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回宫中的路上,坐在豪华马拉轿车里的光绪的思绪一直没有停过,他回顾诏定国是三个月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说失误,同时罢礼部六堂官一事或许可以说得上,太后说的“意气用事”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其它的事,包括议论最多的裁撤衙门的事,也并没有做错,只是徐致靖老先生所说的:快了一点。怎么能不快呢,光绪心里急呀,急大清国总不争气:处处不如洋人,事事受洋人掣肘欺负;急自己徒有空名而没有实权,急那些文武官员只知道享受朝廷给他们的权利和俸禄,却从不替朝廷分担忧愁。从上到下,数以万计的官员,几个有心肝血性?俟河之清,人生几何?光绪恨不得一个夜晚就把眼前这些不如意的事一扫而光。他时常因身边的大臣和各省督抚不能理解他的心而苦恼、而焦烦、而愤怒,但今天慈禧的一番斥责,却也使一直处在燃烧状态中的年轻皇帝冷静了许多。

这三个月来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所得罪的人中又多为那些懒散乎庸惯了的满人。他们表面不做声,心里不服气,说不定,他们都在暗中跑园子,向太后诉苦,求太后为他们做主。再说,梁启超也太过分了。扬州屠城,这是在揭老祖宗的丑事。向学生说这些,将会导致什么后果,这不明摆着授人以柄吗?另外,还有太后提到的康有为的孔子卒后纪年的事,这也是一件无任何实际意义,只能招致非议的标新立异之举。光绪突然想到,康有为、梁启超其实只是书生而已,他们并没有切实的仕宦经历。随着他又想起徐致靖、杨深秀,想起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这几个月来所提拔重用的竟然全是没有政务经验的书生。自从翁师傅回籍后,有关新政事,身旁就再也没有一个既有热情又有威望的大臣可以商量了,有一位众望所归的张之洞,本是替代翁师傅的最好人物,却又在晋京的半途之中折转回武昌。

猛然间,光绪有了一种孤立无援之感。这种感觉一旦涌出,生性脆弱的他便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这时,慈禧的震怒和训斥,怀塔布、许宝睽及光禄寺等衙门官员的怨恨,荣禄、刚毅、徐桐等人频繁地进出园子,以及最近董福祥甘军的进驻长辛店、聂士成武卫军的抵达天津,这一系列现象,便乱哄哄地交叠重复地出现在光绪的脑海中,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心中产生。他似乎明白地看到:自己其实是手无寸权,这身九龙袍服不过是戏台上的行头而已。他又仿佛看到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他这几个月来的朝乾夕惕,好比是在掘深渊,挖鸿沟,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将会来到渊沟的边上,被人推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直到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坐下许久,光绪的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他还未从恐惧中走出来。

下午四点钟,是宫中的午饭时候,他特为召珍妃进宫来陪侍吃饭。珍妃的到来,使他的心定了许多。席上,他把慈禧的训斥一五一十地告诉珍妃,把大公主过生日那天因为送礼惹得皇后和太后不快的事,也对她说了。珍妃说:“当时我就看出来了,我没有理睬她们。”

隔一会儿,珍妃又说:“我看,老佛爷昨天斥骂你,与皇后从中使坏有关系。她一向把家事和国事搅在一起。”

“珍妃,”光绪目光乏神地望着眼前的爱妃,凄然地说:“朝廷里很多大臣都反对新政,我的努力恐怕会是白费了。”

“皇上,你不要太担心。新政使国家富强,全国百姓都是支持你的。你的努力决不会白费。”

这话让光绪的心稍稍舒坦了一点,但很快他的情绪又波动起来,沉重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太后其实是反对新政的。珍妃,我对你说实话,我一直很怕太后,我知道我斗不过她,如果她坚持反对,我就只有罢休了。”

珍妃虽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女,却生来胆大志豪有远见。她深爱着光绪,爱他的聪明好学,爱他近于天真的纯良,却又深为他的胆小脆弱而惋惜。

早在两年前,光绪便有意效法日本和西洋各国,振衰起疲,变法图强,但他顾虑多,疑心重,瞻前顾后,游移不定。珍妃一直在旁给他打气,壮他的胆。三个月前的光绪终于下定决心弃旧图新,与珍妃起的作用大有关系。

珍妃以怜恤的目光望着这个比她大五六岁的丈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和矮小单薄的身材,猛然觉得他似乎还不是成熟的男子汉,而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她以母亲哄孩子的腔调说道:“皇上,不要怕,有我在哩,有大清百姓在哩,你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停一停,待老佛爷百年之后,咱们再干不迟!皇上,你做的事是对的,祖宗会保佑你的,上天会保佑你的,神明会保佑你的……”

珍妃絮絮叨叨地念着念着,果然,这一招很起作用,从园子里带来的慌乱感、恐惧感,慢慢地从这个欲办大事却又胆气薄弱的年轻人的心上离去了。

“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情绪稳定后的光绪开始了正常的思维。“得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的臣民。”

珍妃问:“皇上最想告诉哪些人?”

