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汀回来了。
漫长的等待后两人的见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抱头痛哭,两人默默的相拥了一会,就一起进了房间,他去洗澡,她准备食物。
就好像没有分开过。
奥古吃饭,秦恬拿干毛巾擦着他的头发,客厅中静谧无声,只有壁炉里火的噼啪声。
“你都快成白骨精了。”秦恬嘲笑。
“那你是什么,蜘蛛精?驻守……盘丝洞?”奥古嚼着食物,语气温润。
“亏你还记得。”
“不知道有没有这命看到大话西游首映。”
“噗……”秦恬笑倒。
“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有海因茨照片吗?”
奥古放下筷子,沉默半晌,点头:“有。”
“我们……把他贴到火车站去吧,就剩下他了。”秦恬低声道,她看奥古的头发差不多干了,放下毛巾,走进厨房拿出一锅鸡肉浓汤放在桌上,盛汤,“你的,父母呢?”
“父亲在东线,阵亡了。”奥古沉声道,半晌露出一抹看着让人想哭的苦笑,他手撑着头,长长的叹气,“投降前,我收到了邻居的信,我母亲,和海因茨的母亲,轰炸……”
“喝汤,趁热。”秦恬把碗推给他,“明天去看看你父母,然后我们去德累斯顿,看看凯泽尔。”
奥古一顿:“凯泽尔他……”
“埋在德累斯顿。”
奥古盯着汤,沉默了很久,一直到热汤变成温汤,才慢慢的开始喝,他握着汤匙的手微微的颤抖着,秦恬端着重新热过的汤回来时,看到他碗里的汤并没减少很多,反而是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进去。
秦恬放下汤,走到奥古身边,手环住他的头,哽咽道:“别憋着,我知道你难受,乖,哭出来……”
奥古转身紧紧抱住她的腰,无声的低泣。
流年斗转,物是人非,只有壁炉的火永远散发温暖。
这就是他们的重逢。
奥古登记了他的身份,置办了一点衣物,去德累斯顿看过凯泽尔后,两人直接赶往法国。
德福楼比往年更热闹。
中国成立后,因为其战争规模之大和抗战时间之长,终于引起了西方世界的关注,对于这个新国家的发展深感兴趣,也导致德福楼生意蒸蒸日上,秦恬和奥古回去时已经是农历的年三十,依然有很多客人,秦恬在前面瞧了两眼,直接敲了后院的门,开门的是个小豆丁。
三岁的小崽子,站在门边的板凳上打开一丝儿门缝,挂着鼻涕奶声奶气的用法语问:“你是谁?”
秦恬笑眯了眼,在外面蹲下来用中文道:“小酒壶~我是你姑姑!”
大名秦艾景,昵称小酒壶的豆丁睁大眼睛瞅瞅,忽然吓到似的往里面跑,一边大叫:“爸爸!爸爸!有姑姑!有姑姑!”
里面传来应和声,秦恬推开门,正看到有人从饭店的后门出来往这边走,小酒壶一把抱住他大腿嚎叫:“还有姑夫!”
秦恬绝倒,后面奥古噗的笑出声。
来人拖着小酒壶艰难的走到门口,愣愣的看着秦恬,刚下过一场雪,反光中,面对面的表情都看的温暖而清晰。
“阿恬?”这个高大的男人几乎是小心翼翼的问。
秦恬微笑:“我变化没那么大吧,哥。”
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
他长得和秦父很像,偏向文人气质,还继承了秦母线条柔和的眼睛和下巴,使得整体看起来相当有亲和力,只不过嘴巴有些习惯性的边儿翘,不知道是想显得邪魅还是真的天生坏笑,又显得这个男人鬼畜了不少。
秦九也打量了她许久,又看看秦恬身后一直笔直静立的奥古,邪笑终于平衡了,眼睛也越来越亮,他一把抱住秦恬,大笑:“臭丫头!比你哥还会跑!我在大陆还想着我该让爹妈多闹心呢!没想到回来才知道你才是最让人闹心的!哈哈哈!不错,长大了,翅膀硬了,乍一看哥都认不出了!”
