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离婚

作者:王海鸰

宋建平动员林小枫学开车,林小枫犹豫不决。宋建平便以自身的体会去打动她:不开车不会知道开车的美妙;开上车后,生活方式生活内容都会因之改变。最简单的,想上哪儿去,不会再因为交通工具方面的原因而犹豫,而耽搁了。正是最后这点使林小枫怦然心动。

老演员合唱团曾组织其成员去了一次位于昌平的某温泉中心,回来后老两口便念念不忘,尤其是妈妈。脚伤虽说痊愈了,但是每逢阴天,或走路稍长一点,就有感觉。去温泉泡了

一天,回来后就说舒服。也许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也是作用。林小枫很想带妈妈再去,打听了一下,乘车相当麻烦。先得乘车到某地,再换乘温泉中心的专车,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换乘的那辆车,能不能有座难以保证。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林小枫还算有一点战斗力,一个人带着两个老人一个小孩儿,想想都累,遂作罢。也曾让宋建平开车带他们去过,宋建平只有休息日有空。你的休息日也是别人的休息日,休息日里,温泉中心人多得像下饺子,拥挤不堪,毫无乐趣可言,那次他们去了一会儿,便匆匆打道回府。如果她学会了开车,肯定不至于这么被动。

接送当当上下学不用说了,从前,没钱的时候,自行车接送,没二话,没选择。最痛苦的是,有了点钱,而钱又没有多到某个高度,每次出行,就会在打车不打车的问题上犹豫。后来确立了一个原则,平时不打车,刮风下雨时打。不想你是这个思路,别人就可能也是这个思路。一次雨夹雪,她和当当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愣是没车,没空车。这时就是转回去骑车也来不及了,最后是走了半站地坐的公共汽车,当当迟到了。那次宋建平没在家,车闲在家里,她要是会开车,问题不全解决了?就是宋建平在家,也不能让他送。当当学校在城南,宋建平医院在城西,凭北京这个交通状况,这么一趟走下来,没有一上午也差不多少,宋建平别上班了。

看到林小枫动心了,宋建平进一步游说:虽说买车的各种费用算下来,实际上比打车要贵,但是心理感觉不同。打车一个来回几十块钱会觉心疼,有了车,反会有一种不开白不开的感觉,人一下子就解脱了,就潇洒了,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选择的痛苦了。至于带妈妈爸爸去温泉中心或别的什么中心,也都将不再是问题。

林小枫边听边点头。的确,那样的话,不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生活质量的提高。

"怎么样,报个名学吧?"宋建平不失时机道。

"我开车,你上班怎么办?"林小枫忽又想起一个问题。

"给你单买一辆。"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不说我们家还没到这个经济水平,就是到了,一家三口两辆车,也太招摇了。"

"只要我们有这个能力,只要我们需要。……你我已不年轻了小枫,人生不过几十年,何苦要活给别人看?"

话说得是如此语重心长,最终,林小枫点了头。宋建平如释重负。

刘东北建议他给林小枫找事做,学车就是他想到的既有用又可行的一件事。想像着林小枫学会了开车以后,就可以开车接送当当上下学了(那曾也是宋建平一个很重的心理负担),可以开车采购逛商场了,可以开车带着父母孩儿随便去哪里玩了,单调的退职生活因此就可以变得丰富多彩了,心里头不由得一阵轻松。

林小枫很快就学会了开车。之前所顾忌的不敢开,不记路,全是多虑。

刚开始她的确兴奋了好一阵。那些天几乎天天要跟宋建平说开车的感想、体会。真好啊,有车,会开。尤其在刮风下雨天,在恒温的车厢里,看着一窗之隔车外行人的辛苦状、狼狈状,会于舒适中油然产生出一种优越。为此,她通读了《北京生活完全手册》,把想去的地方——购物的,文化娱乐的,运动健身的,旅游休闲的——全部标了出来,尔后跟她的父母一块儿制订计划,这礼拜去哪儿,下礼拜去哪儿,再下个礼拜又去哪儿。决定了去哪儿后还要为去那儿做一系列准备,采购吃的、用的、行头,等等等等。

