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洞庭湖之南五岭之北的湖南省,土地贫瘠,人口众多,环境迫使湖南人吃苦耐劳、倔强好斗。北宋以来所形成并逐渐发达的湖湘学派,又向世世代代湖南读书人灌输奋发向上经世致用的学术文化。两者的结合,造成了特色鲜明的民风士尚。这种风尚终于在三四十年前,在曾国藩、左宗棠等领导的湘军身上达到了顶峰,使湖南成为全国瞩目的省份,也使湘人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强悍,也更加敢为人先。
光绪二十一年,陈宝箴由直隶布政使调赴长沙任湖南巡抚。陈宝箴是个志大气雄的政治家,只因乙榜出身又加之时运不济,一直到六十四岁才做到一方诸侯。他决心珍惜这迟到的时运,在有生之年干一番大事。
也是时势造成了英豪的际会,当时长沙城里聚集不少有识见有力量的人物。第一个便是按察使黄遵宪。这位广东嘉应州出生的富家人,从小便得风气之先,对西方并不陌生。、光绪三年,不满三十岁的黄遵宪便出任驻日本使馆参赞,在日本悉心研究明治维新,并撰写《日本国志》。以后,又先后出任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驻英使馆二等参赞、新加坡总领事,是一个熟稔国际局势的外交官,深知中国只有维新改革才有出路,十分赞同他的同乡康有为的主张。现在有巡抚出面在湖南先行一步,素有此志的黄遵宪岂能不全力支持?第二个便是学政江标。三十多岁的江标血气方刚,对委靡不振的朝政非常痛惜,常有刷新政局、振兴纲纪的宏愿,故很乐意在湖南做变革之事。还有一人便是谭嗣同。他接受张之洞的劝告,捐了个候补知府后,果然分发江苏。他在江苏创办了金陵测量会,并在上海结识了汪康年和由北京来沪的梁启超。汪康年奉张之洞之命接管上海强学会的钱物后,经张之洞同意办起了一个名曰《时务报》的报纸,取代康有为的《强学报》。《时务报》以汪为经理,梁为主笔。谭嗣同与梁启超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立时便成了莫逆之交。谭、梁、汪三人合作,在上海发起不缠足会。正拟创立农学会时,谭嗣同接到湖南巡抚陈宝箴的邀请。
陈宝箴在做鄂臬时,便很赏识谭嗣同的人品才干,谭嗣同也对这位父执很是钦佩。现陈宝箴主持湘政,立意维新,诚邀他回湘共襄盛举,对家乡有着深厚感情的谭嗣同何乐而不为?便告别梁、汪,立即离沪回湘。这时,还有一位杰出的人物也对陈宝箴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此人便是二十年后出任民国总理的熊希龄。从湘西凤凰县走出的熊希龄,此时正当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刚点的翰林院庶吉士。他不愿意在沉闷的翰苑做平庸词臣,得知家乡的巡抚有心办大事,便从京师回湘自愿参与。
那时湖南的藩司俞廉三,虽不积极支持,但也不反对,不设绊脚石。于是陈宝箴在黄遵宪、江标、谭嗣同、熊希龄等人的襄助下,在湖南大行维新变革来。一时间,办矿业,办航运,办新式学堂,办报纸,把三湘四水弄得沸沸腾腾的,沉默了十多年的湖南再次引起世人的瞩目。张之洞自然是支持陈宝箴的这些举措的。湖广总督在军务上节制两湖的绿营,在民政上,虽不直接掌管,但也担负着督查钱粮刑讼、举察官吏等重要责任。因为督署设在武昌,向来湖督偏重于湖北而疏于湖南,张之洞亦不例外。但现在湖南形势逼人,且陈宝箴本是由张之洞荐举起复而走上坦途的。无论公谊私情,张之洞对陈宝箴治理下的湖南新气象都大为欣喜。在诸如人才、技术及与外国联系采购机器等事上都尽力予以支助。