“康有为。”光绪说,“康有为说洋人支持大清新政,叫他去找英、法和日本的公使,若他们出面讲话,太后和那些反对新政的大臣就会有顾虑了。”

“这个主意好。”珍妃立刻附和。“但不能召康有为。康有为品级太低,召见他招人注意,马上就会传到园子里去。我看,不如召见新提拔的军机章京,这属于正常召见,不易引人注意。”

“行。”

“也不要四个人都召见,那样太招眼。”珍妃补充。

光绪说:“就召见杨锐吧!这些日子,我细心观察了一下,杨锐在这几个新章京里最为稳重,性情也较平和,到底是张之洞的高足,今后可寄以重任。”

珍妃想了想说:“为昭慎重,皇上还是写一道谕旨,召见时将这道谕旨交给他,让他带出宫交给康有为。康有为还可以将这道谕旨出示给公使们看。”

“就这样吧!”、宫里的光线已经暗淡了。珍妃亲自点上灯,又磨好墨,在一旁侍候,光绪略为定定神,提起笔来写着。今年夏天京师格外热,紫禁城内因为没有树木,又比胡同里老百姓的四合院更显得酷热。正午时分,走过三大殿之间的金砖广场,砖上的热量可以透过两寸多厚的朝靴直向脚底扑来,让人有一种踏在热铁板上的感觉。直到黄昏,灼人的热气仍不少减。大殿堂大阁楼因为顶高砖厚,则比外面要清凉得多。

紫禁城惟有一处建筑物,在这大热的天气里不仅与外面一样燥热,而且还显得更滞闷,这就是位于隆宗门外的军机处值庐。

这一溜房子与周围雄壮的宫殿极不相称,又矮又小,瓦薄砖薄,加之办事的人多,拥挤在一起,更显得热气难耐。大军机或根本不来,或坐一坐便走,留下那些小军机叫苦不迭,一个劲地埋怨着:做军机处章京还不如做讨饭的叫花子!

掌灯的时候,当值的所有小军机,一个个如同从牢房里放出的囚犯似的,急急地往家里奔,空荡荡的值庐,只剩下两个人:杨锐和谭嗣同。他们以对新政的百倍热情,自愿呆在这热得如蒸笼的小值庐里加班加点。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不要这副君子相了,脱衣吧!”

谭嗣同边说边把长褂子脱了,还觉得热不可当,干脆把上衣也脱掉,只穿一条短裤衩,又抓起一把大蒲扇,死命地摇着:“痛快,痛快!”

见杨锐还是穿着后背都湿透了的长褂子,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来自他家乡四川的折子,谭嗣同笑道:“叔峤,脱了吧,别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锐迟疑一下,把大褂子脱下来。谭嗣同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干脆把上衣都脱了,打赤膊!”

杨锐笑着说:“毕竟是宫中,打赤膊不雅观,万一有内监送个紧急文书来,看见了传出去也不太好。”

谭嗣同说:“已经是夜晚了,莫说是内监,就是宫女来了都不要紧。”

杨锐大笑:“若是宫女来了,就更不好了。”

二人正在嬉笑间,光绪的贴身太监王鉴斋急急走了进来:“皇上传旨召见杨章京。”

杨锐和谭嗣同都颇感意外:这么晚了,皇上还召见,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杨锐赶紧把刚脱下的大褂子重新穿好,又把罩在帽筒上的嵌有青金石四品顶子的红缨帽戴上,再对着镜子上下整理整理,然后跟着王鉴斋急急忙忙地跨出值庐,走向西长街。

