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粉翅蝴蝶从一丛嫩黄迎春上飞起,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一名年轻女郎独立水畔廊庑之上,湖色长裙一侧植着赤红月季。
一阵清脆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从廊庑另一头?传来,一行几人缓缓来至近前时明显慢了下来。
“阿嫣?”为首的华服女子唤道。
周嫣慢慢回首,款款行礼。“臣女见过公主?殿下,殿下有?礼。”
停顿了片刻,贤平公主?微微一笑?,从饱满的朱唇中吐出了两个字:“免礼。”她的语气依旧温和如往昔。
自从那次殿上对质,贤平公主?当?着满朝文武和北边使者的面,被罚闭宫百日,抄经千遍,罚奉半年。这还是二人在那之后第一次见面。
“许久未见阿嫣了,听闻你病了,如今可是好了?”
“多谢殿下关怀,已经痊愈了。”
搁在明面上的话,从来都是无比愉悦动人的。
“听闻你病了,本宫还曾想着去探视于?你。只是近来要开府,每日事忙,难脱身。阿嫣不会怪罪本宫吧?”
周嫣微微一笑?:“怎会?”
平静温和只是一层薄纱,那薄薄的一层纱下掩藏着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
这时,有?宫人来请二人入席。
“太后到。”
崔太后在太后仪仗下缓缓步入大殿。她头?戴翠玉发簪,身着青缎礼服,依旧乌亮丰硕的长发被挽成了发髻堆叠在头?顶,一改往日的谦和低调,更显天家雍容。
毕竟不论再怎么?简素,天家威仪还是要的。
待她站定,众人跪拜行礼。
“诸位请入席。”
崔太后落座,宫廷乐师开始奏乐。菜肴主?要以菜蔬为主?,肉菜只有?炙豚肉和脍鱼莼菜羹。
周嫣拣了一小块鱼肉放在面前,一点一点的用银筷子戳着,半晌未入口。
王夫人举箸看了看,道:“这些菜倒都是你爱吃的。”
周嫣这才又夹了一小块炙肉吃了,鼓着笑?脸说道:“本以为今日也?只能食素了。这些日子在家,总以豆粥为食,许久未食肉了。”
她勉强吃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是不错,比往日宫宴上的那些贵重?难得的鹿胎豹胎更加合她的口味。她不由自主?的多吃了几口。
一名宫人看到了,悄悄退了下去。
贤平公主?正亲热的拉崔氏女崔颖说话。她是上次跳贤媛舞的几位闺秀之一,也?是崔太后的娘家侄女。
偶尔有?一两句吹到周嫣耳朵里,都是关于?崔琰的,她听着分?外刺耳,仿佛崔琰已经是她贤平公主?的囊中之物一般。
崔氏女郎崔颖也?是强笑?着附和着,似乎感受到了周嫣的目光,她朝这边望来,面上带着丝丝歉意。
周嫣回了她一笑?,收回了目光。
这时,一名宫人走到近前,笑?着说道:“太后请女郎上前一叙。”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中,周嫣被请到了崔太后身侧。刘夫人和女儿刘绮也?先她一步被请了过去。
刘夫人看起来有?些憔悴,脂粉也?难掩盖眼中的疲惫。她的女儿刘绮是这一辈中唯一和周嫣齐名的女郎,她才思敏捷,明丽大方,亦是周嫣的好友。刘绮甚至曾一度被王氏看中,欲为家中郎君求娶。
虽说新皇要为先帝守孝,近期不会纳妃,但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这并?不妨碍他们提前进?行遴选。
近来宫中正在物色后妃的人选,这并?非什么?秘密。而且根据最近的情形来看,若刘绮能够入宫,这对刘氏未尝不是个很好的解决危机的机会。
崔太后问了刘绮几个问题,又看了看周嫣,连声道:“都很好,都是好孩子,来人,赏!”
二女忙谢恩退下。
不理会左右意味深长的目光,周嫣借口更衣,走出了大殿。阳光落在身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随意在附近走动了片刻,周嫣看到刘绮独自站在亭中,呆呆地凝视着水里的落花出神。
周嫣想过去寻这位好友说说话,踟蹰了片刻,又放弃了。
她那位好饮宴,爱热闹,玉树临风的表兄王轩,不知为何?,今日没有?来。她的这位表兄素来有?点小风流,却最讨女郎们的喜欢,一笑?起来,颊边还会陷下去一只小小的酒窝。
年少的时候,也?是在这样阳光正好的春日里,他会用扇子敲周嫣的头?,偷偷拽下她发上的珠簪,然后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叉腰说:“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每当?这个时候,刘绮就一边用纨扇掩着嘴巴笑?个不住。
刘绮的表姨母出身谢氏,同王轩之母谢夫人是姊妹。
刘绮在他们兄妹的带领下,也?学会了淘气,脱下丝履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用丝帕捞河蟹。王轩偷了刘绮鞋子就跑,惹得她在水里站着大呼小叫,向岸上撩水,指着王轩骂他:“你这个小贼!”
