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慈宫位于太初宫的东侧后方,先帝时曾住过一位太妃。太妃殁后,便重新修整过,从宫外?迁来了许多桂树,每到这个时节便满树金黄,花树芬芳,清可绝尘。
暖房便设在后面花园的深处。地上金色的落叶早已被宫人扫得很干净了,漫步在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夕阳和暖,微风浮动,扑面而来的是桂花芬芳的气?息,温香怡人。
“宫里可还住得惯?”新皇问道。
周嫣缓缓地道:“太后仁善宽和,臣女过得很好。”
望着不远处金色的池塘,新皇似回忆起了什么,有些怀念的道:“记得当年在周府,朕与女郎也似这般并肩而立,同观灵鹤嬉戏。”
周嫣微微扯了扯唇角,道:“昔年小事,没想到陛下还记得。”
“那时的朕还只是一名不怎么起眼的皇子。”新皇感慨道。
“陛下福泽深厚,是天选之人。”她答得很恭顺,仿佛一直都是如此谦恭柔顺。
“女郎不必拘礼。”萧淳有些无奈,他都主动提及往事了,可这位不解风情的小女郎却迟迟不肯改变态度,还刻意拉开?距离,待他仿佛像是陌生人一般。
他暗自轻叹。
大概是身处宫闱的缘故,周嫣很明显的感觉到,自从她为新皇引过一场路之后,旁人看她的目光就开始变得不同了。有讨好,有审视,有畏惧。
在这里呆得久了,大概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吧。宫中人的喜怒,皆因一人而起,皆因一人而发。
起初她有些不自在,待想清楚后便也坦然了。
新皇隔三差五会过来坐一坐,安慈宫内洋溢着金桂的芳香。
“阿嫣,你最擅长制香了,能不能帮我制些香?”羊洛儿熟门熟路的摸进了周嫣的住处,如今,她连“女史”都不肯叫了,干脆亲热的直呼其乳名。
入宫总有快一个月了,安慈宫就这么大,再温吞性子的人也难免要与旁人往来。
周嫣放下手中狼毫,起身走到屏风后,用架上铜盆里的清水仔细将?手打湿,取透明琥珀样的物品在手里轻搓,最后用清水冲净。她使用干巾布缓缓地蘸去了水珠,打开?一旁玉盒,取了些半透明的膏脂擦了手,这才问道:“不知羊女史想制哪一种香?”
“阿嫣方才用来擦手的膏脂是用什么做的?好香呀,不知可有方子?”羊洛儿盯着她葱白的纤指看着,那指头柔腻白皙,半掩在玉兰边的广袖中,散发着丝丝幽香,似花香似草木香,清甜不腻,余韵悠长,她竟没有嗅出来是什么香。
羊氏好歹也是兴旺了百年的世族,在世族中也仅仅比五姓世族次上一等,世间富贵难寻之物在她眼中都仅仅是寻常,等闲什么罕物未曾见过?
“姐姐这里的好东西可真多。”羊洛儿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
周嫣没有理会她话中的酸意,只道:“羊女史想制什么香呢?”
羊洛儿思量了片刻道:“安慈宫内金桂开?得正好,阿嫣可有用桂花制香的法子?”
用晒干的花瓣或香草来制香是很常见的事情,名贵的迦南沉水难寻也就罢了,这四季花草皆可制香。世人崇尚饮茶熏香,制香之法说建康城内人人皆知也不为过,羊洛儿好歹出身世族,竟不精于此道吗?
就好比询问一人,如何着衣,如何系裙子一般。
“我曾在书中看过几个古方,可用桂花和其他一些香料来制做熏香,香气?长久,味道独特,待我寻出来后让人送去给羊女史。”
制香的方子一般是不对外告知的,尤其是一些古方,都是世代流传下来的独门秘方,轻易不外?传,有的更是千金不换。不过周氏是何等底蕴人家,这些方子在周嫣眼中也仅仅是寻常,算不得如何珍贵。
羊洛儿微惊,心头翻涌,随即压下种种思绪,笑道:“阿嫣不愧出身周氏名门。”
她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以为周嫣顾及面子,送些制好的香给她,只是个亲近的由头罢了。
——她不是没有感受到对方疏远的态度。
羊洛儿在得知和她同次入宫,并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另一名女史是周嫣时,惊诧不已。随即,她又半是得意,半是欣喜。
这位周氏嫡支嫡女,生来便是所有世家女郎仰望的对象。她只在一次大宴上偶然见过她一回。她的周围环绕的都是出身顶尖名门——王氏,谢氏,崔氏,刘氏等的一众女郎。
她们聚在一处弹琴弄萧,品茶对弈,而?她们这样门第不够的女郎只能远远瞧着她们说笑,不敢上前,唯恐得了白眼。
世家分三六九等,嫁娶交往皆如此。若有逾越,便会被世人毫不留情的嘲讽。
她那次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衫裙,面如明月,眸若星辰,那样的优雅矜贵,天真无忧,在一众顶尖贵女中也极为出众。
羊洛儿的堂妹当时还曾叹息说:同为名士之女,人家却是凌霄之花,她们是地上野草。
而?此时,她们却同处一宫。
昔日凌霄,也不免被疾风扫落尘埃。
未曾想,她一出手,便是价值千金的古方。
周嫣向来不将?外?物得失放在心上,所交往之人亦是清贵淑女,因此亦不屑将?旁人的小心思放在眼中。
“不敢坠先祖威名罢了。”
周嫣眸光清亮,不含一丝杂尘,照得羊洛儿微微畏缩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初次见她的大宴上一般,她们被人群远远的隔着,从未接近过。
周嫣随即移开?了目光。
之后,羊洛儿果然收到了周嫣遣人送去的香方,而?且还是三张古方,都是外边没有,她也闻所未闻的。
“周女史好大的手笔呀。”服侍羊洛儿的宫女羡慕道。这些香方随便拿一张出去都能当作祖传秘方卖掉,值个千贯万贯。
赠香方的手笔不可谓不大方,可对周嫣来说却像是随手赠一枚荷包般寻常。
羊洛儿盯着檀木锦匣中的方子看了两眼,扣上了匣盖,又重新打开?。她悚然一惊,面色微微泛白,喃喃道:“回礼……我怎么把回礼的事给忘了?”