谭嗣同一个人坐在灯下,再也无心治事了。一股不祥之感越来越浓重地涌上他的心头。在这班维新新贵中,谭嗣同算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物。杨锐、刘光第等人活动的范围只在京师官场,康有为、梁启超的支持者多在士林,谭嗣同与他们不同,他是结交满天下,朋友遍四海,无论官场士林,还是市井街巷,不管江湖武侠,还是绿林会党,各行各业,各门各道里都有他谭公子的至交好友。当年京师镖局的第一保镖、北国有名的大刀王五便是他的生死之交。朋友多,消息也便多。湖南的朋友告诉他,长沙城里新旧斗争激烈,陈宝箴以巡抚之尊,徐仁铸凭学政之位,都敌不过以耆儒名流王先谦、叶德辉等人为首的反对派,湖南的新政不出长沙一城,且有越来越孤立之势。湖北的朋友告诉他,张之洞的洋务局厂、新式学堂尽管名声很大,但其实只是虚有其表,不能细究,而且张之洞的新政也只在局厂、学堂、铁路、练兵而已,对于开议院、行民政他是坚决反对的。他的《劝学篇》,说穿了是脚踏两只船。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张之洞对慈禧感恩甚深,一心一意向着慈禧,晋京途中半途折回,背景蹊跷,值得玩味。而以他父亲为首的湖北地方各级官员对新政普遍冷淡,各项有关新政的谕旨全都搁在箱子里,有的甚至连包封都没打开。江苏的朋友告诉他,翁同龢的革职回籍对江苏全省震动极大,江苏官场与翁氏一家三代关系甚深。翁的倒台,使他们胆战心惊,目前都忙于自保,无暇顾及新政。对新政的成功,他们普遍不抱希望。江湖的朋友则告诉他,眼下秩序动荡,民心浮动,绝大多数人对朝廷已经绝望,他们决不相信朝廷能行新政,而且满汉冲突又起高潮,老百姓的怨恨已转变为种族仇恨,认为是满人害了中国。更有异人在江湖上活动,联络会党,欲揭竿起义,重演洪杨旧事。江湖上,如今是旌旗晃动磨刀霍霍,与变法、学西方等时髦举措全不相干,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一连串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使得一向抑郁寡欢的谭嗣同更加忧心仲忡。虽然忧虑,但他并不失望,更不沮丧。他坚信惟有变革维新才能救亡图存,才能致中国于富强,这是不能有任何选择、任何犹豫、任何怀疑的惟一道路。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看出了这一点。只是,他深知自己是孤独的。后来他结识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增加了一些同志,但他仍感孤独。三个月前,皇上诏定国是实行新政,并特征他为四品衔军机章京。他欢欣若狂,认为可以一层平生鸿抱了。然而,来到军机处不久后,从朝廷,从军机处,从各地的奏报上书及四方友人的来信中,他发现,即便是皇帝本人亲自来倡导这件事,却依然是孤独无援。

他为此哀痛,为此悲愤。他想到中国的读书人,因数千年陈陈相袭的旧观念,使得背上的包袱太过沉重,中国的百姓,因世世代代的贫穷困苦,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必须要有先知先觉大智大勇者,以生命和鲜血来震惊来唤醒。这段时期来,他已作好了准备:倘若哪天中国需要此种人的话,他谭嗣同愿做第一个!

多少年来,除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给他带来激情和欢乐外,人世间已没有多少东西让他眷恋,让他牵挂,让他割舍不断的了。

他最亲爱的母亲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弃他而去。自那以后,家庭对他来说,就不再意味着亲切和温馨。他恨继母,恨小姨娘,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几分感情可言。父亲好色自私糊涂懦弱,虽居高位,实际上算不得一个大丈夫。他无子女:无膝下之欢,也无娇儿之怜。他和夫人之间,或许是前生缘分不够,也或许是后世性格不合,彼此相敬之礼胜过相爱之情。结稿十多年了,分居两地之日多,厮守一室之时少,绝不像寻常小夫妻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同胞兄弟三人,大哥二哥早已先归太虚,他本人也是从鬼门关口转回来的。复生,复生,死而复生,这已经是第二次生命了。

亲情既淡,生命已再,谭嗣同对人世无所恋,亦无所憾。他常想,倘若到了真要为自己所耗尽心血的事业而献身的那一天,他会坦然面对欣然就义的。他甚至希望有这么一天,他能以一己之生命与鲜血,唤起国人的醒悟,那将是非常值得的,也将是他告别人寰最理想最壮美的方式。

就在谭嗣同心猿意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杨锐进来了。灯光下,谭嗣同看到的是一张忧愁的面孔。

“皇上跟你说了些什么?”谭嗣同走上前去,想帮杨锐脱外褂。杨锐的手摆了摆,两手相碰,谭嗣同感到他的手意外的冷。决不是好事!谭嗣同似乎已觉察了事态的不妙。

杨锐默默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地说:“给我一杯凉茶!”

谭嗣同赶紧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端过来。杨锐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复生,这是皇上刚才颁给我的密诏,看了你就知道了!”

杨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来,谭嗣同忙接过展开,那纸已被汗水浸成半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灯下看了起来。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荒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因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厉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

独处值庐时种种不祥之兆的思考,果然从皇上处得到了验证,谭嗣同一时间悲愤莫名。

“叔峤,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杨锐从谭嗣同的手里将密诏拿回,重新叠好,放进衣袋里,然后慢慢说:“皇上将昨日在园子里遭太后训斥的事略为说了些。还说,变法到了今天,已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要和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商议,是否可请外国公使馆出面,发表支持文告,借外人之力来压太后。”

谭嗣同紧闭嘴唇思索着。他深陷的双目和清癯的面孔,因冷峻而变得森厉起来。他伸出手来,对杨锐说:“把密诏交给我,我现在就出宫!”