王轩一边躲一边厚着脸皮说“兵不厌诈,君子动口不动手”等语。周嫣就站在溪水里提着裙子,和侍女们哈哈大笑?。
若真惹得刘绮生气了,王轩就学着歌姬的模样,换上女装,高?唱小调。
刘绮便笑?着啐他:“真个是不知羞的!”
刘绮那在阳光下羞红的面颊是她那时最深的记忆。
彼时风光正好,花香醉人,阳光明丽得暖人心窝。
周嫣心酸莫名,悄悄地走开了。有?些伤痛,还是假装不知的好。
茫然的沿着水边的长廊缓缓走着,长廊被架在水面上,一水相隔的另一侧也?是一架长廊。夏日在这里歇凉,很是凉爽。
不知何?时,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扭头?朝另一侧廊庑望去。
一个素白飘逸的身影与她隔水相望。
她匆忙低下了头?去,片刻后,又缓缓地再次抬起,朝对面看去。对面的人似乎被什么?定住了身形,二人四目相对。
一只蜻蜓落在荷苞上,微风徐来,带来一丝凉意,蜻蜓透明的翅膀微微翕动,很快便飞走了。
她想看清对方的表情,眼前却已朦胧了起来,她飞速地用手背擦了一把,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两人隔着水塘,各在一条平行的廊庑下缓缓行走。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崔琰似乎瘦了一些,整个人更加的清逸出尘。阳光落在他素白的缎袍上,为他裹上了一层柔和仙光,恍惚间,不似人间之人。
犹记一次相约去郊外踏青,登山时,他在前走,她落在后面。他便去抓她的手,她就躲着说“自己可以走”。
山很陡峭,当?时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处,有?淡薄的云雾在四周飘荡着。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她抬头?再看他时,只见风鼓起了他宽大的衣袖,他扬着头?,右手笼在前额处,在向高?处望着。她当?时心里一紧,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笑?看着她说:“莫怕,我在呢。”
“是我怕九郎临空飞升而去”。
“那阿嫣可要记得时刻握住我的手。”
不过是些戏言,她却记得那样的清楚。
她握了握右手,那里空空如野。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隔水相望,缓缓走完了一条长长的廊庑,向两个方向各自走去。
直到崔琰的背影完全消失,周嫣却仿佛泄了气一般,她几乎站立不住,扶着墙稳住了身形。
“女郎可是身体不适?”路过的宫人看到了,走过来欲搀扶。
周嫣摆手示意她无事,待到了更衣之处,她挥退左右,反手将门关上,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了下去。巨大的痛苦令她无法支撑身体正常站立。
“人还未曾出来吗?”一名身材微胖的宦官略显焦急地询问着守在门口处的宫女。
“回李内侍的话,尚未。”宫女战战兢兢地回道。
她慌乱的指了指门,道:“周氏女郎已经进?去很久了。”
门被推开了,周嫣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
想必是宫女等不得,进?来催促她了,可她浑身都没有?力?气,便哽咽着道:“请你出去,我谁也?不想见。”
那人却立在那里没有?动。
周嫣擦了一把脸,扭头?望了过去。
来人身材高?大,头?戴梁冠,着皂袍,白纱中单,外罩薄如蝉翼的纱袍,纱袍几近透明,十?分?精美,可以看到里面袍子上的纹饰。
梁律规定,帝王袍服可使用十?二纹饰。三公可用九个纹饰,重?臣可用七个纹饰。
周嫣望着那人袍子上绣的日、月、星辰、山、龙等十?来种纹饰,默默地站起身,向他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
来人正是新帝萧淳。
“女郎快请起。”
萧淳见她恭顺的低着头?,也?不言语,唇边含着一丝笑?意,道:“朕与女郎早年相识,女郎不必拘谨。”
周嫣只是垂头?不语,半晌,她道:“打扰陛下了,臣女告退。”
她匆匆向门外走去,错身时,萧淳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该出去的是朕。”
萧淳转身离去。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的竟是玲珑和樱桃。
“你们怎么?来了?”周嫣惊喜。宫中规矩,侍女只能在指定的房间内等候,不得在宫内乱走。入宫的贵妇女郎只能由宫内的宫女服侍。
“是内侍带我们来的,说要服侍您更衣。”玲珑担忧的上下打量周嫣,道:“女郎可是身有?不适?”
周嫣摇了摇头?,淡然的道:“服侍我更衣吧。”
待她收拾好了之后,玲珑和樱桃便被宫女领走了。周嫣在房内逗留了片刻,这才迈步出了门去。
“女郎这边请。”宫女十?分?殷勤的在前引路。
穿过一道回廊,却见一个人正负手立在前面,周嫣愣了愣,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引路的宫女率先跪了下去,叩头?道:“陛下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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