“女史也忒大方了些。”服侍周嫣的宫女织萝道,“只是不知羊女史会回什么礼呢?”
礼尚往来才是交往的规律。且往来双方送的东西都要价值相似才行,否则更像是施舍和赐予。
周嫣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道:“不过是些俗世之物罢了。”
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气逐渐开?始转凉,宫里开?始发放夹衣。织萝领回了三件,回来时兴奋道:“今年的衣裳料子和绣花都比往年的要精致许多呢。”
宫人的服饰都有一定的规矩,周嫣的品级在五品,服色根据季节而?变更。周嫣看了眼淡紫大袖上的花纹,果然不错,远比一般宫人身上的精美。
“女史快些换上吧,太后那边要唤人了。”
既然已经入宫,那么被人约束驱遣也就在所难免。
待到了太后所居正殿,却见杨洛儿已经在那里了,正在陪太后说话。而?同坐的还有新皇。
“周女史勿要多礼。”
萧淳温和的语调如一泓温泉,听得一众宫人面若春花,两颊飞霞。
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落到周嫣身上时,就都变了。
但?见她穿一袭淡紫色宫装,衣袖宽大,纤腰一束。乌发间点缀紫色晶石银簪,荧光点点,并未做特别妆扮,却显得肌肤如雪,双眸莹灿若星。
“阿嫣这一身装扮着实可人。”崔太后笑得和蔼,她望向新皇,道:“哀家刚好累了,要出去走一走。”
“儿子陪母后一块去。”
“你累了一早了,就在哀家这里吃过早饭再走吧。”崔太后拍了拍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搭在宫女身上,起身往外?走。
羊洛儿恋恋不舍的回头望了新皇两眼,却听崔太后道:“阿嫣留下,不必跟着哀家出去了。上回你给哀家制的沉水香很好,去取些来,一会皇帝回宫,你便随皇帝一块送去他宫中。”
周嫣只得应了。
“那便劳烦周女史了。”新皇笑眯眯地说道。
自这次之后,羊洛儿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甚至连说话都怪声怪气的。
织萝首先看不过去了,私下里小声和周嫣嘀咕说:“羊女史整天说您藏私,说什么有些人‘不可有福同享’,是小人行径。我看她才是小人,跳梁小丑一般。她不过是嫉妒女史罢了。”
周嫣头痛道:“她爱说就说去吧。”
这一日,她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略觉不适,于是和太后跟前的女官告了假,窝在房中休息。
宫人们都去各处当职了,小院中冷冷清清的,她独自趴在窗边,看着阶前落花,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们在溪水边嬉戏,不肯让男孩子们加入。王轩便学着乐姬的样子尖着嗓子唱起了小调,逗得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朝他身上扬水。她忍不住小声哼了出来。
“奴儿心头那冤家,就如泥牛入海没个水花。今儿到东,明儿到西,比蜂儿忙,比野花香,奴儿想找也找不到他。嗳呀,嗳呀,奴的那冤家,想煞了人家。”
本是欢快的调子,戏谑的语气,她哼出来的却带着无边的寂寞。
不知何时,织萝慌张的走进来,说道:“陛下来了,已到太后宫中。”
周嫣依旧懒懒地伏在窗边,面上并无喜意:“我已经告了假,现在去了反而?招人家的眼。”
新皇后宫里如今只有几位低等嫔妃,都是庶族出身,且并不得宠。各世家都试探着往宫里送人,就好像她和羊洛儿。
她不是不明白,整个后宫,乃至整个天下,眼睛都盯在她们几个人身上看。而?她,本身代表了太多的意义。可能也因为如此,新皇至今没有明白的表示。她自然更不愿新皇有任何的表示,能装死最好,拖一天是一天。
她摸了摸颈项上戴着的玉燕,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忽听院门外有人说道:“周女史可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