如同接受命令似的,杨锐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衣袋。手指刚碰上那张纸,却又停住了。

“你这样急急忙忙地出宫,会引人怀疑的。很难说门禁中没有太后安置的密探。你难道忘了衣带诏故事吗?可惜我们无针线,不能缝之于衣带中,万一被人搜出怎么办?不如明早,我们从从容容出宫为好。”

汉末曹操专权,献帝以指血写密诏授国舅董承,命他定计除曹。皇后将此诏缝于赐给董承的衣带之中,而躲过曹操的严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衣带诏故事。

谭嗣同听杨锐这么一说,浑身打了下冷颤,难道皇上已到汉献帝那样的可怜地步了吗?

“皇上漏夜相召,说明此事已经危急了,怎么能再等到明天呢?我必须立即出宫,找南海先生筹商良策,你给我吧!我会有办法不让门禁看出破绽的。”

杨锐将密诏从衣袋里拿出,但手依旧攥着,不愿交出来。

“你是怕被人搜出来吧!”谭嗣同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有了主意。他把脚上穿的靴子脱下一只,从里面将底帮撕开两寸长的口子。“藏在这里,总可以吧!”

“好吧!”杨锐觉得将密诏藏在此处,也还妥当,便亲手将密诏小心翼翼地塞进谭嗣同的靴帮子里。谭嗣同重新穿好靴子,神色凄壮地向杨锐抱了抱拳:“我走了!”

杨锐心一紧,说:“你要多多注意,明天上午我来南海会馆找你。”

谭嗣同通过景运门时,四个门禁中有两个已坐靠楹柱边睡着了,另外两个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见谭嗣同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来,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开了腔:“谭大人,散差了?”

谭嗣同随口答道:“这天一丝风都没有,闷得难受。你们还得守在这里,怪辛苦的。”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说:“没法子呀,吃这份粮,就得受这份罪。”

谭嗣同灵机一动,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银元来:“这是块鹰洋,值七钱二银子,四位哥们拿去买几碗冰镇酸梅汤喝喝吧!”

那年轻的忙走过来,一手接住,连声说:“谭大人心眼好,怜恤咱哥们,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赏您个大军机!”

“好!托你的吉言!”

谭嗣同忙跨过景运门,穿过黑沉沉的宅墙,来到锡庆门。锡庆门只有两个小门禁把守,谭嗣同向他们点头笑了笑,其中有一个认得谭嗣同的,叫了声:“谭大人!”

谭嗣同又拿出一块鹰洋来,递了上去:“老哥,我有点急事出宫,请你开一道东墙小门让我出去吧!”

东西两围墙有几道小门,是专为进宫做粗事贱事的小民用的。正常情况下,进宫办事的官员都从东华门里进出,谭嗣同想尽快出宫,不愿多走路从东华门出,又怕东华门人多眼杂,无故添出什么麻烦来,于是用小惠来买通门禁。这小门禁是用过鹰洋的,见到这块青灰色的银洋,很是高兴,痛痛快快领着谭嗣同穿过锡庆门来到东墙,打开一道三尺余宽的小门。

走出禁城的谭嗣同,这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情形原来并不是想像中的可怕。莫非衣带诏故事,是文人的杜撰!谭嗣同顾不得多想,踪起大步,直奔粉岭胡同南海会馆。

来到南海会馆时,已是三更天了。康有为和梁启超长谈到深夜,刚睡下不久,见谭嗣同夤夜来访,都大为吃惊。

“南海先生、任公,皇上漏夜召见杨锐,颁下密诏。”

谭嗣同一坐下,便把靴子脱下来,从靴帮子里抽出诏书来,双手递过。

康有为拉了拉梁启超的衣角,说:“我们跪下接旨。”

梁启超觉得实在没有这种必要,但又不好违抗老师,便只得跟着康有为跪了下来。

康有为恭恭敬敬地磕丫三个响头,然后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谨领圣旨!”

然后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从谭嗣同手里接过诏书,再站起,走到灯下细看。梁启超也在一旁看着。

康有为的双手慢慢颤抖起来,两眼也慢慢盈湿模糊。

“皇上呀,皇上!”终于,康有为放声痛哭,高声恸叫起来。

梁启超劝道:“先生,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为皇上分忧想办法!”

谭嗣同也说:“南海先生,皇上期待我们拿主意!”

