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又要起战事?了。”周嫣抚摸手上的指环,望着窗外零星飘落的细雪发呆。
时气已然入冬,皇都在平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再次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北戎的探子秘密潜入城中,还杀了一个巡城的高级武官。
更重要的是,那名武官还是新皇萧淳的亲信。
新皇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
“天冷,女史怎的又站在窗边吹风了?”织萝放下茶盘,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扇闭合。
自从那日她帮周嫣捡回指环之后,二人的话就多了起来。
“房中实在有些憋闷。”周嫣转身走到小几侧,用铜筷拨了拨炭火。橘红的光亮在灰扑扑的炭块上亮起,无形的热气蒸得人面颊微红,暖意融融。织萝看了一眼她露出的一小节皓腕,上面的抓痕已经痊愈,只余淡淡痕迹。
当日捡回指环后,刚回来打水梳洗过,换了衣裳,便有医官过来为周嫣检查伤口,涂抹药膏。细问起来,是安慈宫遣人去太医署请医官来的,说是有女官被猫抓伤了。
她们还纳闷太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甚至连事?情发生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出来,究竟是谁告诉太后的呢?待伤口逐渐愈合后,医官又送了去除疤痕的贵重药品。
“织萝,你的家乡在何处?”周嫣托腮问道。
如今天寒地冻,崔太后免了女史们差事,只需偶尔过去走个过场即可。长日无趣,便只能闲聊打发时间。
“阿萝生于洛阳,当年家中受灾,爷娘带阿萝来到洛阳讨生活。”
“那你因何要入宫?”
“家里弟妹多,多一张嘴便要吃饭。有邻家的阿姊在宫中当差,每年也能得些钱财。爷娘活了心?思,边想法子?将?我也送了进来。”
“入宫便难得自由,怕再难见亲人一面。”周嫣叹息道。
织萝笑了起来,饱满的两腮鼓起两坨小圆包,十分喜人。她说道?:“阿萝小时候挨饿的日子没少过,进了宫至少吃穿不愁,还能得些钱银托人送回去。等年纪大了,若赶上恩典,还能回家去和爷娘团聚,倒没什么不?好。要是外面不太平,就想法子?留在宫里,也是一条生路。”
“说得是。”周嫣似乎被她的神态所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太平日子怕是难得了。”
正如周嫣所料,接下来接连出事。
新皇的亲信被爆出勾结北戎的探子,双方早有勾连。后来亲信狮子大开口,探子本想含混过去,亲信却不肯,探子恐他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设计灭了口。
这次对新皇刚刚崛起的势力打击很深,这名亲信也株连了很多人,多为庶族及单门子弟。很多人被迫脱下官袍,在家等候审问,暂时不能用。可官员少了,但?是每日要处理的公务却未曾减少一件。
“皇帝近来如何了,可有按时用饭?夜里睡得可好?”崔太后几日未见儿子,自然惦念。
李内侍禀道?:“回太后,陛下知您忧心?,特命小人来向太后回明。”
他又详细说了午饭用了什么,晚饭用了什么,昨日吃了多少,稍后又如何安排的膳食等等。
崔太后叹息道:“总归是不得安宁。”
接下来,北戎探子?一案刚有了眉目,却又传来边境被北戎袭击的消息!
朝野分成两派,一派主,一派主战。以大司马王湛为首的一派主战,以太子?少卿陆恩为首的一派主和,两下吵得厉害。
新皇因此事颇为伤脑筋,忙得焦头烂额,最终不?得不?启用世家的王琅,王轩叔侄俩为主帅,带兵出征。王氏主动捐献粮草,最后各大世家纷纷出钱出人,事?态一片大好。一共二十万精兵出战。后来又有炝,狄二部来犯,朝廷又先后派出十五万兵马,最终定下由崔琰带队出征。
周嫣得到消息的时候,崔琰已经率队离开了。
“莫非……这件事与九郎的‘计划’有关?”
在羊洛儿幸灾乐祸的将?此事告知她时,她头一个便作此想。
那一日九郎不顾危险,潜入皇宫见她,便是要告诉她,他已经有了计划。
可惜当时差点被新皇撞上,她没有来得及细问。难道这件事真?的跟所谓的“计划”有关?