这时,在谭嗣同的倡议下,省垣长沙又创办了一所规模宏大的新式学堂,因受《时务报》的影响,取名时务学堂,由江标任督办,熊希龄为提调,经黄遵宪、谭嗣同建议,众人一致赞同聘请因在《时务报》上发表一系列文章而享誉海内的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梁启超欣然接受,与汪康年商量后暂时离开《时务报》前赴湖南履新。汪康年希望梁启超途经武昌时去拜会张之洞,梁启超也很想见见这位如今隐然执天下督抚牛耳的香帅,于是汪康年修书一封,先行投递武昌督署。
《时务报》创办一年来,已出了三十多期,采用新式的石印技术,印刷精美,每期都有二十多页,分为论说、谕折、京外近事、域外报译诸栏目,围绕着一个主题即维新变革。主笔梁启超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有时两到三篇,三十多期《时务报》上共发表梁的文章多达四十多篇。梁启超的文章,或抨击现实中的腐败黑暗,或呼吁变法的重要可行,或介绍西方风土人情,或弘扬中国的国粹传统,篇篇文章激情澎湃,才华横溢,使人读之有滔滔江水一泻万里之感,又好比烈火在胸,满腔热血都燃得沸腾起来似的。除梁启超外,康有为的弟子和追随者如麦孟华、徐勤、欧榘甲,还有后来名满天下的章太炎等人都在上面发表文章。《时务报》集天下文章之粹,汇海内大家之英,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在中国的文坛。热心国事、关心时务的士人,都喜欢读《时务报》,每期一出,争相阅读,发行量高达万余册,风靡全国。刊载于《时务报》上的文章,其影响力远远大过皇上谕旨、赫赫布告。
《时务报》每期赠送十册给湖督衙门。衙门里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幕友们视为珍宝,不仅仔细阅读,还要三五讨论,说长论短,他们尤其酷爱梁启超的文章。这些以文章换饭吃的师爷,个个皆文章是自己的好,互不服气,目空一切,但在梁启超的面前,他们一概服了输,公认梁是当今第一才子。有的甚至认为梁启超的文章超过韩柳、方驾孟荀,是古往今来的第一等文字。这些幕友们读后又纷纷向其亲友推荐,往往一册《时务报》一两个月后再转回衙门时,早巳纸页翻破,角边卷起。
张之洞也很喜欢阅读《时务报》。他每期都读,每篇都读,读得专注认真,和众幕友一样,素以文章自负的张之洞也视梁启超为文苑奇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华识见,犹如贾谊再世,王勃复出。《时务报》出到第五期的时候,他以个人名义捐银五百两,又以总督名义购买三百份分送两湖文武大小衙门、各局厂书院学堂,让他们以开眼界、以广见闻。此举很快便收到实效。湖北官场对他所办的洋务局厂纷纷关注起来,至于在湖南,更是为陈宝箴的新政大起宣传鼓动、推波助澜的作用。
得知梁启超要来督署拜谒张之洞,幕友们都很兴奋。梁鼎芬、辜鸿铭、陈念扔等人都来到签押房,请总督安排一个时间,让大家和梁启超见面聊聊。梁鼎芬是个最佩服梁启超的人。有人问他同为广东人,你们是不是同宗。梁鼎芬说:“番禺与新会相隔不远,同宗的可能性很大。这次我就打算以族人的身分请他吃饭,邀请诸位作陪,请香帅赏脸出席。”
张之洞高兴地说:“好哇,请梁启超这餐饭就由节庵付钱吧,为我省了几两银子。”
辜鸿铭取笑道:“据说梁启超是你的爷爷辈,你见了他要不要行孙辈大礼?”