梁启超打来一盆水,康有为洗了脸,三人重新坐好,开始筹议。

康有为说:“皇上主要是缺乏领兵的人,有几个领兵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皇上,就不怕老太婆了。”

康有为很讨厌慈禧,从来不用太后、老佛爷这样的尊称来叫她,通常呼她为老太婆,有时气起来,还会骂她老妖婆、老恶婆。

梁启超说:“要说兵丁,六十六镇绿营可谓一群吃粮的蛀虫,只是吓唬老百姓,打起仗来一点用都没有,天下真正管用的军队只有四支:一支是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二是董福祥的甘军,三是聂士成的武卫前军,再加上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我们只能从张、董、聂、袁四人考虑。”

谭嗣同说:“张之洞在江南练的自强军,现在由刘坤一在掌管。刘坤一也是个老迈昏庸的人,这支兵不要考虑。董福祥的甘军和聂士成的武卫前军,早巳奉荣禄之命,分别从甘肃来到长辛店、从京郊来到天津,荣禄是太后的人,这两支兵力已在太后的掌握之中,不可能再听皇上的命令来对抗太后。现在惟一可考虑的便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了。”

“袁世凯可用。”康有为立即接言,“乙未年我办强学会时,袁世凯刚从朝鲜回来便来找我人会,又捐五百两银子。这事卓如也知道。”

梁启超说:“袁世凯在国外十多年,与日本和西洋各国打交道多,眼界开阔,头脑清楚。我和他谈过一上午的话,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个可资信任的领兵之人。”

谭嗣同说:“要想得到袁世凯的实心拥戴,必须请皇上给他越级提拔。他现在只是一个道员衔,我看可以由皇上赏他一个侍郎衔。他必然感恩戴德,在危急之中为皇上效命。”

梁启超说:“我以为,不如干脆劝皇上迁都上海,离开北京。老太婆舍不得颐和园,她不会跟着到上海去。摆脱老太婆,皇上就可以自主了。”

康有为说:“几年前,我就提出迁都一事,或迁上海,或迁广州都可以。沪穗风气开通,远比北京好。但这是以后的事,远水不能救近渴,眼下还是复生的主意好。事不宜迟,复生你赶紧回去,和叔峤商量,拟个折子,最好能面见皇上,当面说清。我和卓如过会就到日、俄等国公使馆去游说。”

谭嗣同刚出门,便遇到了急急赶来的杨锐。杨锐告诉谭嗣同,已将密诏事告诉了一早进去当差的林旭、刘光第。谭嗣同也把笼络袁世凯的主意告诉杨锐,杨锐同意。他知道袁世凯这几天正在京师,住在西郊法华寺。小站练兵处在法华寺长租一间僧房,作为联络及办事的处所。

谭嗣同说:“这真是天遂人愿,看来袁世凯是皇上的护法天神韦驮。”

杨锐说:“你回到浏阳会馆去准备折子,我回宫,在军机处值庐等候王鉴斋。跟他约好,正午十二时让他到值庐取折子。你在十二时之前把折子缮好带到值庐来。”

“行,就这样办。”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安排在顺利进行着。

十一时半,谭嗣同风急火燎地送来奏折。十二时,王鉴斋准时来值庐提取。半个小时后,杨锐、谭嗣同见王鉴斋急如星火般出宫。六时许,就见到袁世凯风尘仆仆地跨进景运门。

杨、谭、刘、林四位新章京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约一个小时后,又见袁世凯气宇轩昂地从遵义门里走了出来。借着薄暮的余光,他们看见这位新建陆军统领的脸上洋洋有喜色,便知道他一定是从道员升为侍郎了。众皆欣慰。

不料第二天傍晚,几乎在杨锐被紧急召见的同一个时刻,林旭也被皇上召见,同样奉了一道密诏出宫。

翌日上午,在康有为的主持下,梁启超、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紧急聚会于南海会馆。首先由林旭宣读密诏: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应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驱驰。朕有厚望焉。着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特谕。

康有为听了这道谕旨,又大声痛哭了一场。众人或跟着流泪,或板脸握拳,尽在悲愤之中。

林旭首先说:“皇上想仿效西洋议会,开懋勤殿议新政,遭到荣禄、刚毅的反对,太后也加以斥责。皇上心里非常痛苦,深觉势单力薄,难以对付旧派,看来京师近期内会有不测之变发生。为了维新大业的前途,请南海先生遵旨先去上海避一避。至于我林旭,决不离开京师,我要在这里与那些老朽较量较量,大不了一死而已。”

康有为说:“暾谷不怕死,难道我就怕死吗?我也不去上海,留在京师辅佐皇上,与老妖婆斗到底!”

林旭激动地说:“我林旭死不足惜,南海先生乃维新变法的旗帜,只要南海先生不死,中国的维新大业就没有失败。”

梁启超说:“暾谷说得有道理,先生宜速离北京去上海。我们都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变化。”

刘光第说:“皇上眼下心情焦急,谕旨所说的话难免有过头之处。依我看,目前并不是失败之时,我们不要太悲观。”

谭嗣同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时,来个非常之举,将老太婆及荣禄、刚毅都抓起来,看谁还敢反对变法!”