第一次出行,他们就去了妈妈向往的那个温泉中心。由于是非休息日,那里的人少极了,假日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浴池里,常常是没有人或只有几个人,而那几个人一般都是一家人,看到有人来了马上起身就走——既然有那么多浴池可选,谁不愿意只同家人一起,独享一份安宁的温馨?牛奶浴池、玫瑰花浴池、中草药浴池,中草药浴池里又分出若干种浴池:治腰酸背痛的,治皮肤瘙痒的,治肾亏遗精月经不调的……管不管用不知道,但那微烫的水温,乳白的牛奶,鲜艳的玫瑰花瓣,散发着芬芳的中草药袋,却是千真万确看得见触摸得着的,让人心身舒泰。

周末晚上来了个电话。当时林小枫正在卫生间给儿子当当洗澡,电话是宋建平接的,电话里传出的男中音优雅得甜腻:"你好,请找林小枫。"音质音调酷似专为外国绅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员。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你是高飞吧"几个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心里头再反感,也得表现大气,二话没说放下电话扭头冲外叫道:"你的电话!"

林小枫小跑着过来,湿手都顾不得擦,大把地攥起了话筒,动作神情中充满了期待。听宋建平的口气电话显然不是她爸妈打来的——电话铃一响她就开始听了——那么,是谁?

从前,她上班时,最怕晚上有人来电话找她,找她的人太多了,或同事或学生家长,或这事或那事。尤其是学生家长,说起来没完没了,身为老师,林小枫这边不管多忙,还得以礼相待。所以那时候,晚上家里来电话时,她通常不接,由宋建平接,以便有个余地:她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让宋建平挡驾。

现在,她有时间了,那些电话却不再有了。除了爸妈那边,找她的电话立刻变得少而又少。

"喂?"林小枫对话筒道。由于不知对方会是谁,也由于期盼,声音不由得有一些拿捏,娇柔如同少女。但是即刻,神态大变,语气也随之大变,音调一下子低了不止八度,恢复了中年妇女本色。"噢,高飞呀,你好。"不冷不热。对方在那边说着什么,她在这边只是听,连"嗯""啊"等表示在听的语气词都没有。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我最近事很多,不一定去得了。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再见。"最后,她这样回答,尔后就挂了电话,边向卫生间走边对宋建平说,"又来这一套。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北京的老同学接风,见鬼去吧。"

"要我说,去。"

"干吗,再去给某某领导夫人当陪衬当电灯泡?我吃饱了撑的!"这声音的后半截已是从卫生间里传来的了,没等宋建平再说什么,哗哗的淋浴声已然响起。

宋建平却想,得劝她去。正是林小枫让他深刻悟出,人们上班不仅是物质需要,同时还是一种精神的需要,看林小枫对电话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就知她现在多么渴望与人交往,多么需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交圈子。她的自尊使她不肯承认这点,她不承认他就不便直说,因此只能在遇到事的时候,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因势利导。

晚上,夫妻躺下来后,他再劝林小枫,说理加激将:从高飞那方面讲,他的做法没有错。固然他是为自己,但同时并没有害别人——应当说是利己不损人;从她这方面讲,固然是当陪衬当电灯泡,但同时吃了喝了玩了见了老同学——等于是助人为了乐。

"不过——"说到这里他打住。那边林小枫正听得入神,就问他"不过"什么,他方才说了,"不过,如果你对高飞当年的感觉要是没完全那个什么的话,还是不去为好;那样的话,他的做法对你就是一种刺激,一种伤害了。"

林小枫的回答是:"啊——呸!"

晚些时候,高飞电话又打了进来。刚才林小枫说"看情况再说",这次他是想落实一下"再说"的结果。倘若林小枫不去,他也好及时另安排别人——林小枫想。

林小枫对高飞说她去,电话中高飞表现出的欣喜让她冷笑不已,为让对方知道她不是傻瓜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补充说道:"有什么可谢的?配合老同学工作是我应尽的责任。"说罢,不容对方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无论是林小枫还是宋建平都没有想到,这次,他们恰恰误解了高飞。这次的聚会,是专为林小枫的。

仍然是一个带舞池的豪华包间,仍然是高飞一个人先到,仍然是那样忐忑不安地等。高飞目前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有一个项目,他想接过来,只要接过来,他的事业即可跃上一个新的台阶。但是分管这个项目的领导他不认识,辗转打听,得知那领导曾慕名请宋建平做过手术,手术进展顺利,术后恢复良好,从此后那领导就把宋医生当做自己的私人医生一般,大病小病,不咨询一下宋医生便不能放心。

