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空晴,水深风急,拂起女郎们宽大的裥裙,翩然似乘风欲归的仙子。
“女郎客气了。”周嫣语调平平,显然没有和卫蘅交谈下去的意思。
卫蘅漂亮的唇微微抿着,有些委屈,又似乎欲言又止。当着众世家女郎的面,周嫣神色傲慢,态度高傲,根本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她。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被风吹得久了,头竟有些痛呢。”贤平公主忽然抬起左臂,虚扶额头。
“公主没事吧。”众女关切地问。
“阿绮精通医理,过来帮我诊脉吧。”贤平公主出人意料的一把拉过刘绮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将卫蘅朝前面一推。她朝卫蘅眨了眨眼,俏皮一笑,流露出往日少见的活泼模样。
她身为公主,却一向随和,不摆架子,颇得人心。
此时儒学不兴,有名士旷达放浪,不将门第放在眼里的。贤平公主这样的举止倒有几分名士风度,怪不得曾得名士山公韬盛赞。
“还请阿嫣代我招待阿蘅。”说着,贤平公主带领众人施施然走开了。
——她似乎很想助卫蘅一臂之力,帮她完成这一桩“生平恨事”。
当面不好太驳了公主的面子,待众人远去后,周嫣扭身便走。
只听卫蘅在她身后高声说道:“女郎好福气,待将来嫁入崔氏后便是一家主母,崔郎的心思全都在你身上,半点不肯施舍给旁人,这世上再没人比得过你了。”
周嫣猛然停下了脚步,回身望来,果见卫蘅面上划过一丝狰狞恨意,很快便隐藏在了那张清丽动人,纯洁似水仙般的面容之下。
卫蘅的皮相确实很美,只可惜美得仅仅只是一张皮囊。
“你打算给九郎做妾?”
周嫣问得直白无比,倒把卫蘅问得愣住了。她咬了咬唇,似受了侮辱一般,语气中难掩愤懑:“我出身不如你。”
此乃她真正的“恨事”。
“你这话并不尽然。”周嫣神情忽然一变,目露矜持和挑剔。
渐渐的,卫蘅只觉得如芒在背,冷汗湿透了整个背部。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她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将身体整个藏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顶尖世族女郎们究竟是怎样看她的。
往日这些女郎们大多目光清亮柔和,言语也随和亲切,她竟误以为自己能和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对那些容貌才学似不及她的生出轻慢妒恨之心。
想到她们背后无比显赫的家族,卫蘅心中绝望。若早生百年,他们卫氏也同王、崔和周氏几家平起平坐,那么崔琰绝对会变成她的囊中之物!
她暗暗咬牙不服,却听周嫣缓缓说道:“除了出身之外,才、学、品、貌,你皆不如我。”
卫蘅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嫣,气息变得急促紊乱起来。眼前女郎的话似有万钧之重,压得她透不过气,可她想要驳斥,却又仿佛无从辩驳。
周嫣面不改色。既然打定主意不想沾染分毫,便要一次将话都说绝,不留余地。
“你既然不顾颜面,非要挑明,那我便一次分辨清楚。不管为妾为婢,我都不会容你在九郎身边!可若是你要执意跟我争,那么从你入门那一日起,直到你死的那一日,都休想在九郎的卧榻之侧出现。整治一个妾室何其简单,你若不清楚,那我就用一辈子来让你来体会!”
“我周嫣说得出,便做得到!”