这真是石破天惊,又好比山崩地裂,谭嗣同的这几句话把大家都给镇住了。一时间,南海会馆的气氛如雪飘冰封,酷暑之中,仿佛觉得冷风飕飕,寒意逼人。

兵变!抓慈禧太后!这些个维新派精英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但除谭嗣同一人外,任谁都还没有想到这等事上来。

这个老太婆是什么人?二十多岁时她便敢于亲手发动政变,杀肃顺、载垣,废除顾命祖制,实行垂帘听政。占据半壁江山、立国十三四年的太平军就在她的手里鸡飞蛋打,只做丁一场天国梦而已。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湘军在她的手里被乖乖裁撒,化解于无形。上自居正位的慈安,下至处领班的恭王,都不是她的对手,至于朝廷的亲贵大臣,各省的督抚将军,所有须眉男子全都匍匐于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可以将太和殿丹墀上的龙凤来个上下颠倒,以表示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权威。若说导大清于强大、致百姓于富裕,她一无所长一窍不通的话,使权朮,弄政变,玩天下于股掌之中,行诈术于谈笑之间,则当今中国无一人可比得上。倘若不是计出万全,有百倍制胜的把握,这种念头岂可动得?只要有一丝半点风声泄露,弥天大祸便不旋踵而至!

太突兀,太离奇,太骇人听闻了!大家都不做声,心里头却如翻江倒海般的不得安宁,眼光不由得望着康有为一一他们的精神领袖、龙头大哥。

康有为也是大感意外。他在心里掂量几下后,咬紧牙关说:“我看复生这个想法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古以来,成非常之事者必有非常之举,这个老妖婆倒行逆施,已到天怨人怒的地步,祖宗神灵都会庇佑我们的成功。关键在于,这事由谁来做?”

谭嗣同接话:“当然是袁世凯。”

康有为说:“是的,此事非袁世凯莫属。只是袁世凯敢不敢做,我们不知道。一个侍郎的官衔,是不是已使他成为皇上的人,也还不清楚。当然,事成之后,可以让袁世凯做大清的兵马副元帅。但若此事不成的话,袁世凯也有灭门之祸,他不会不考虑的。”

梁启超说:“先生说的对,得摸清他的态度!”

“我去!”谭嗣同刷地站起,慷慨说道,“我谭复生这就去闯虎穴,今天夜里若没有回来,你们就当我已葬身虎口了!叔峤,暾谷,你们把皇上颁发的两份密诏借我用一用!”

众人都一齐站起来,一股悲壮之气冲塞南海会馆。杨锐、林旭将密诏交给谭嗣同。康有为紧握谭嗣同的双手,沉重地说:“复生。维新大业能不能成功,大清能不能富强,皇上能不能制服老妖婆,就在此一举了。千万斤重担,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不可太莽撞,要相机行事,说服袁世凯,我们都在这里等你胜利归来!”

谭嗣同坚定地说:“大家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袁世凯说服的!”

法华寺建于元代,是北京外城的一个大佛寺。清初,刚进关的八旗军就驻扎在寺院周围,后来又做过正蓝旗的校场。

法华寺的僧人们颇懂世俗的经商之道,利用寺庙地处京城的好条件,着意装饰了十几间僧房用来出租。此招甚灵,来此租房的人络绎不绝。法华寺靠着这笔收入,把一个古旧佛寺侍弄得活络而充满生机。

新建陆军驻扎在天津东南七十里的小站,为便于办事,分别在天津城和北京城设有联络处,北京的联络处便在法华寺。五天前,为着与德国公使商谈一笔军火生意,统领袁世凯亲自来到北京,下榻在法华寺的联络处。

这几年,新建陆军在袁世凯的训练下,很快成为新式军队中最为突出的一支人马。袁世凯受到朝野内外的一致称赞,有识之士更把他称为一颗前途无量的政坛新星,而此时的袁世凯,尚不满四十岁。袁世凯在海外多年,对世界形势颇为了解,知道中国需要变革,故对维新活动予以关注和支持。因此,新派也对他抱有好感,徐致靖还专折保荐过他。尽管袁世凯知道自己口碑很好,迁升可待,但他决没有想到鸿运竟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捷。转眼之间,便从正四品的道员擢为从二品的侍郎,连升三级,一下子便由一个地方中级官员变成一个朝廷大臣了!真正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亢奋了两天后,袁世凯想起,应该给皇上上一道谢恩折。

星月照耀的法华寺,庄严而不神秘,静穆而不冷寂,灯火下,袁世凯独坐书桌前,握管构思。袁世凯不喜读书作文,功名仅只秀才而已,他是靠银子捐了监生身分,才得以获取文官的资格。平时在军营,有的是诗书满腹而功名不遂的文人替他捉刀,可今夜全靠自己搜肠索肚,他一时有点作难,刚写了一个题目,便觉得下文难以为继了。他离开座椅,背手在屋内踱起步来。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联络处的一个都司衔武官进来说:“袁大人,有个人要见您。”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袁世凯显然不乐意此时见客。

都司说:“我已经替您挡了,他坚决要进来。”

袁世凯不大高兴地说:“我现在正在办重要的事情,要见,明天再说!”