知道了这事,那高飞心里的感受不是一个"后悔"所能了得。且不说宋医生的夫人林小枫当年是他的初恋对象,而她对他也不无好感;就说上次同学聚会,尽管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岁月的销蚀,她对他们那段初恋的怀念却是显而易见不容置疑,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精心打扮的外表,她的提示……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忽略掉了,不不不,不是忽略,是有意识地冷落。他当时的眼里心里只有领导夫人,生怕林小枫不合时宜的怀旧会搅黄了他的好事。

诚实地说,那次,林小枫一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让他怦然心动,那过去了的一切,那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纯洁情感,刹那间在他心里荡起一股又一股如歌如泣般的情愫。但是,男子汉,事业第一,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因小失大。只能硬起心肠,对林小枫的所有表示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全心全意去敷衍那个搁过去搁平时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肥胖的领导夫人。让他感到窝囊的是,那领导夫人根本就没帮上他的忙,她帮不了。她在她丈夫心里没有任何地位。他当时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样一个肥蠢愚钝的妇人,怎么可能左右影响得了她才华横溢一言九鼎叱咤风云的丈夫?如若不是顾及自身的身份地位、顾及影响,她的丈夫极有可能早就把她休了。她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能力去帮助别人?可恶的是,她的不能而不说不能,就这么拖着耗着,生生把高飞的事情给耽误了。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权当一次教训,教训也是财富。也曾觉着对不起林小枫,林小枫的不辞而别他注意到了,当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非常难过。"难过"后来也过去了,他的工作那么忙,事情那么多,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做过多停留。脑子里曾有过一闪念的:就这样把一个人得罪了,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旋即又排除了这顾虑。她不过是一中学老师,她先生是一医生,两个人半斤八两,都属于社会上无足轻重的人物。谁能先知先觉地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天,一个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会得某一种病,那病会被那个他认为无足轻重的医生治好了,治好了病后,那两个人还会结下紧密的不解之缘?而这个医生的夫人,恰恰是为他所深深伤害过、得罪了的林小枫——教训呵!

山不转水转,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这些商场上人人引以为鉴的经典,他自以为也谙熟了的道理,竟能在关键的时刻,被他忘却。他现在请林小枫,没敢有过高期望,属于亡羊补牢。只求到了关键时刻,她不要帮倒忙就好。

手机响了。高飞看了一下,来电话的人是他事业上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人对今天这次聚会的期待,不亚于他。电话里他关心的是,今天宋建平到不到。

"宋建平?开玩笑!我能把他夫人搬来就是很大面子了,这还是打着同学聚会的旗号,就这,他夫人还说不来,让我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啊,啊啊,通过他夫人慢慢渗透吧。……实话说,在学校时关系还不错,后来慢慢就淡了。……谁能料得到她丈夫能有今天?早知今日当初我——"不想说不想说还是忍不住说了。

"说实话,有一次聚会时她流露出了一点想叙旧的意思,可是那次我哪里顾得上她啊?这次她如果初衷不改,我就准备为事业而英勇献身!……没错儿,'美人计'!"说罢大笑。外人听来爽朗潇洒,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做出来的爽朗潇洒后面,是一种怎样的苦涩。

引导小姐出现在了包间门口,高飞匆匆收了电话,心里禁不住怦怦一阵激跳,到现在他还拿不准林小枫究竟能不能来。随着引导小姐的指引,门外呼啦涌进来了五个人,两男三女,没有林小枫。高飞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但是脸上表现出的恰恰相反,笑容满面,热情洋溢,高声招呼着每一个来客。对男士,他会亲热地给上一拳,说一声:"怎么搞的,头发都掉光了?该补肾了!"对女士,则握着对方的手凝神看着她的脸,说一句:"一点都没有变!不,变了,越变越年轻了!"在他的带动下,一时间,包间里一片感人的热闹场面。商人高飞决心接受教训,从此后决不以一时一事待人。

这天共请了七个人,加高飞八个,四男四女,如同上次,人数性别都经过了精心考虑。圆桌旁已坐了七个人了,没有林小枫;该说的、能说的业已说尽,就等着吃了,高飞仍不叫菜。气氛明显开始尴尬了,已有人半开玩笑地开始说闲话发牢骚了,令高飞心急如焚。因此,当林小枫雍容典雅仪态万方地出现在包间门口时,也许是由于等得过久,屋里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高飞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激动,高叫:"小姐,上菜!"