周嫣眉头微蹙,随即又放开了。她双掌合十,朝着栖霞寺的方向喃喃念道:“愿菩萨保佑,九郎能够平安归来。”
无论如何,大敌当前,皇室应该明白世家的重要之处。要完全消除芥蒂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忌惮便不?会轻举妄动。
像菩萨祈求平安的不?只周嫣一人,一直到次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两路人马都传来了大捷的消息,整座皇都振奋了起来!
恰逢宫中分发春裳,绯红,桃粉,鹅黄,与初春新绽的花蕾相类的,是满殿如花的娇颜。
“此是我大梁之幸,是天子?之幸,天意如此呀!”
朝堂之上,众臣慷慨激昂,大说特说此次大战如何惊险,将?士们如何英勇,陛下如何英明神武。
新皇的脸隐在白玉垂珠之后,看不?清面容。
散朝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中,连李内侍都没留。
事?实上,萧淳并没有像他的臣属一般开怀,因为事实证明,他被世家那些人摆了一道?!
建康城那么大,超过四品的守卫武官至少几十名,偏巧被杀的就是他的亲信。
虽说死无对证,偏偏他养在外室的妇人因向大妇讨要钱财未果的情况下,突然告发武官与探子?勾结,并拿出了相交的信件和信物。
接下来便是接连不?断的审讯,牵连在其中的单是朝廷四品以上官员便走十二名,低等官员更多,超过了二十名!而且大多数是他新任命的官员。他为了安插这些亲信可谓绞尽脑汁,花费了不?少心?思,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等将?来方便擢升提拔,取代旧势力。
“可恶!”他重重地垂了一下紫檀木长几,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发出空洞的闷响。“不?可能如此巧合。”
事?情那么巧都凑在了一起,还不?是世家推波助澜?可即便他心?中如明镜一般,却也只能这样应对。
他轻抚摆在案头的玉玺,喃喃自语道?:“父皇,您当年是否也如孩儿今日这般犹豫彷徨?”
从日头初升坐到了夕阳西落,直到傍晚时分,他才缓缓直起了僵麻的身体,站了起来。
干脆的吩咐取消次日的朝会,次日一早,他换了便服,到慈安宫看望崔太后去了。
陪母亲用过了早饭,他信步走到了花园中。盛放的桃花树下,银铃般的笑声隐隐传来。
周嫣正在采摘桃树上沾着露水的花瓣上,她穿着一身樱粉春裳,立在花间,裙裾翩然,举手投足,广袖飘飘,仿佛一只粉色的蝶。
她的皮肤那么娇嫩,眼睛那么明亮,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声音似回巢的乳燕,那样的活色生香,鲜嫩动人,令人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是只有拥有最深厚底蕴,富贵到极致的世家才能养出来孩子?。
她从不?怨天尤人,不?屑争宠嫉恨。她活得坦荡自然。上天太过偏爱她,给了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似乎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她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匆忙地躲了起来。
为什么呢?他问自己,可能是怕她见了他之后,明媚的眼睛里会流露出警惕和忧伤。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她像是被困住的鸟。
他铸就的金笼。
那一日,他偶然听到的她的歌声,民间直白的曲调,从她口中唱出却别样的优雅动人,可她的歌声却是那样的落寞而悲伤,似乎承载着太多的哀伤。
周嫣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不?过也可能是她疑神疑鬼而已。
“女史,你在看什么呢?”织萝看着她停了下来,不?解的道?。
“没什么,我们换一棵树摘吧。”
织萝望着竹篮中的花瓣,忽然兴奋了起来,“阿萝这是第一次知道可以用花瓣酿酒呢!”
周嫣微笑了起来:“每年的这个时节,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家中姊妹都要摘花瓣储存起来。可以酿酒,做脂粉,或者做成花囊,挂在帐子?里,枕头下,夜里能梦见花神。”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洛阳时,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鸾鸟,凭风借力,御宇高飞,直上九霄,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只可惜,此刻的她连离开皇宫的机会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她们迎面撞见了贤平公主和羊洛儿。
崔琰得胜回朝,周嫣自然得到了消息,在心中暗暗高兴。只不过,趾高气扬的却是贤平公主。
只见她面色红润,唇边挂笑,显见心?情很好。
待走近时,只听羊洛儿娇笑着同?贤平公主说道:“崔将?军少年人杰,公主好福气!”
贤平公主笑道?:“皇兄说了,赐婚的旨意会和侧封本宫的旨意一同?发下。”
“陛下当真?宠爱公主呢。”
两伙人像是互相看不?见一般,擦身而过,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