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

作者:周梅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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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塘村的民主选举是贺家国极力鼓动起来的,得到了沙洋县委的大力支持。县委季书记在民主与法制问题上和贺家国有广泛共识,双方一拍即合,河塘村村委会的换届选举工作就严格按照《村委会组织法》铺开了,县委为此还专门发了一个文件。其实,河塘村村委会早在去年三月任期已满,早该换届了,因为没人提,大家便把这档子事全忘了,不是因为老甘和老聂在计划生育问题上犯了严重错误,连镇党委书记计夫顺都想不起来还有换届这回事。

    五月初的一天,贺家国和县委季书记亲自坐镇,由沙洋县民政局政权股、镇党委、镇政府具体组织,按得票多少选出了九位村民组成了河塘村选举委员会。当天下午,选举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又按得票多少选出了选举委员会正副主任。贺家国当场宣布说,从此以后,河塘村的换届选举工作将由这个民主选举产生的选举委员会独立领导,市、县、镇三级主管部门都不会再下达什么行政命令了。在场的村民们沉静片刻,马上热烈鼓起了掌,对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民主予以充分肯定和拥护。县委季书记也讲了话,大意是要村民们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要把换届选举工作做好,村民们也鼓了掌。计夫顺原来不想讲话,可怕贺家国的话被村民们误解,便接着贺家国的话头说了几句:市、县、镇不再下达行政命令,并不是说就对选举不管不问,放任自流了。如果选举工作出现非正常情况,组织上还是要过问的。

    对计夫顺的这个讲话,村民们奇怪地报以沉默,连在场的党员干部都没怎么拍巴掌。

    根据那天的会场气氛,计夫顺预计到河塘村的这次海选可能不会太顺利。

    却没想到,后来会这么不顺利:尽管各方面的大会小会开了五六次,《村委会组织法》让选举委员会领着村民们反复学了,什么道理都讲了,县民政局政权股和镇人大的几个同志一直坐镇在村里监督巡视,计夫顺和镇党委看好的九个党员候选人也只从海底下面浮上来两名。五月十号,村民集中开会,选出了正式候选人十五人,其中正主任候选人两名,副主任候选人四名,村委候选人九名。选举委员会当天下午贴出了第五号公告,公布了这十五位候选人名单,决定下一轮再从这十五个候选人中选出九人正式组成新一届村委会,选举时间定在五月十三日。

    选举形势是十三比二,五月十三日正式选举时还得差掉六个,万一差掉的就是这两位党员候选人,这种民主可就不好玩了,丢脸不说,这届村委会也不好控制,搞不好还得出乱子。计夫顺就很着急,连着几天,天天往河塘村跑,民主不怎么谈了,尽谈集中,谈党的领导,还天天给贺家国打电话发牢骚,号称请示工作。贺家国的指示很明确,要计夫顺严格执行《村委会组织法》,坚持民主原则,让村民自己当家作主。计夫顺便问,以后河塘村闹出乱子,你们上头找不找我?贺家国讥讽说,过去你们任命的村委会也没少出乱子,超生就差得冠军了,连你老计也装进去了!怎么忘了。

    贺家国这边靠不住,计夫顺只好靠镇长刘全友和镇人大主席老孟,被迫拿起民主的武器去和民主开战,分头做村民的工作,还帮着两个党员候选人准备竞选演说稿。这两个党员候选人,一个是从河塘村借到镇上当文书的段继承,计夫顺本来想把他安排做村主任兼党支部书记,都征求过意见了,贺家国一来,闹起了民主,只好通过竞选来做村主任了。还有一个是养兔专业户白凤山,被动员出来竞选副主任。按计夫顺和刘全友的设想,这一老一少两个同志在一起搭班子还是比较理想的。段继承为人正派,政治上可靠,又在镇上做了一年多文书,能较好地把握政策;白凤山是个老实人,在肉兔养殖上很有经验,和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的陈兔子是连襟,能抓住肉兔养殖加工为龙头,带着一村人走上致富之路。村民们偏就不买这个账,把计夫顺和刘全友的一片好心理解成了压制民主,越是做工作,村民们越是不理解。摸底情况表明,不论是段继承的村主任还是白凤山的副主任,都很有可能落选。

    五月十二日下午,镇人大主席团主席老孟又找计夫顺反映,说是这两天村上一直有人暗中活动,四处放风说:既然是民主选举,越是上面想选的人,越是党员,大家越是不要选。计夫顺认为问题很严重,有“反党”的性质,和刘全友商量后,让老孟去追查,老孟却没查出头绪,村民们都不承认有这档子“反党”的事,反把原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部书记老甘的问题又反映上来一大串,说是选这样违反基本国策,动不动就捆人打人的党员上来,还不如选群众。

    这么一来,另一名村主任候选人,———一个不但在太平镇而且在沙洋县都十分有名的非党“群众”甘子玉就独占鳌头了,极有可能在五月十三日的正式选举中胜出。

    甘子玉人称四先生,在河塘村甘氏家族的辈分很高,原村支书甘同生要喊甘子玉四老爷。四先生在“文革”期间因为搞封建迷信活动被抓过,还判过几年刑,后来戴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这几年经常往南方跑,靠给南方的老板款爷们看相算命先富起来了,盖了村里惟一一座外贴瓷砖的四层小楼,比村委会都阔气。四先生看相算命工作十分繁忙,一年难得在家住上几天。这阵子不知怎么就从南方回来了,据说还是坐飞机坐头等舱回来的。一回来就参加竞选村主任,以最高票当选为村主任候选人。嗣后,四先生见谁都握手,都送名片,四处表示说,要坚决反腐败,把老甘老聂这几年的腐败账算算清;还说一人富不叫富,全村富才叫富,发誓富了不忘乡亲,要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他的“八卦预测学”,用他的占卜算命学,带着河塘村六百多村民就此直奔那小康的光明大道而去了。老孟他们做的民意调查表明,河塘村一大半村民们准备投四先生村主任的票,要跟着四先生奔小康,四先生耸立在村西头的那座四层小楼已成了最好的竞选广告。

    计夫顺想,如果这位尖脸猴腮的四先生真靠民主上了台,这对民主的讽刺也太大了,便很负责任地和刘全友一起跑到河塘村和四先生进行了一次摸底谈话。这回是真正的检查工作,二人却没敢到村委会去喝“一块八”,是在刘全友家吃过晚饭去的。因着要讲民主,也没敢把民主呼声很高的四先生往村委会传,———刘全友倒是要传的,计夫顺不许,二人就去了四先生家。

    四先生家很热闹,兴奋不已的村民们挤了一屋一院子。计夫顺和刘全友走到院门口,就听得四先生在高谈阔论,谈论的是前村委会老甘、老聂的腐败问题。见计夫顺和刘全友来了,四先生也不回避,指着计夫顺和刘全友说:“老少爷儿们,你们不要老说计书记和刘镇长喝过咱村不少‘一块八’,知道南方的乡镇长喝什么吗?人头马!那一瓶酒钱够咱老少爷儿们吃三年的!再说,甘同生和老聂这两个腐败分子还是计书记一把揪出来的。所以,我说咱计书记和刘镇长不但不腐败,还算个清官哩,人家可没让咱买人头马给他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