…………

已吃得差不多了,老同学们开始娱乐。两个男生唱意大利歌曲《美丽的西班牙女郎》,嗓音技巧甚是了得。舞池里舞着两对男女,此刻高飞的怀里拥着的,是林小枫。剩下两个女生在餐桌旁。一位戴眼镜的文雅女子一如从前的林小枫,面无表情地看,一动不动;另一位就是那个叫彭雪的女生,表现也如从前,不停地吃着,看着,说着,没心没肺。突然,她笑指舞池叫那文雅女生道:"吴敏!快看,看高飞!"

舞池里,高飞正在对怀中的林小枫轻轻絮语,发丝与发丝似有若无的摩擦,嘴唇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耳廓。高飞说的是:"小枫,还记得那首诗吗?"

"诗?什么诗?"林小枫似笑非笑。

高飞开始念诗,不无深情:"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

餐桌旁,彭雪对那个叫吴敏的女生说:"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京出差的老同学接风——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高飞能花个人的钱做这种无聊的事?不过是打着聚会的名义接近这位宋夫人罢了。高飞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关照,会飞得更高!"

"那他为什么还要叫上我们?"

"为了使同学聚会更像真的!要不然宋大夫人她能来吗?吴敏,你我不过是高飞的道具背景,是宋夫人的电灯泡陪衬。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为什么还要来?"

"不来白不来,权当是改善生活!"手下一使劲,揭开一个螃蟹的盖,嘴上招呼服务小姐,"小姐!……橙汁儿,要鲜榨的啊!"继续说,"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斜看文雅女生一眼,"长得好,嫁错了人也照白搭,属资源浪费!……"

舞池,高飞不再跟林小枫说什么了,二人已然进入无声胜有声的阶段。

餐桌旁,彭雪看着舞池,嘴里不停地吃,忽而笑道:"吴敏——"没听到回答,扭脸一看,文雅女生的座位上空了。

聚会结束时,高飞一直把林小枫送到了她的车前,亲自为她拉开了车门。

"小枫,那件事,拜托了。"关车门前,他说。

还是把那件事对林小枫说了,请她帮忙;而不是按照事先设想的,只要她不帮倒忙就好。因为他感觉气氛火候都到了,就临场发挥,把那事说了。

"我只能说我跟他说说看。"林小枫说。

"请务必施加一点……带倾向性的影响!"

"高飞,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执着。"林小枫笑了。

"是的。执着。各个方面。"高飞不笑,一语双关。

林小枫一笑,开车,踩油门,车启动,行驶,远去。高飞目送那车直到消失,满怀希望满怀真诚的爱意……

林小枫到家的时候宋建平和当当也刚到家不久,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当当就叫着妈妈妈妈跑了出来,尔后一一跟妈妈汇报说他和爸爸今天都上哪了都干什么去了。去动物园了,看了猴子和大象;去看新房子了,新房子好大好大,顶咱们家好几个大。林小枫笑说是吗,又说当当要是喜欢就叫爸爸给咱们买。当当就问能买吗?林小枫就说当然啦。

宋建平在大屋听着门厅里母子俩的嬉笑对话,感觉出林小枫情绪不错,顿时放下心来。他力主妻子赴约,是为了她好,如果她感觉不好,就不好了。

林小枫笑吟吟地进来,进来后看宋建平一眼,不说什么,径自脱衣服挂衣服,脸上笑意始终如一,倒让宋建平好起奇来——看样子感觉还不是一般的好,为了什么?

"感觉怎么样?"他忍不住问。

"行。"声音有些发闷,头伸在衣柜里。

"那个……那个高飞,怎么样?"

林小枫挂好衣服,头从衣柜出来,背对宋建平关柜门,一时没有回答。

"问你话哪!"宋建平再次忍不住,催道。

林小枫关好柜门,转过身来,看着宋建平,笑起来;笑里有一种含义不明的深意,让宋建平心里发毛,"你倒是真能瞒啊!"