陈念礽哈哈大笑起来。
“胡说八道!”梁鼎芬瞪了辜鸿铭一眼说,“有句俗话:五服之外,兄弟看待。我长他十多岁,他要以兄长之礼待我。”
辜鸿铭又出新论:“听说梁启超十六岁中举,主考很赏识他,将自己的堂妹许给他。这个女人比他足足大了十岁。”
梁鼎芬说:“你又弄错了,没有十岁,只大四岁!”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赢,拿头冲。”辜鸿铭念了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顺口溜后说,“大四岁,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陈念扔说:“我听人讲,梁启超有异于常人的秉赋。他可以一边写文章,一边和人谈话,还不耽误与人对弈,而且赢多输少。”
辜鸿铭指着梁鼎芬说:“节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时,香帅命他写文章,我和他谈话,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输不可。”
梁鼎芬冷笑道:“那样做,赢了也不光彩;若输了,毁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没有这个特异秉赋,还是汤生去和他下,汤生反正下的臭棋,输了也无所谓。”
辜鸿铭并不生气,笑着说:“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你们看,梁启超那天来的时候,要不要大开中门放炮迎接?”在众人的谈笑中,张之洞冷不防地提出这个问题。
大家都被张之洞这句话给吓住了。大开中门、放炮迎接的是什么客人,那是奉旨专来督署办公事的钦差大臣,或由京师下来的王公贵戚、大学士、军机大臣,梁启超一个二十多岁的布衣,湖广总督衙门的中门要大开来迎接他,张香帅莫不是糊涂得忘了规矩?
“香帅,这万万使不得!”梁鼎芬连忙劝止。“您这样以非常之礼对待他,不说违背礼制,招人议论,就是梁启超,他也担当不起呀!这要折他的福、损他的寿的!”
张之洞哈哈笑起来,说:“那就不开中门,开右边侧门,我带着你们到辕门外去迎接他!”
当时的规矩,以右为大,右门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员。
梁鼎芬说:“这个礼仪也太重了。香帅亲自到辕门外迎客人,我们一年中也见不到一两次,梁启超岂能享受这高的待遇!”
陈念扔说:“您不必这样费神了,还是像平常一样,将梁启超当一个普通举人看待,这样于他更好些。”
梁鼎芬说:“念扔说得对,不必格外举行迎接礼仪,只是留他在衙门,由我做东请他吃一顿饭,香帅出席,这便是对他的最高礼遇了!”
“行!就依你们说的办!”
然而,梁启超来的真不是时候。当他在汉阳门码头踏上武昌城地面,经人指点来到湖广总督衙门的时候,正遇衙门的休沐日,总署后院的张府正趁着这个休沐日在操办结婚喜事。
结婚的人是张之洞二哥的儿子仁树。张之洞的二哥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一女,全靠张之洞接济。长子仁树这些年来到四叔身边。为讨好张之洞,梁鼎芬将连、秀才都未中的仁树安置在两湖书院做古文教习。张之洞虽觉得不大合适,看在亡兄的分上,也没说什么。为了不使侄儿在大喜日子里有失怙之感,张之洞特意将他当儿子一样的看待:在后进院里西边厢房的一间高大房间里,为仁树布置了洞房,并同意在衙门里举行婚礼,到时为他主婚。但他也给侄儿约法三章:一不发帖子,二不接礼金,三不摆酒席。侄儿体谅叔父的苦衷,都接受了。
即便不发帖子,这大的事岂能瞒得住?这一天,从早上开始,怀抱着各种各样目的的贺喜客人便络绎不绝地涌进总督衙门,辕门外虽无张灯结彩,也无鼓乐鞭炮,但从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所带的春色中,梁启超猜想衙门里今天正在操办喜事,暗思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正想改天再来,转念一想,既已来了,不妨去碰碰运气。
梁启超对门房刚一开口,门房便连连摆手:“你这后生子好不晓事,你没看见衙门今天办喜事吗?侄少爷大喜,咱们家老爷子亲自主婚,怎么有空来见你?今天就算不办喜事,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后生,咱们家老爷子也不可能见你呀!你得按规矩,先递禀帖,回家候着。隔三差四地再来打听下,听信儿。以后哩,或许衙门哪位老爷,或者幕府哪位师爷接待你,给你一个答复。你要直接见咱们老爷子嘛,那是戴着斗笠亲女人——还差得远哩!像你这样的人,湖北湖南两省成千上万,个个都要见老爷子,咱家老爷子还要不要为朝廷办公事?光见客还忙不赢哩!”
兴许是府里办喜事,门房高兴,也兴许是这个门房生就的爱唠叨的习惯,他操着一口南皮土音,罗哩罗嗦地说了一大堆,把梁启超弄得烦躁起来,心里想,这天下门房怎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认官不认人,不如糊弄他一下,便对着门房大声说道:“我是张大帅请来的客人。你不要看我年轻没穿官服,我的官比你们湖北的司道大得多哩!”
