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的东西可都装好了?不要有遗漏。”
周嫣支着下颌,呆呆的望着几案上的玉燕,眼神空洞,如一尊木雕,似乎没有看到侍女们忙前忙后的用藤木柏木箱子装着东西。
前前后后十几口箱子装好了又抬出去。望着房中剩下的半数物品,樱桃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玲珑推她回房梳洗。醉乐和朝颜忙上前接手,指挥侍女们继续收拾。
樱桃扶着玲珑的手,面带忧色的道:女郎来了一趟洛阳,结果连心都留在这里了。”
玲珑含笑轻推她道:“崔郎容止俊雅,乃卫玠潘岳之流,世上罕有不动心者。而且我们家女郎乃周氏嫡出,什么样的郎君嫁不得?”
樱桃点了点头,扬起下巴道:“待女郎明年及笄,怕是连府里的门槛都要被踩塌了。世家最最出众的郎君还不是随女郎的心意挑选!”
在这个门第高于一切的时代,周嫣的出身无可挑剔。而世间有资格娶她的人也同样寥寥无几。有的世家女子为了不低就门庭,甚至终身不嫁,出家做女冠子或比丘尼,被家族奉养终身。
此刻的周嫣却在犯愁,因是来做客的,王夫人自然不能久住,身为主母,她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
周嫣虽舍不得崔琰,却也舍不得和母亲分开,她不得不离开洛阳,准备动身回建康城。
见女儿神情郁郁,王夫人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崔琰的事我都知道了,回去后也会着人去打听的。”
听了母亲的话,周嫣神色娇羞的低下了头,讷讷的唤了声“阿母”便再哼不出一个字来了。王夫人唇角含笑,命人去烧茶。
周嫣道:“阿母若饮了茶,怕是夜里难以入眠。”
王夫人笑道:“你倒是记得这个,可怎么忘了昨夜宴饮时你舅父多饮了几杯,怕是现下还未转醒。待会我着人送些茶汤过去给他醒酒。”
周嫣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来洛阳这一趟,根本没见过舅舅王湛几面,除了那次贺寿外,舅舅只在昨日家宴上露了面。她主动道:“待会我给舅父送茶去。”
王夫人点点头,女儿眼见着一日日的长大,待出了嫁,怕也没什么时间到处做客了。兄长一向疼爱阿嫣,不如就让阿嫣趁现在多尽些孝心。
纵然盼着时间再慢一点,离别的日期终究还是定了下来。周嫣望着亭外雨幕,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终于鼓足了勇气与崔琰相约洛河之畔相见,那是他们第一次泛舟的地方。想到那一日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上了同上一艘小舟时的情形,不觉露出甜蜜的微笑。
“女郎,崔郎来了。”
雨雾氤氲的洛水上缓缓行来一叶扁舟,一名素袍男子打着伞,独自立在舟头。小舟从雨雾中飘然行来,那个素白飘逸的身影仿佛是在水墨画卷上绘出的一般,风拂过他宽大的袖摆,一如初见他时的模样,那般绝世容光连天地都为之失色。
下人接过纸伞,退了下去。崔琰步入亭中,望着异常沉默的周嫣,温柔的笑了笑。
“阿嫣。”他唤道。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唤她的乳名。周嫣朝他微微施礼,轻轻唤了一声“九郎”。
忽然间,她觉得很后悔来见他,甚至有点想逃。
“阿嫣。”崔琰注视着神情有些异样的周嫣,柔声问道:“听闻你要回建康去了。”
周嫣沉默的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玛瑙平安扣双手递了过去。“这只平安扣上的穗子是阿嫣亲手做的,临行前想送与九郎。”
崔琰望着她胸前佩戴的玉燕,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玛瑙平安扣。另一只手却抬了起来,轻轻握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樱桃和玲珑偷笑着悄悄从亭中退了出去。
因为感受到了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周嫣胸口处忽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她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那一日的《凤求凰》,九郎是为谁而弹的?”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心间,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崔琰微怔,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着叹气道:“雉子。”
真是个傻孩子。
难道他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往日他行踪不定,近日却频繁出现在各大雅集宴饮中,甚至主动在金谷园设宴宴请众人。自那日他到了王氏做客,便经常出现在王氏的宴请之上。那一日的周嫣精心装扮,美若天人,他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的模样,莲花玉饰在她发间莹莹生辉,他尚未饮酒,便已微醺。
崔琰将平安扣放入了怀中,郑重的道:“这枚平安扣我会日日带在身上,送阿嫣的玉燕也请阿嫣好好保管。”
周嫣用力点了点,道:“我也会如九郎那般,将玉燕日日带在身上。”
一个难以抑制的微笑从崔琰的唇角处溢出,他的双眼湛若秋水,眼前少女娇柔的身影就倒映在那泓秋水之中,美好无比。
……
回到建康城后总有十来日的光景,周嫣方才逐渐醒过神来,不再每日伤春悲秋的叹气发呆。王夫人看在眼中疼不已。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很难用言语开解,于是便想了个办法,为她请来许多师傅教导她读书、调香、烹茶、绘画和弹奏箜篌。
忙碌起来后的周嫣又慢慢恢复了常态,开始出门做客,和闺友们恢复了交往。
这一日与刘家嫡女等闺友相约去淮水泛舟,玩乐了一日后犹觉不尽兴,几人又相约到薰风楼吃东西。
乌衣巷中居住着不少世家大族,薰风楼离乌衣巷不远,酒楼中的宾客也多为世家子弟,周嫣等人一到便被请到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十分宽敞,足可宴请十几个人,陈设布置也极为精美,打扫得非常干净,连跟车的仆婢都有很专门休息的房间,因此十分受欢迎,时常客满为患。
周氏的牛车一在乌衣巷附近出现便引得路人瞩目,周嫣每次出门都会引来不少惊艳到目光,不过周氏何等门第,谁也不会不长眼的过去招惹。
女郎们的笑声远远地从敞开的窗门传了出去,周嫣被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席间一名年少的刘氏女郎说道:“不行不行,你这个笑话说得不好,你说得那位名士绝没有我见过的那位郎君狂放不羁。”
刘氏女郎不服气的道:“郗碓这样的人怕还不算是真名士,那次我曾好奇跑到宴上见过他一面,差点就吐了出来。我当时就想着等把他灌醉了,直接丢到淮水里给他洗个澡,又怕他那一身的‘名士’味把水里的鱼虾螃蟹都熏死了!”