终于要开口了,宋建平心不由嗵地一跳。仿佛是,有人说丢了东西,你在现场,你没偷你也会紧张,因为怕人误会,而紧张。他紧张地等林小枫说下去。

林小枫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一字一顿。

"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夫贵妻荣。"

那段日子,是宋氏夫妻婚后——新婚过后——一段最新奇美妙的日子:男的上班挣钱,女的花钱理家;男耕女织,各得其所,两情相悦,一半一半。

可惜好景不长。事情是一件一件积累起来的。

在一个难得的宋建平没有事的周末,一家人决定出游。出游是早晨醒来后才决定的,诱使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这天的天气。阳光明亮,晴空如洗,无风,迫使人没有办法待在家。出去,去哪里?公园、动物园那种地方肯定不能去,得去一个一般人不容易去的地方。林小枫是这方面的行家,她提出去康西草原。于是说去就去。家里两辆车两个司机呢。可不是说去就能去,在林小枫的指导下,一家人做出行准备:那里日夜温差大,得带上厚外套,得自备水,得多带一些水果。因为还要在那里住一夜,林小枫还细心地给宋建平带上了安定。宋建平睡觉有"择席"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容易睡不着觉……一切收拾停当,八点半了,想吃点东西就走,又不约而同决定,不吃东西就走,在路上吃,边走边吃。娱乐时配上吃喝方才完美。

一家人踢里秃噜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对门肖莉母女出来,对方照例是去上舞蹈课。与往常不太一样的是妞妞,头发上端扎了一个大大的粉红蝴蝶结,涂着红脸蛋红嘴唇。大概怕红嘴唇被不小心蹭着了,小嘴始终小心翼翼地半张半噘,噘成一个小小的圆,可笑又可爱。林小枫忍不住逗她:"哟,这么漂亮!妞妞今天这是要干吗去啊?"

"上舞蹈课。"肖莉微笑着替女儿回答。

"参加舞蹈比赛!复赛!"妞妞对妈妈的回答不满意,补充回答。

"是嘛!"林小枫夸张地,"都复赛了!"

"我们老师说,要是能参加决赛,要是能拿名次,就能上电视!"

于是林小枫对肖莉说道:"还是女儿好,听话;儿子就不行,我们当当,让学什么不学什么,这么大了,就知道傻淘傻玩儿!"

这种说法本是大人们之间的一种交往艺术,具体说,正是由于自信、优越,觉着儿子比女儿好得多得多,才敢于这样说。这是谦虚,是低调,是人际关系中的常见手段。林小枫的疏忽在于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妈妈的话使当当自尊心深受伤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猛不丁地,对妞妞冒出一句:"我们去康西草原,骑大马,你不能去!"

妞妞奋起反击:"我能上电视,你上不了!"

当当不甘示弱:"我们家要买新房子了!很大的新房子!有两层楼那么大!"

妞妞字字清晰:"我妈妈是'正高'!你爸爸妈妈都不是!"

当当愣住。三个大人猝不及防,也一齐愣住。

当当愣住是因为全然不懂得何谓"正高",但从妞妞引以为豪的神情中至少可以明白"正高"的基本性质。因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到底是还是不是,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扭过头去,向妈妈证实,"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正高'呀?"

…………

这段插曲使预期中的愉快大大地打了折扣。

行程没变,天气没变——只比开始时更好,出得城后,一路上天蓝树绿风轻,越近草原越美,空气清新得醉人——内容也没变,一家三口边走边吃,宋建平开车不能吃,林小枫和当当就喂他吃,一会儿一块火腿,一会儿一瓣橘子,一会儿把插着吸管的饮料送到他的嘴边……但是,心情变了。又都不肯正视,相反,试图极力掩饰。于是越发的累,心越发的沉。幸而车里还有一个浑然不觉的当当。"妈妈!看大马!……那里还有!那里!……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蒙古包。

"蒙古包。我们晚上就住在那里面。知道蒙古包是怎么回事吗当当?……"

林小枫极力延长着这种解释,因此而显得琐碎,絮叨,令宋建平心烦。幸福时有人分享,幸福会成倍增长——痛苦其实也是一样。因为在你痛苦的同时,还要惦记着对方也在痛苦。也明白这其实只是一个心态问题。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不是一个心态问题?心态调整好了,死都可以不怕。

后来,当当睡了,沉闷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凸现无疑。

这时,林小枫开口了:"建平,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时候?"声音如梦似幻。

宋建平理解她的苦心,极力配合,"骑着自行车就把终身大事给办了!"

