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同志,即我爸,今年二月份正式退休,劳碌了一辈子的老陈在家呆了半个月后坐不住了,恰巧县里老人俱乐部招成员,他就去了。一去到才发现他五十几的年纪在平均年龄为七十几的老人俱乐部中属于青年骨干级别,于是老陈久违的热情被点燃了,成天蹬着个自行车上俱乐部去组织老年人娱乐活动,那股热情,整一激情燃烧的岁月。
只是他激情还没烧着岁月,岁月就先给了他个下马威。他老人家爬凳子挂活动横幅时一脚踩空摔了。
我接到我妈电话时正在大马路上看广告牌,大热天里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小时候虽然老被老陈揍,我也曾想过等我长大了我要揍老陈,但我真的很爱老陈。
赶去医院的路上我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跟计程车司机讲我爸的好,把司机堂堂七尺彪悍男儿讲得激动不已,一路油门踩到了底,付款时他主动把零头抹了,他说大妹子啊你记一下我的车牌号码,XXXX,下次千万别拦我的车了,我家里有个特罗嗦的老婆和老母,整得我一听人唠嗑就哆嗦,见谅哈,祝你爸早日康复。
……
我哭着赶到医院时,我妈正边削苹果边数落我爸:“就你这副老骨头还骨干级别呢,再摔一次我就把你直接推去烧了,骨干晋级骨灰。”
我抓着门框泪水汪汪:“妈,爸怎么样了?”
妈抬头望我一眼,“得,眼泪收回去,哭什么哭!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你长大,不是让你一遇着什么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把眼泪收一收,去慰问那长期被欺压的老头:“爸你还好吧?”
他眼巴巴地望着妈手中的苹果:“不好,你妈都削三个苹果了,一个都不给我吃。”
我见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拎起热水瓶说:“我去打点热水。”
我拎着热水瓶就直奔咨询台,也不管我妈在身后叫唤着:这死孩子,水是满的!
可能是我面目太过狰狞,护士迅速找来了医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一遍我爸的情况,说是摔着腰了,脊椎压着神经了,总之就是得做手术,让我准备三万块。
我追问了几句具体情况,医生瞄我一眼道,“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准备好钱就行了,其它交给我们医生就是了。”
我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动手术呢?”
他不耐烦道:“排队,排到了就动。”
我恨不得咳一大口浓痰吐他脸上,然后告诉他不好意思我有肺结核。
但我不能,我只能从兜里掏出几百块,唯唯诺诺地塞给他,“那就劳烦您多照顾……”
他瞪我一眼,推开钱:“你干什么呢你!你们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抽空给你详细讲一讲就是了。”
我惭愧不已,觉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医生就是天生脾气不好而已。就在我深刻地检讨自己的人格时,那医生转身离开,离开前扬着下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琢磨了很久他是抽筋还是别有意味,最后学他扬一扬下巴,才算是明白了,墙上装着监视器呢……
我正要问护士刚才那医生的办公室在哪儿,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心跳跟下坡踩油门似的飞快,我差点都想去心内科挂个号了。
江辰,我的前男友。
我哆嗦着毕恭毕敬地接起电话:“喂?”
喂了半天,只听到一堆杂七杂八的声音,想来他是不小心按到手机了,我正想挂电话,却听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她说 “医生,我胸口疼。”
我这才想起,江辰是个医生,据说现在还小有名气。我挂了电话,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与其在这里感受祖国医疗事业的黑暗,还不如转院到江辰所在的医院,至少冲着当年我帮他剥了数千个茶叶蛋,他多少得照顾点吧……
回去把这事跟我妈一说,她问:“江辰是当年跟你早恋那孩子?”
呃……您的记忆点真微妙。
妈又问:“转到他在的医院去,他会帮忙吗?我是说你们现在还有情分在吗?”
真是一针见血的问法,我结结巴巴:“帮忙是肯定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好像有点剪不断理还乱。”
老太太嗤之以鼻:“少跟我拽文,剪不断就剃光!你现在就跟他联系,你爸明天就转院,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王八蛋医生了。”
我本指望着我妈能忒慈爱地跟我说孩子咱有骨气,前男朋友什么的咱不去招惹。我果然还是高估了我妈。
江辰接到我的电话时并没有表现出讶异,我想当医生的都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尸体和内脏都没吓着他,哪能让我这前女友给吓着了。
我结结巴巴地把情况跟他讲了一遍,最后说:“我爸转到你们医院好不好?”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害我都不好意思提给他剥过茶叶蛋的事。
他又说:“把东西都准备好,我马上找车来接你爸转院。”
末了他沉默了半晌,问我:“你还好吧?”
还好。
挂上电话后我捂着胸口靠在走廊墙上大喘气,身旁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过来搀扶我:“你没事吧?”
我摇头,我对于总算在这个医院看到了人性之光这事感到很欣慰。
她接着说:“你刚刚给谁打电话了?好像要转院是吧?你认识哪个医院的高层啊?介绍我去好不好,我还有一个月就实习结束了,还没找到医院收我呢,你帮帮我好不,我成绩其实很好的,只是我不愿意陪医院领导睡觉……”
我实在被她缠得没法,只好说:“其实我给打电话那人是中医院的清洁工,我答应了陪他睡觉他才答应帮我问问看能不能转院的。”
……
三个小时后,江辰带着救护车呼啸到了我面前,三年不见,我却连抬头好好看他都不敢,只是一个劲盯着他外大褂的口袋插的那只大概很贵的钢笔,想着不知道他学会写医生字了没。
念大学时,我一直很替江辰操心,生怕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以后在医生界难以立足。为了让他练就一手即使开错药单也可以逃避责任的字,我曾经逼着他临摹我的字,很遗憾的是最终他还是未能学得我笔迹的真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