众女郎们笑道东倒西歪,年纪稍长些的刘绮啐她道:“今日的脍鱼羹你便不要吃了吧。”
脍鱼莼菜羹是薰风楼一绝,刘绯马上求道:“阿姊莫恼,这莼菜羹我已想了许久,今日定要吃到,请阿姊赐饭。”
见她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周嫣便帮她说了两句好话,刘绮这才说道:“纵然真名士有似崔琰和殷焕那般风度翩翩的,亦有如郗碓这样不拘俗礼的。这世间凡是随心而动的便可称为名士。你小小年纪不要学得诋毁旁人。能得到众人认可之人皆有不凡之处,不可小觑。你们还太小,很多事情并不明白。有因才有果,有些事看似荒唐,却有其深意,要多思多想才能明白。”
“阿姊,我懂了。”
提到崔琰,便有女郎好奇去问周嫣:“都说崔郎如芝兰玉树一般,甚至拿他比前朝的卫玠潘岳,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提到大名鼎鼎的崔琰,众女都兴奋了起来。谁不知道这位崔氏郎君的容止同他的出身一样赫赫有名,乃是五姓世族中的第一人!
周嫣的手在胸前手虚握了一下,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九郎风采便如天上明月之辉,世所罕见。”
众女听她如此说都兴奋的议论了起来。刘绮留意到她的神色,问道:“阿嫣唤他九郎,想必在洛阳也曾有过往来。”
周嫣微微点了点头,道:“我们在一些宴饮上见过面,也说过几句话。”
“何时我亦能唤他一声‘九郎’,将来老了也能说与我的儿女听听。”席间一女郎感叹道。
刘绯道:“莫非你这是恨嫁了不成?上回你还赞九皇子容止俊美,可惜生在皇室,并非吾辈中人。不过若你真嫁了他,倒可以天天日日的唤‘九’郎了!”
“你乱说,我何时讲过这话了?”
“哦?那就是我记错了,你说的是‘王九郎’‘周九郎’‘谢九郎’咯。”
“你再混说我便撕你的嘴了。”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刘绮见周嫣似有心事,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周嫣觉得气闷,起身走到窗边透气。原本因为忙碌而强压下的思念之情再次被唤醒。
她近来总是梦见在洛阳的种种,梦见他露出淡淡微笑的样子,他送她玉燕时的样子,他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她的样子,他还在她耳畔轻声唤她阿嫣……樱桃她们说得对,她的心被遗落在了另一座城池,怕是再难收回了。
正在思索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低头看去,却是一名骑在黑色骏马背上的人正抱着胸停在薰风楼的门口,马下一众豪奴推搡着几个仆人打扮的人,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马上之人的态度似乎十分傲慢,只听他手下的豪奴大声嚷嚷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位可是魏王殿下,你有几个脑袋敢得罪当今陛下亲弟,太后娘娘的亲生之子!”
谁知他还未说完,就被马鞭抽了一鞭子,骑在马背上的魏王骂道:“狗东西,本王贵为魏王谁人不知,还用得着你提母后?”
周嫣微微蹙眉,她一向对皇室诸人没有好感,即便她很少听人谈论政事,但对于皇室和名门世族的矛盾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当今大梁的皇帝萧恙虽还算英明,对世族子弟也可以说比较宽容,但做法和前朝皇帝也差不了多少,均是一边打压一边拉拢,逼得世家不得不联手与皇室抗衡,在朝中形成微妙的平衡。
也是事情凑巧,因太后身体有恙,魏王奉旨入京侍疾。今日刚从宫中出来,闲来无事,想着来名士云集的乌衣巷转转。他的幕僚往日常提醒他要多和名门世家子弟接触,哪怕得些虚名也好。只是他生平只爱骑马打猎,不喜诗词清谈等风雅事,所以此事一直没什么进展。
也是凑巧,刚好路过薰风楼,魏王听手下豪奴说此楼菜式精美,远近闻名,便想着进来尝尝。谁知道时候不巧,此处竟然没有空余的雅间,于是便以势欺人,发生了冲突。
酒楼的老板险些被打,面色不太好,却也只是压着性子客气的道:“魏王殿下请息怒,今日确实不巧,没有办法款待殿下,殿下可改日再来。此处人来人往,若如此僵持下去,怕是有损魏王殿下清誉。”
魏王的幕僚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见状忙走上前低声说了一番话。魏王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本王还不饿,便宜你了。”
说着,拨马要走。恰在此刻,只听高处传来一声娇脆的女声唤道:“阿嫣,你在看什么呢,怎的还不过来?”
魏王被那声音吸引,抬头望去时,竟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