“袁大人,再紧要的事也紧不过我的事,你今夜非见我不可!”

从都司背后传来一句尖厉的声音,原来客人已经到屋里来了。

袁世凯见来人一身夜行服装束,腰间微微隆起。军戎出身的袁世凯一看便知道那里藏着凶器:或是匕首,或是西洋短火枪。刺客!他的脑中很快闪过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来人也在死死盯着袁世凯:不及中人的五短身材,一颗特别肥硕的脑袋,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里精光闪亮,上嘴唇有一道浓密的一字须。

“你是谁?”袁世凯威严发问,“如何深夜来此见我?”

“哈哈哈!”来人尖声笑起来。“袁大人,你是贵人眼高,认不得我。”

虽是笑声,却分明透露出一种逼人的威慑之气。

袁世凯已感觉到此人的来头不小。他见多识广,是个极为敏捷乖觉的人,见此情景,立刻改变了态度:“壮士莫怪,袁某一时想不起来,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乃谭嗣同!”

啊,这就是海内闻名的谭公子,而今天下瞩目的新贵谭章京!

“哎呀呀!袁某有眼无珠,不知是谭老爷光临,方才多有得罪,该死该死,还望谭老爷大肚海量,请坐请坐。”袁世凯的态度来了个彻底大改变,满脸笑容可掬,一副谦卑神态,又对站立一旁的都司斥道,“你还不赶快向谭老爷请罪,快去端一碗好香茶来,求得谭老爷宽恕!”

都司连连打躬作揖,又赶紧双手捧了一碗香茶敬上。谭嗣同微笑着坐了下来。

袁世凯以很恳挚的态度说道:“谭老爷名播宇内,声闻南北,袁某景仰之至,总是无缘相见。此次超擢军机章京,足见皇上对谭老爷的器重。袁某多次想登门拜谒,只是顾虑到谭老爷新政事忙,无暇接见,遂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想不到今夜谭老爷光临法华寺,真是天赐良缘,使袁某一偿多年宿愿,确实是三生之幸。圣人云不知者不怪,方才的莽撞之处,千万请谭老爷莫往心里上记。请喝茶,喝茶。”

谭嗣同与这位新近崛起的军事统领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之前脑子里装着的是有关此人的各种议论评说。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的冷漠与拒绝,并非多大过错,而一旦得知后立即殷勤接待,足见他的诚恳。袁世凯的这番表现消除了谭嗣同的疑虑,他喝了一口茶说:“袁大人才干超群,识见卓越,我心仪已久。”

袁世凯忙说:“谭老爷言重了,谭老爷才真的是海内人望。”

“造次闯进法华寺求见,本不应当,然事情紧急,不得已如此,还请袁大人见谅。”

袁世凯的心不由得紧缩一下。谭嗣同眼下是皇上的近幸宠臣,说是有紧急事,莫非是受皇上之托而来?遂敛容说:“有什么事情,请谭老爷明示。”

谭嗣同庄容正色地说:“袁大人,皇上自四月下旬行新政以来,颁发新政谕旨上百道,但于官员升黜,除礼部一事特殊外,几乎未有动静,至于军营中,更无一人得到提拔,而在上千个带兵统领中惟一越三级而擢升您。您说说,皇上对您如何?”

袁世凯激动地说:“皇上对袁某的恩德,天高地厚,袁某粉身碎骨无以报答。”

谭嗣同又说:“袁大人,您看皇上属于怎样的君主?”

袁世凯立即答:“皇上乃旷代圣主,实圣祖、高宗爷一脉相传的有为君王。”

“好!”谭嗣同说,“袁大人既感皇上大恩,又知皇上为圣主,若皇上遇到急难之事,您如何办?”