就算第一次见面,骨子里的亲密还是改不掉,秦恬对秦九的拥抱没有丝毫排斥,反而是笑意怎么都忍不住,只有见到了面才知道心里对这些亲人的思念是多么的深,就好像在见到奥古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死火山一样的心底流淌的是那样的滚热,她咧着嘴笑问:“变化很大吗?”
“大,太大了!想当年我送你去德国时,你还没我胸高,现在都快到我肩膀了!脸也尖了……我家妹妹变妩媚了!”
……有这么形容自家妹妹的吗……秦恬黑线。
“来来来,进来。”秦九拉着秦恬的手,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奥古。
奥古走进院子,顺便关上门,被冷落在一边的小豆丁吸着大拇指好奇的看着他,用中文道:“姑夫?”
秦九闻言转头,看着奥古。
奥古微笑着蹲下,和小豆丁平视,用中文道:“你好小酒壶,我是不是你姑夫,要问你姑姑。”
小酒壶三岁的脑子不足以理解,抬头困扰的看着老爹,而老爹也看向了姑姑。
秦恬被三人一本正经瞅着,差点就破功了,她也没扭捏,上前抱起小酒壶笑道:“就叫姑夫吧。”
说罢,她抱着小酒壶往家走,秦九和奥古则不着痕迹的落在了后面。
从秦母激动的擦眼泪的动作看出,这样一家团圆还顺带添丁的日子让她非常感动,秦父眼眶也是红红的,康叔虽然依然受着病痛的折磨,好歹还能坐着吃饭,他看着一桌子人都沉默着,乐呵呵道:“怎么,都高兴傻了?还不如我一个外人放得开!这几年这么难,儿子打仗女儿救人,年三十儿的能团团圆圆的多不容易!而且还能拖家带口的,多好!来来来,大家干一杯哈!”
“对对对,多不容易!”秦母擦着眼泪,“明儿个,我去烧柱高香,一直这样多好,家里要和和美美的!来,听康叔的,咱喝酒。”
干杯后,众人开始吃饭,秦母抱着小酒壶喂饭,秦恬的嫂子侧头笑眯眯的问秦恬:“什么时候有你的喜酒喝啊?”
秦恬哪那么容易羞涩,一本正经的回答:“放心嫂子,一定尽快给你再吃顿好的。”
“呵呵,那可真不错。”
秦恬的嫂子,秦九的第二任夫人,小酒壶的后妈,唐蓉,出身将门,幼年丧母,父亲带着她四处打仗,几年前也不幸殉职,她作为机要秘书,和秦九本是同事,不久后秦九的第一任妻子难产而死,又悲痛又不会照顾孩子,两个悲伤的人碰一块,又照顾小孩又要工作,转而便擦出了火花,战后便跟着秦九义无反顾的逃回了法国。
唐蓉其人,是秦恬曾经梦想过的类型,气质高雅,教养严谨,博学多才,而且有种坚强和婉约融合在一起的感觉,让人一眼难忘,二眼倾心,三眼打心眼里尊敬,偏偏她没什么架子,谈吐风趣亲和,做事细心体贴,仅一个下午就把秦恬给收的服服帖帖,秦恬心里默默同情还傻乐的秦九,你丫再不管管你老婆,以后出啥事你的战壕里就一个战友都木了!
吃完饭,一家人围坐着吃点心,秦九已经和奥古聊上了,他们聊的大多是关于武器的事,因为德国战败前,秦九所在的部队的制式武器基本都是德国造,而且国民党初期最好的队伍,也是德国顾问训练出来的。
奥古斯汀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也刻意引导这一点,不让话题往尴尬的方向去。
秦恬则被秦母拉着手不放,反反复复的问她几年来的旅程,唐蓉也很感兴趣,一面逗着小酒壶,一边问问题。
此时的气氛,堪称其乐融融。
“阿恬啊,你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啊?”秦父喝了口茶,忽然问道。
此话一出,谁与争锋,场面一下子寂静下来了。
秦恬有些反应不过来,奥古则微笑着,看着秦恬。
“阿恬,你别怪你爸这么问,他一年前就在说了,只要你有个可以安心依靠的,是谁都无所谓了。”秦母摸着秦恬的手微笑道,也不避着奥古,“我知道你担心罗桐他的身份可能……不好,但是你看,现在也不用打仗了,他也回来了,啥都重新开始了,你都快三十了,不能等了,别害羞,就跟我们讲,打算什么时候?”
