔偷偷瞧他一眼。
“为我弹奏一曲吧。”他唇角微带笑意。
周嫣点头,沐浴,净手,焚香,肃然奏琴,一曲绝响。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优美至极,令人赏心悦目。这就是天生世族。仿佛是集聚了天下间所有的繁华,令人欣赏,动容,想要占为己有。
不知弹奏了多久,她累了,倦极了,伏在琴案旁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轻轻地摇醒了。
“几?时了?”她问。
“子时了。”他说。
天已经彻底的黑了,没有掌灯,苍穹是乌黑的墨色,浓得?化不开,玉液池的池水是黑色的,平静的像一块巨大的黑玉。
新皇站起身,向周嫣伸出手,说:“我送你走。”
他们沉默的坐在车里,新皇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两手交握的滑腻汗水。
城外的喊杀声更响了,似乎是攻城的声音。
马车停了,新皇缓缓下?了马车,回身说道:“你自由了。”
他接过下?属递来的马缰绳,响声和喊杀声越来越响,他半侧着头,听了一会,修长带着粗茧的手指握着玄色的帘幕,火光勾勒出他俊美坚毅的侧颜,他停了好一会没动。
他用极温柔的声音说着:“别忘了我,阿嫣。”帘幕被彻底放下,他的音容彻底从她的面前消失。
周嫣捂着嘴,潮湿感溢出眼眶。他放她自由,他已经放开了她。可他明明说过,除非他死的那一刻才会放开她的。现在他要死了,是吗?
她的手在轻颤,她的泪水无法止住,该高兴的对吗?他已经决定放她自由了。
他明明那么残忍的,他杀了那么多的人,他杀了舅父,他将?她从崔琰身边夺走,可是现在他要死了,她是不是开始同情他了?
从他出生在皇家的那一刻,他就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不得?好死。他早晚是要死的,对不对?可她为什么一直在回想他看她时宠溺的眼神,沉默而温柔的表情,他明明被她伤心激怒,却从不肯为难她。
她该恨他的,她该生气?的,她是恨他的。可事实上,她从胸腔里搜寻不出一丝恨意。
她忘不了他曾在寂静的长夜中整夜整夜的坐在她的床边,一直凝视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比黑夜更沉,比月色温柔。
昨夜,她知道他就坐在一边望着她,微凉的湿润轻触额头,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面颊上。或许,那只是一个错觉。
他说,去找他吧,你自由了。他说,别忘了我,阿嫣。别忘了我。他可真是狡猾,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永远心存愧疚,忘不了他。
痛苦犹如锋利的剑刺入胸口,她喃喃道:“你最好别死,你最好活着。”
马车在夜色中奔驰,在天快亮的时候,周嫣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九郎!”她扑到了他的怀中,不停的呼唤着,“九郎,九郎。”
她被那人紧紧地抱着,这一次,他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后来,他们重新安顿了下?来。
周嫣有时会从梦中惊醒,却回忆不起究竟做了什么梦。幸好,崔琰就在她的旁边,她一伸手便能触及。
两人成婚已有月余,周嫣每当看到他,心里就会泛起温暖的甜蜜。崔琰真是世上最甜美的情人,也是最好的夫君,周嫣像活在梦中。平静温馨的日子再?次降临。
更加令她觉得?安慰的是,王轩和王辙等不少王氏子弟竟然逃了出来,也在此安顿了下?来。而王丽光姊妹也因为躲在安济寺内带发修行,没有被波及到。
有消息传来,新皇未死。大局已定,只是边境战乱未平,看样子还需要再?过几?年才能完全平息。但至少不用生灵涂炭,百姓得?以暂时的安稳。
对此,崔琰又敬佩又叹息,这个人有铁一般的意志,总也打不死。
那一天,新皇如往日一般正在处理政事,而他也收到了消息,周嫣有了身孕。
新皇笑了笑,道:“朕要赐名。”他就要隔应一下?崔琰那小子,想象着崔琰接到圣旨时俊脸扭曲的样,他就开心。而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他想起她最爱临窗远眺,被困湖心岛时,有一次她看到荷花开了,竟然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的纤指指着盛放的荷花,说道:“你们快来瞧。”
无论何时,她都不忘与人分享天地间的美景,哪怕那个人是她的敌人。
他也顺着的目光望去,笑着点头说“好看”。
在那一刻,他们同时放下心中芥蒂,共同欣赏湖光山色。水波迎着夕阳金光,真的很美好。
他想,那是真的很美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很早就打算写这篇文了,只是一直有事情耽搁,又不愿意随意动笔才一直拖到了现在。感谢一直追文的宝贝,希望你们从中看到了你们想看的东西。阿嫣,崔琰,萧淳,桓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他们都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感情不是他们的一切,但也是他们一直在追寻的东西。人生苦难重重,却总有些什么能照亮这残酷的人生。
再说人物,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周嫣象征世族的繁华和美好,崔琰象征世族的地位和利益,萧淳象征权力。权力向往繁华和美好,权力和利益在不断的周旋和妥协,种种事务交织,成为人生。这里是周嫣的人生,是崔琰的人生,也是萧淳的人生。
愿你也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2019.6.26日夜周氏有娇女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