袁世凯不假思索朗声答道:“皇上若有急难之事,袁某将亲率新建陆军,为皇上解危靖难,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上现在就遇到了急难。这是皇上近日颁发给杨锐和林旭的两道密诏。袁大人,您先看看。”

谭嗣同从内衣袋里取出两道密诏来,袁世凯忙跪下,双手过头捧接。随即站起,走到灯下细看。

袁世凯边看边想,越想越觉得形势紧如绷弦且危如水火。

袁世凯是个精明透顶的政坛射雕手。他虽居小站,却对京城中的朝局了如指掌。他深知变革对中国的重要性,也深知变革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因而充满着危机和风险。他也知道主张变革的皇上并未握实权,而不希望变动的太后才是大清的实际主宰者。他为自己定下的方略是:安处小站练好新军,静观大局,不卷入漩涡。皇上超擢他为侍郎,他知道皇上想依靠他。当然,他更需要依靠皇上,他决不会拒绝而是心存感激。他感激皇上的圣眷,会为皇上办事,但若是牵涉到新旧两派的争斗,他会谨慎。现在,皇上将不仅让他卷入争斗,而且是卷入与太后的争斗,袁世凯感到百般为难,万般恐惧。看完两道密诏,他的后背已让冷汗湿透了。

“谭老爷,皇上现在处境到底如何?”

谭嗣同脸色阴沉地说:“皇上被太后及一群老朽所包围,不能自行其志,处于危难之境,袁大人是救皇上惟一有力之人。若袁大人助皇上,皇上可击败太后及老朽;若袁大人助太后,则皇上将有可能被废。”

袁世凯被谭嗣同这几句话震惊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已在朝廷最高权力的争斗中,处于这样至为重要的地位,也决没有想到自己要在帝、后两圣中择一而从。也就是说,一股意外的力量已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这一瞬间的选择将决定一生的命运:或富贵极顶,或杀头灭门!

见袁世凯没有接话,谭嗣同望着他的两只眼睛,冷冷地说:“袁大人不愿助皇上,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立即去颐和园告发我,说我谭嗣同劝你助皇上而背太后。我甘愿就戮,当然,您可以立马得富贵。”

袁世凯凛然回答:“谭老爷,您把袁某看成什么人了!我袁家世受国恩,深明大义,皇上不仅是您的皇上,也是我的皇上。我得皇上非常之恩,自应非常报之。皇上有难,救护之责,岂仅您一人,也有袁某我的一份责任。您有什么良策可以置皇上于平安,请说吧!”

得到袁世凯的明确表示后,谭嗣同这才严肃地说:“要救皇上出危险,必须制服太后及那批反对变法的老朽,欲达此目的,不行非常之变不可。九月间天津阅兵之事,很可能是太后与荣禄的一个密谋,到时利用董、聂二军之力废皇上而他立。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董、聂二军决不可与您的新建陆军相比,您先将荣禄抓起来再软禁太后,则董、聂不敢反对您。”

荣禄是袁世凯的顶头上司。自荣禄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以来,袁世凯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至于太后,更是四十年来大清臣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君明主。在与谭嗣同见面之前,抓荣禄、囚太后,这不仅是他袁世凯不敢做的事,而且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再说,皇上本就是太后立的,既然权在太后手里,她要废皇上不是一句话吗,又何必利用天津阅兵?这个念头在袁世凯的脑中很快闪过,正想就此和谭嗣同探讨下,却突然再次瞥见谭嗣同腰间微微隆起的衣襟,立即明白这不是探讨的时候。此时此刻,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他只得说:“若皇上阅兵时疾驰人我的军营,在我的军营里传令铲除奸贼,则我定是会奉圣旨,尽全力抓荣禄而保皇上。”

谭嗣同盯着袁世凯看了好一会,猛然说:“荣禄是您的顶头上司,一直待您甚厚,您到时能下得手吗?”

袁世凯未料到谭嗣同会有这一招,脑门顶上沁出一排冷汗来。开号已无回头箭,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是再也没有犹豫迟疑的地步了,即便刚才的一切都是做戏,也得把这出戏演完,而且要演得逼真精彩。袁世凯定了定神,慨然回答:“若皇上在袁某的军营,则诛荣禄如杀一条狗耳!”

谭嗣同听到这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如此,护圣主、清君侧、肃宫廷、振兴大清之功,袁大人您当居首位。”

袁世凯忙说:“不敢,袁某不过奉圣旨行事而已。”

谭嗣同起身道:“袁大人,今夜我们就谈到这里,具体事宜,我们到时再详议。有什么事,可派心腹之人到浏阳会馆来找我,也可到南海会馆找康有为先生。就此告辞了。”

送走谭嗣同后,袁世凯躺在法华寺的僧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上午拜会礼亲王世铎,下午拜会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第三天上午拜会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王文韶。

这几个人,既是国之大老,又是太后的宠臣,袁世凯试图从他们处探听点内幕消息,也想借此来平衡一下前夜的倾斜。

第三天下午,袁世凯乘火车离开北京回天津小站。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坐在由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与他相对而行。此人从北洋大臣衙门里走出,即将进入紫禁城。

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悲剧,便在这京津道上的往返车厢中策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