满屋子人的注视下,饶是再有心理建设,秦恬也忍不住红了脸,她呼吸加快,心跳如鼓,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嘟哝道:“这也该男的决定吧,我又没反对过。”
于是满屋的视线都转向奥古,奥古盯着秦恬,笑:“那就明天吧。”顿了顿又说:“我早就等不及了。”又停了一下坏笑道:“我心心念念好多年了。”
满屋子人都暧昧不明的笑了起来,秦恬囧的无以复加,恨不得转身就走,但又咬牙撑着,直到秦母把她搂进怀里,一边笑一边擦眼泪,她轻声的在她耳边道:“好在我的乖女儿没白等……你阿爹头发都愁白了。”
秦恬眼角看到秦母鬓间的白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反抱住秦母清瘦的身体:“阿妈,你不也一样……是我不孝。”
“你也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咱不逼你,但要是他敢对你不好,你告诉你哥,你哥现在可厉害呢!”
“呵呵。”秦恬笑着,不怀好意的看向奥古。
对面沙发上,奥古斯汀被秦九搂着肩膀,秦九微微凑向奥古,低声说着什么,表情很邪恶,奥古作出一脸害怕的表情,看向秦恬。
视线一相遇,两人都明白了,同时苦笑。
秦九兀自不知,乐不思蜀的继续威胁,秦恬看对面两个美男子,一个在家被养的红光满面,一个还保持着清瘦憔悴,红光满面君满脸邪恶的凑在清瘦憔悴君的耳边邪笑的说着什么,清瘦憔悴君作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这场景还真是……
秦恬觉得YY自己的未婚夫很邪恶,但是YY岂是意识能够控制的,她摸摸鼻子转过脸去,暗自忏悔。
简单的婚礼仪式后,两人回到了德国,并且在德国登记成夫妻。
婚前秦恬悄悄的告诉奥古,两辈子加起来她都快五十了,然后奥古也悄悄的告诉她,两辈子加起来他早就超过五十了。
于是两人的心态直接跳过蜜月跳过七年之痒,跳过纸婚,铜婚,玻璃婚,直到银婚超过,金婚未满……
火车站台上的寻人版十年如一日的挂着,只是已经从一长溜逐渐减少,到现在只剩下三块,整齐的贴了一排排寻人启事。
海因茨的照片经过了重印,每当有空,他们都会去重新贴一下,然后就是给殡葬委员会写信打听消息。
奥古在英国战俘营中进修了土木工程专业,出来后遇上德国大兴土木,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才,他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职,每天早出晚归,收入不菲,秦恬则一边兼着红十字会的办公室,一边经过推荐在一家医院正式上工,经过半年的考察和努力,好歹成了一个护士长。
生活安定和平静下来,他们真正感到了平民的生活,每天那些国际形势似乎都和他们无关,无论是紧迫还是平缓,都不需要他们的关心,这让奥古斯汀很长时间都无法适应,他开始写回忆录,一本,用完全的奥古斯汀的视角写的回忆录,没有掺杂罗桐的视角。
那些所谓的前往瑞士的计划似乎就这样被遗忘了,并非舍不得现在平淡温馨的生活,而是他们都想等到海因茨的消息,生要见人,死好歹要见尸。
秦恬早已经习惯了等待,等待并不痛苦,平静下来,这就成了一种情感的沉淀,让人想到他在漫长的等待时,能够不由自主的微笑。
时间飞逝,转眼,一九五五年九月十四日。
三岁的哥哥罗海满屋乱滚,一岁的妹妹罗小萌乖乖的趴在地上瞅着电视。
黑白电视中,德国第一任联邦总理阿登纳在飞机前讲话,他刚刚结束了苏联的访问,在那儿促成了西德与苏联的建交,并且使苏联承诺释放在苏联的最后一批人数达一万人的德国战俘。
最后一批了,秦恬呆呆的看着电视,一旁喝着咖啡看报纸的奥古也坐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含义不言而喻。
