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秋梨的头垂得越低。
胖梨子的女人心,红毛小子你不懂。
秋梨落寞地把偷来的玉牌递给扶苏的时候,扶苏面无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秋梨又落寞地像过年时蜡梅枝头飘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离去。
此时已然三月,满眼都是油菜花的黄绿。
骑兵营颇具规模之时,郑王向陛下请旨,立成荇为世子,兵马总司却交给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骑兵,一无所有。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郑王殿下了。荇当了世子并不显得十分高兴,芥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废,反而更加猖狂。
有苏老爷又购进了七千马匹,送进了弓骑兵营。大家都笑,这老儿疯了,有钱无处使,再进万匹也为女婿买不来世子之位。
季裔无兵可用,芥总是推托,不肯放人。他无法,向郑王请旨要兵,却被郑王狠狠申饬了一顿,颜面尽扫。朝臣皆知,季裔要被弃了。
季裔十五岁起,帮郑王练兵,郑国三军三十万兵士,大半精良,与穆楚之师可匹敌。三十名高级将领有二十五人是年轻的将军,多数靠季裔请旨提拔。
季裔的嫡系为之不平,要转向旧主,弃去现在的编伍,季裔却阻止了,他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练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觉一分高下。毕竟诸如学识,诸如国政,诸如策论,并非有心便能学,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现今,连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难取难得。
福太傅出了一道题,论郑与昭。
郑是郑国之郑,昭是大昭之昭。
四公子苦笑,他对此一贯不懂。他问扶苏:“你可知如何论郑与昭?”
扶苏看着他,但来不及回答。因为四公子醉倒了。
武疯子对武对兵不感兴趣了,他开始品天下名酒,做这世间酩酊逍遥之人。
秋梨这只胖梨子,似乎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千年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也随着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渍过的梨,皮肉皆红。
扶苏没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气息。危险又在进一步靠近他逐渐安逸的生活。他窝在一个窝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鸟,做幕僚,可是当恼人的太傅只出策论不讲风花雪月之时,逼得这鸟也无法抓笔谋生。窝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鸟爹一般,凶猛非凡,正在谋划一锅端了儿子安逸的巢穴,教这鸟儿,无娘的孩儿,无处偷偷生还。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养兄季裔意图谋反,弑弟夺位,大恶不赦。成荇在一旁听得胆战肉疼。季裔宿醉,立在朝堂上,正眯着眼养神,浑浑噩噩,没听清成芥说了些什么。
郑王问芥证据何在,芥说季裔暗中征兵,七商城外二十里,一万骑兵,已经悉数配备,有万人作证;季裔酒后无德,在家中多次撂狠话,迟早杀了成荇这黄毛小儿,取而代之,有内官婢女为证;另,季裔家中藏有曾得瘟疫之徒,季裔表面救治,暗中借毒淬毒,害人之心,郑人皆知。
正所谓欲加之罪。
芥说得唾沫乱飞,郑王听完,表情微妙地问季裔:“你有何辩解?”
季裔不语,却抬头,遥遥望了颈子高挺的世子荇一眼。他笑道:“臣问世子荇,您可信?”
荇的目光投向季裔,清澈的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恨意,却随即跪倒,对郑王诚恳道:“儿臣不信四哥如此待我。”
芥冷冷笑了笑,满目期待地望向了郑王,郑王却平淡地挥了挥手道:“无可采信。若他欲夺位,何必只杀荇?尔等何德何能还可活?只养子尔,不必怀此心。”
只是养子,何必怀此心。
郑王高高在上,嘲讽地瞧着季裔,季裔额上青筋全都暴了出来,最终在纱衫之下,握住了双手。
大公子伯清却出列道:“焉知他不怀此心?正因酒后,才脱口而出如此真言,让人闻之惊心!我亦听说季裔暗中征兵之事。若需练兵,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大昭王法,私自群聚练兵者,弃市!”
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季裔唇齿干涩无力,淡淡笑了笑,却再一次低下了头。他在此国,虽衣食无忧,却从无尊严。
父、兄、弟,何人之亲?与他有何相干?
郑王又深深望了季裔一眼,冷淡道:“杀之何必过急?若真谋反,永远不迟。”
朝臣哗然。众位公子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季裔,鄙视和看好戏的神情随之而来。
季裔跪倒磕头,掏出了骑兵团的玉符。
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一块肉又在溢出血,却晃晃荡荡,剩下了痛,而无法哭泣。
酒已经无法救治全身的冰冷,等到秋梨寻到他的时候,满园的纸花已摧残殆尽,连根拔起。
那些纸花把他埋了起来,他低着头,如同秋梨无数次在水中瞧见的自己自卑的模样。
“公子?”秋梨细声细气地喊他,她为了寻他,在公子府中不断穿梭,跑得满头大汗。微胖的身躯在残花中显得益发荒谬可笑,可季裔还是转过了身。
他转身瞧着他可笑的妻子,这如同他的红发一般可笑的妻子。无人尊重的价值、无人看到的存在、无人爱惜的善良,可是,却鲜活地充斥在这个空旷的公子府中,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秋梨低声喊着“公子”,可是季裔却痴痴怔怔地掉出了眼泪。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妻子。他不清楚自己费力筹谋是为了什么,可是,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芥所说的谋反是真相,该有多好。
“阿梨,若我谋反,你又如何?”他微笑踉跄着问妻子,不惧这满园的耳朵流言。
秋梨愣了愣,却瞬间对着季裔郑重跪倒,收敛裙裾,行了一礼,“君当如何,妾当如何。君是乱臣,妾做贼子。”
季裔益发放浪形骸。他用千金买坛酒的传闻响彻七商。第二日,郑王削了季裔的俸禄。四公子便到酒馆赊酒喝,小厮下人每每拉不回,秋梨每每背他回府。
他在妻子背后,大笑道“驾”“驾”,好似在骑着骏马驰骋,辱妻辱己,围观的郑人俱把四公子当成郑国最好笑的笑柄,名声响彻邻国齐、楚,成了宗室教育子孙的反面教材。
四月初十,郑王宫中政变。内城禁卫军三千余人围堵郑王宫。首领千卫校尉拔刀啸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郑王不仁,践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昭天子碍于兄弟情,迟迟不忍。然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侧!”
宫中哗然。一千近臣侍卫负隅顽抗,也只克制半个时辰。眼见形势突变,宫中侍婢哭声震天,三更之钟鼓敲响了三声,从庆戎门外霎时冲进一万大军,原是世子荇带兵而来,瞬间把禁卫军团团围住。众人如久旱之木逢着甘霖,欢呼振奋起来。
荇命人活捉千卫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四更时,晨色熹微,千卫校尉拔剑自刎,血染玄旗,临死之时,长呼泪叹:“吾有愧公子,有愧苍生!”
郑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楼之上,远远望着荇,黑发夹杂白霜,散在肩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梳起。
他淡道:“吾儿甚蠢。”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