门房被梁启超这一叫嚷怔住了。他虽是认不得几个字的张家南皮乡下的远亲,但来到武昌守督署大门也有多年了,知道点官场的情况。官场上讲究的是资历,不熬它十多二十年,便要做比司道更大的官是不可能的,这小子在说假话!再仔细打量打量:年纪虽轻,穿的虽是布袍,却气概甚足。他突然开了窍:这后生子说不定是哪个大官家的公子哥儿,也或许是京师哪家王府里走出的黄带子,着平民打扮来到武昌。这些人虽无官无职,却的确会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想到这里,门房换成一副笑脸,说:“公子贵姓,我好上去禀报!”
梁启超看着好笑,便大大咧咧地说:“我姓梁,你告诉张大帅,说是从上海来的。”
门房说声“梁公子请坐,我进去禀报”,便走出门房。刚走了十几步便遇到梁鼎芬,门房说:“梁老爷,门口有个贵公子,与您同姓,是从上海来的,说是大人请来的客人。”
梁鼎芬一听,这不就是梁启超吗?便说:“你赶快进去告诉香帅,我去门口接他!”
粱鼎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门口,见一个年轻人在来回踱步,便上前说:“请问你就是上海梁卓如先生吗?”
“我就是!”梁启超笑道,“请问先生是……”
“我叫梁鼎芬,两湖书院山长兼湖广督署总文案。”
梁鼎芬边说边两手合拢,对着梁启超抱了一个拳。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梁节庵先生!”梁启超一边抱拳回礼,一边笑道:“汪先生经常提到你。你的诗真正写得好,我读过不少,堪称天下独步。”
梁启超是个爽快的性情中人,说话中,常常免不了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明显的夸张成分。梁鼎芬的诗的确负有盛名,梁启超也很喜欢,但“天下独步”的评价显然过高。这便是梁启超说话的习惯,喜欢用些极端的词来表达他的好恶。至于梁鼎芬的诗是否“天下独步”,他并没有详加比较,或许过几天,他也可能不记得他说过这句话了。
但梁鼎芬听了很高兴。他所钦佩的人竟然这样评价他,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也客气地回赠一句:“我的诗哪比得上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才真正是天下独步、海内无双呀!”
两人都快乐地笑起来,彼此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梁鼎芬挽起梁启超的手,以示格外的亲切:“我也是广东人,番禺的。”
“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梁启超又爽朗地补充一句,“说不定没有五百年,一百年前便是一家!”
这正是梁鼎芬所期待的一句话,趁此时赶紧认定这一族亲:“我今年四十,比你痴长几岁,我就斗胆叫你一声卓如弟!”
“节庵兄,小弟有礼了!”
梁启超对着梁鼎芬深深一弯腰,梁鼎芬忙扶起,说:“我们进去吧,我带你去见张香帅!”
就在梁鼎芬拉着梁启超跨进督署衙门的那一刻,一个场面让二梁都惊住了:只见从大门到头进接客厅一直到二进议事厅,长长的甬道两旁已站满全副戎装的亲兵营士兵。这些士兵手持红缨枪,精神抖擞,看见他们踏上甬道时,领头的都司高喊一声:“梁先生到!”顿时,“梁先生到”的声音便由前一个士兵传给后一个士兵,一声声递传下去,一直从接客厅传到议事厅。
农家出身的布衣梁启超,还从未见过这等威仪赫赫的官府礼仪,一时间,他有点手足失措。一旁的梁鼎芬也暗自惊诧:香帅使用的依旧是接钦差和王公大员的礼节,只是免去开中门放炮那些让过路百姓都知道的环节而已。他悄悄地对梁启超说:“香帅是用迎钦差的礼仪来破格接待你。你不必紧张,随着我迈开大步走就是了。”
梁启超毕竟不是庸常之辈,心里想:他摆出这个礼仪来,我就受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焉知日后我梁某人就不能名正言顺地享受这种礼仪,此时暂且把它当作一场演习吧!