早在一九五零年西欧各国已经释放完了全部的战俘,苏联却一直迟迟不放人,偶尔有耶只是零星的几批,把秦恬和奥古等得一点火气都没了,而现在,如果说是最后一批俘虏,那么,这就是最后的希望了。
他们手心都渐渐的渗出汗水,对奥古来说,这场等待只有五年,可对秦恬来说,却已经十年了。
他们早就忘了等待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他们等待下去,反正这已经成了习惯,和生活。
可就在现在,他们忽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即将结束了。
一个月后,火车开进了站台,最后一批回到柏林的战俘,到站了。
不仅是抱着希望的亲人们,好奇的人,热心的人,媒体记者,熙熙攘攘的,挤满了站台。
列车缓缓停下。
车门开了。
一个一个战俘走了下来,他们穿着普通的棉袍,环视着人群,慢慢的走向寻人的木板,或是直接走向木板口,
他们是笑着的,却让更多的人感到悲伤,场面寂静,照相机向个不停,所有人翘首以盼。
奥古护着秦恬走向人群最前面,近到能看清每一个人的脸。
两人的手紧紧的握着,心脏扑通扑通跳。
终于,在又一个人下来时,奥古忽然僵硬了一下,秦恬看过去,那人已经背对了他们,秦恬看看奥古,奥古有些迟疑的点点头,又疑惑的看向那人的背影,那人径直走向寻人板,一眼都没向四周看。
“海因茨?”秦恬低声叫道。
声音太轻,那人似乎没听到,也有可能不是。
奥古握紧了秦恬的手,低声道:“我跟过去看看。”
“别那么麻烦,喊吧。”秦恬提高声音,叫道,“海因茨!”
雷厉风行的,那人转身了,直直的看向他们。
秦恬倒抽一口凉气。
奥古却已经迎了上去,直接和海因茨抱在一起。
秦恬慢慢的走上前,打量着他。
他的右眼废了,头上斜绕着厚厚一圈纱布遮着眼睛,纱布发黑厚重,把他的下巴衬得更加尖细惨白,他瘦削的程度远超当年的奥古,即使厚厚的棉袍也无法让他脱离奥古的遮挡,他完好的眼睛带着复杂的神色,先是看着奥古,然后看向秦恬,看了很久,干裂的唇微翘,点头微笑。
秦恬也回以微笑。
她看差不多了,走上前拍拍奥古,笑道:“别挡着,先回家吧。”
“没错,回家吧。”奥古放开海因茨,三人往出站口走,路过寻人板时,海因茨忽然停下,站在板前细细的看着,然后撕下了有着他照片的寻人启事。
“贴了那么久,它也算功成名就了。”奥古道,他转头问秦恬,“五年?”
“不,十年。”秦恬伸手想拿过寻人启事,但却被海因茨闪过,他细细的折上纸,拉开棉袍,露出了一件眼熟的棉袄,塞进了胸前的暗袋中,他拍拍胸口淡淡的微笑,“留个纪念。”
秦恬讪讪的收回手,看着海因茨和奥古一起往外走,听着身后不断传来重逢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觉得那些人的重逢才是正常的,可是却又无法否认,现在这样的平淡,却是最好的。
她拿出随身的本子和笔,在一九五五年的空白上划了条线,写上,结束。
后面还有一连串年表,写着柏林墙,冷战,远方的大跃进,文革,还有越战,改革开放,互联网普及,苏联解体,中东问题,甚至是股票牛市……
从这个本子上,她已经看到了未来“多彩”的生活,可能她活不到那么久远,但仅这一切就远比她上一世可能经历的要丰富,而且,她已经用不着再迷茫和害怕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醒来时,水晶之夜的混乱声中,一句从心底冒出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忽然终结,我不希望再次醒来时,面对的依然是庸碌的人生。
秦恬,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