其实,凭借周氏的势力,提出让夫君独专的要求一点都不为过。只要嫡妻不点头,主君就是再想纳妾也做不到。像她的长兄房中现在看着是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可等她长嫂进了门,不问缘由,全部打发了,也无人敢说一个“妒”字。
究其根源,无非是世风宽容,又尊崇嫡系血脉,加上此时婚姻讲究门户相对,嫡妻往往出自显赫豪族,绝非弱势一方。曾有才华横溢的谢氏才女谢道韫公然瞧不起才得平庸的夫君,纵然夫家是琅琊王氏,也没有为难过她。
又有前朝宰辅年纪老大才偷偷在外养了一个外室,而且还得小心翼翼的不敢让嫡妻知道。后来终于传到嫡妻耳中,当即率众要去杀那外室,吓得得了信的宰辅不顾平日翩翩风度,驾着牛车急急的赶去救人。
在此时的世族之中,嫡妻的份量还是相当重要的,起码周嫣就有任性的资本。
崔琰曾在来周氏求亲的时候立过誓,今生只要周嫣一人,不会纳妾。周嫣并非不信任他,只是作为家族最重要的子弟之一,很多事需要经过多方考量。她早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让崔琰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压力。她的郎君,她自会心疼。
“言尽于此,女郎自去寻思吧。”说着,也不待卫蘅反应,周嫣自转身离去。
只是,她从方才就一直在思索今日发生的一切。
贤平公主相邀……碧波潭……不期而至的卫蘅……总觉得事情好似没有那么简单。
她忽然想到那朵瞬间被潭水卷走,飘得无影无踪的绢花,心头猛然一跳。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奔跑。周嫣回头望去,还未待看清,忽然身体被一个人猛的撞出了船舷……
“不好了,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
“快看,水上有一个人。”
“赶快下去救人,我去向主人回禀。”
混沌间,周嫣听见周遭嘈乱呼喝跑动的声响,有人在狠狠按压她的腹部,她不由自主的张口,大口大口的吐起水来。
“人已经有了些意识,只是仍旧昏迷不醒,身上也开始发起热来。”
侍女禀明后便退下了,船舱内屏风、长榻、几案、琴、熏炉等一样不缺,泥炉上烹着茶,两名美婢正在筛茶。
榻上二人正在对弈。一青年,一少年,均气度不凡。
时节虽已入夏,其中那名少年却依旧身披夹袍。但见他面色苍白,偶尔咳上一两声,看着有些病弱之态。只是他容止俊雅,那份病弱苍白不仅无损他的风度仪态,反而愈发显得他超逸不凡,俊美非常。
略显苍白的修长手指在棋盘边点了点,少年抬首说道:“去瞧瞧外面是不是在找人。”
不多时,有仆役入内回禀:“岸上到处都是府兵,似乎是在搜寻什么重要人物。水上也各处都在撒网捞东西,过往商船均被搜查。我们的船因为挂了徽记,暂时还无人过来盘查。”
“哦?看来我们似乎是捡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青年说道。
本是打算偷闲泛舟湖上,谁会想到竟从水里捞出个人来,将计划全都打乱,扫了兴致。
“要不要派人去报官?”
少年朝舱外望去,纯净乌黑的眸子映出水面的波光。
“再等等看。”
热,铺天盖地的热奔涌袭来,有人在给她喂水,只是那一丝丝的清凉只在片刻后便化为蒸腾的热度,消散在身体中。
她感觉有人抓着她的左腕,正在为她诊脉。还有人来回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热……好热。”她无意识的呢喃着,似乎只有吐露出来才能稍微舒适些。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似乎是什么人的手。片刻后,那只手似乎打算离开。
“别走”,她在心底急呼,无意识的去抓那只手,直到将它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清清凉凉的,真是舒服。她满意的叹了口气,不知何时渐渐失去了意识。
“有一只官船正在向我们靠近。”下人进舱禀报。陶弘度望了一眼正立在榻边的桓榕,他的手还放在昏迷女郎的前额处。
“看来是有人找来了。”陶弘度又望向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的女郎,此刻他才看清其容貌,不觉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此女应是出身不凡。”
即便不看衣饰,亦可猜出。如此容色,绝非普通人家能够消受得起的。
“这定然是一位世家女郎或是贵族宠姬。”
桓榕缓缓直起上身,将目光从因高烧显得面颊艳若桃花的女郎身上移开。
“走吧,我们去会一会来人。”
那只冰凉舒适的手再一次离她远去,周嫣听见门扇闭合的声响,又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紧闭的舱门,周嫣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陶弘度惊喜道:“崔郎请上榻。早知崔郎前来,吾必早早扫榻相迎。”
“不知崔郎前来,有何公干?”