"俩人骑一辆车!女车!我的!你的车子让人给偷了,穷得拿不出钱来再买一辆。还记得那天有一段路是上坡,我要下来,你不让,一使劲,就蹬上去了,完了你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说,小枫,我们将来一定要买车,汽车。"没再说下去,意思到了:夸他。夸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夸他能干。宋建平深知那插曲对林小枫的刺激不亚于他,甚至甚于他,但是她首先考虑的,是他。这样想着,不由得眼睛就有一些湿润。为了自己曾有过的,瞬间的,在心里的,对对门那个女人和自己妻子的厚此薄彼……

晚上有篝火晚会。欢乐的音乐声中燃着欢乐的火,欢乐的火周围是一群欢乐的人。篝火上架着的一只烤全羊正在滋滋冒油,油落进火里发出劈啪的响声。突然,一个年轻人一跃而起,随着音乐跳起了迪斯科,紧接着,一个女孩儿随之跃起,与年轻人对舞,顷刻间,气氛如火上浇油,嘭一下子爆炸劲烧,叫声、掌声、口哨声,直冲草原夜空。

年轻人是刘东北,女孩儿不用说,是娟子。宋建平没想到会在这里同刘东北和娟子相遇。相遇没有什么,问题在于,太突然;突然也没什么,问题在于,娟子不知道同宋建平在一起的林小枫是他夫人;不知道也没什么,介绍了就知道了,问题在于,娟子误以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误以为也没什么,解释清楚了就行了,问题在于,宋建平没时间解释。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由于出门后不久感到了冷,怕孩子受不了,他们又回去给当当加衣服,把时间耽误了,到篝火晚会的现场时就晚了一点,全羊已然烤好,蹦迪的人们纷纷下场,宋建平一家三口这时赶到,正好与刚下场的刘东北和娟子碰了个面对面。当时娟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老宋!"

宋建平心里一惊。如果有一点准备,有一点考虑时间,他肯定会采取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把林小枫介绍给娟子,尔后,再抽空向娟子解释。当时,他本能的,下意识的,是掩饰。

同样意外的刘东北只能视他的眼色行事。迟疑几秒,他"噢"地一声蹲了下去,接着就开始揉脚,同时不无痛苦地宣布,刚才跳舞把脚给崴了。娟子只得撇下让她好奇的林小枫去看刘东北的脚。让她好奇是因为这三个人出现时的组合方式。孩子在中间,一手拉一个大人,叫任何一个外人看,这都是一家三口。但娟子知道不是,至少那女的不是,不是宋建平的夫人。

刘东北揉脚,久久地揉,久得都不自然了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从他们旁边笑闹着跑了过去。

"丁南南!"刘东北突然冲其中一个女孩子叫了一声。同时对娟子说,"没看到啊,你们大学的室友,丁南南!"说罢,起身追了出去,健步如飞,刚才崴得站都站不住的脚已然痊愈,娟子只好随去,二人随着奔跑的女孩们消失在草原深处的夜暗里。

林小枫扭头看宋建平,目光里带着询问。她感到了哪里有一点不太对头。宋建平却不看她,注意力似乎全被那只烤全羊吸引了去。"快!当当,快!"说着就要牵着当当过去。林小枫牵着当当的手使上了劲儿,使父子二人没法过去。

"那女孩儿是谁?"宋建平不说,她只好问。

"我的同事。东北的媳妇儿。"全是实话。

"刘东北为什么见了我连个招呼都不打?"

"没顾上吧,没看脚崴了。"

"脚崴成那样,跟我连个招呼都顾不上打了,怎么说好就好,一下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我怎么知道!"宋建平开始耍赖。如果这时他及时调整方针,也不算太晚,可惜他只顾一时之快,凭着惯性往下走,一错再错,终于被动到无回头之路。

"建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宋建平当然不肯承认。晚上,当当睡了之后,夫妻俩开始吵,吵到不想吵了,林小枫拿出车钥匙掀开门帘向外走,宋建平追出去拦她,"你要干吗?……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一个中年妇女,'状态'又不好,""状态"二字她用了重音,"怎么会不安全?很安全!"说罢,走了,头也不回。

宋建平一下子愣住。她肯定不知道肖莉,不知道他和肖莉之间的那件事情,那段微妙,却能够如此惊人地一语中的——原以为过去了的一切,原来并没有过去!他内心深处对她曾经有过的所有嫌弃和点滴流露,她都感觉到了并且都记在了心里;稍有点事,一触即发。在女人对于感情准确敏锐的直觉面前,男人所有的掩饰都将苍白无力,都将徒劳。除非,他是一个表演天才;再除非,她是一个真正的智者,能够做到大智若愚。可惜他不是表演天才;而她,也不是真正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