他万万没有想到,乘船而来的不速之客竟然会是大名鼎鼎的崔琰!
身为南朝接待使,崔琰比约定的日期提前来见他们,理由一定不简单。
“陶贵使客气了。”
崔琰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北朝的使者陶弘度和桓榕。
周嫣受贤平公主之邀出游,却中途意外落入碧波潭中,消息很快便传到他的耳中。他当即放下一切事务,带着所有能遣用的人手和船只沿着下游一寸一寸的搜寻。
他下了死令,务必要寻到未婚妻的下落。
沿途的一切村落游船无一被放过,甚至搜出了两名逃犯,以及发现了一桩罪案,只有周嫣的下落至今不明。
崔琰说明来意,解释道:“今日并无公事要办,只想寻一人。”
“不知崔郎所寻何人?”陶弘度瞥了只顾悠哉喝茶的桓榕一眼,问道。
“实不相瞒,琰的未婚妻子游湖时不小心落水,生死不明,琰心急如焚,便带人四处搜寻。”
大规模的排查过后,只有零星几处不方便立刻搜寻,这便是其中一处。
崔琰环顾四周,又观舱内主人和仆婢的神色,想着门客临来时的推断,心中渐渐笃定,面上也多了些笑意。
陶弘度有些意外,显然没有想到被他们救下的女郎竟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如此……”陶弘度本欲道出实情,可当他看向桓榕时,却见他一副丝毫未觉的模样,依旧捧着茶盏不撒手,仿佛手中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于是又犹豫了。
临出门前,皇帝曾吩咐过,一切事务都以桓榕的判断为准,不论大小。
崔琰问道:“不知陶贵使和桓贵使可有在周围发现溺水之人?”
“并无。”桓榕答得干脆简练。
陶弘度心中诧异,却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道:“如此……便不多留崔郎了,改日吾等定上门求教。”
崔琰朝舱内方向扫了一眼,片刻后,笑道:“那便不打扰了。”
说着,起身告辞。
陶弘度欲送,只听桓榕忽然开口道:“未曾想一心隐世避居的崔郎,竟也有急于出仕的一日。”
崔琰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桓贵使想必识得贤士嵇道林。不知他近况如何。”
“来无影,去无踪,与往常一般。”
崔琰点了点头,道:“改日再邀二位贵使谈玄论道。”
崔琰走后,陶弘度面带忧虑,对桓榕道:“既然已知那女郎的身份,因何不告知崔郎实情,将人带走?”
“我们刚到此地,还需要仔细查看这边的情形。”桓榕面上没有丝毫愧意,仿佛此举乃是天经地义。
“再者,你难道不好奇他的未婚妻因何落水的吗?”
陶弘度微愣,道:“莫非你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崔琰的未婚妻出身周氏嫡脉,身旁护卫部曲无数,能让这样的人遇险,你觉得有几成可能?”
“那可是崔琰的未婚之妻,若人在我们的手上出了事,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陶弘度跺脚,后悔方才没有戳穿桓榕。
“本来还觉得这次来南地定然无趣的。”桓榕单手支头,随意歪在榻上,略显苍白的手指闲闲的拨弄着榻边七弦琴。
“我倒想看看,与我南北并称的崔郎究竟有几分本事。”
……
回到带有崔氏徽记的船上后,门客再次阐明自己的猜测。
“主君,那只船很是可疑。从水流的速度和时间,以及船的位置上判断,主母很有可能是被他们救下的。”
崔琰答非所问:“你可知陶弘度精通医理,是不可多得之才。只是他又不愿给人诊病,甚至不惜将收集多年的方子都烧了。”
他淡淡一笑,道:“可事到如今,他怕是也要被逼出山了。”
“你派人严密监视这艘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告知与我。”
“桓榕……桓榕……”崔琰望着幽深的潭水,似陷入了对往夕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