想到这里,他昂起头颅,挺起胸膛,以一袭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旁若无人地大步行走在两旁士兵的睽睽目光中,开创有湖广总督衙门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异场景!
来到接客厅,只见宽敞的厅堂中早已站满了衙门的官员和幕府的师爷们,一个个引领争睹这位以一张报一支笔而震惊华夏的广东举人:他怎么这样年轻,年轻得好比自己的儿辈、孙辈!他们在心里嘀咕着。但就是此人做出了这等大的事业,他现在正活生生地从你眼前走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他们又在心里感叹着。梁启超面对着众人热切的目光,从容自若,面露微笑,他没有一丝拘谨之态,而是满脸的成功之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批被他视为庸吏俗员的惊佩交集的眼神。
刚走出接客厅,正要向议事厅走去的时候,梁启超一眼见到一个身穿官服矮小单瘦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正向他走来。他心里想,这或许是张之洞,转念又想,人人都说张之洞心气高傲,好摆架子,他怎么会走出厅堂来迎接我呢?正在迟疑时,梁鼎芬用手触了触梁启超的衣角,悄悄地说:“香帅亲自来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果然是张之洞!梁启超一阵惊喜,忙快步趋前。将要来到张之洞面前时,他深深地一弯腰,朗声唱道:“广东举人梁启超拜见张大帅。”说着就要下跪行大礼。
张之洞赶紧走上一步,双手扶住:“卓老,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要行此大礼。”
卓老?梁启超和梁鼎芬都一怔,这是在称呼梁卓如吗?二十多岁的年纪,举人的功名,无品无级的身分,年已花甲的湖广总督竟然称他为“老”!常年在张之洞身边的梁鼎芬,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帅的多少倨傲无礼:不少道府镇协文武官员,递上名刺,三四日等不到召见;轮到接见了,往往在客厅里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有的官员甚至抱怨说,谒见张大人得随身带被子,以备过夜用。张之洞经常是一脸杀气地接见官吏,几句话不投合,便拍桌发脾气,厉声训斥一番后,将名刺掷下地来,弄得被接见的抱头鼠窜,返家后两三天回不过神来。至于在接见中黑着脸训话指摘,那几乎是家常便饭。所以两湖文武都怕见这位使气任性、喜怒无常的制台大人,背地里骂他恨他的人很多。可是,今天怎么啦,难道香帅换了人?难道他料定梁启超日后会做宰相?都不是,很可能是听错了!
“卓老,我早就盼望你来了。”
又是一声“卓老”,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令惊异非常的二梁再不敢怀疑是听错了。
“香帅,您千万不要这样称呼我!”梁启超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您这样称呼我,我今后要死于非命的。”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见到你真高兴。你虽然年纪不老,但学问老到,文章老到,叫你一声卓老,亦不为过。节庵,你说呢?”
梁鼎芬忙说:“香帅爱才重才,出于衷心,溢于言表,卑职敬佩无已,也为卓如欣慰无比。举世滔滔,卓如有香帅一知己,已无愧生于斯世了。只是卓如毕竟才过弱冠,是香帅的子侄辈,这样叫他,他的确担当不起。再说,卑职还刚刚与卓如联了宗,他称我为兄,我叫他为弟,倘若香帅硬要称他为卓老,我这个族兄今后如何称呼他?”
张之洞听罢,又抚须大笑起来:“从门房到接客厅才几步路,你们就联上宗了?好,好,为了不让节庵为难,不叫你‘老’了。”
梁鼎芬笑着说:“谢谢香帅,你给卑职大面子了!”
张之洞这时才将眼前初次见面,却闻名已久的年轻人仔细打量着。他原来是这个样子:中等身材,略显单瘦,皮肤黑黑的,脑袋的大小跟常人差不多,脑门却特别的宽广突出,两只大眼睛稍有点凹下去,精光四射,神采奕奕,鼻子有点扁平,一张嘴巴看起来比通常人要宽大。
张之洞边看边点头,说:“好,好,我说你怎么这样聪明,原来你的脑门与常人不同,又突又宽,智慧无边。”
梁启超说:“取笑了。启超就因这个脑门没生好,被人说为丑八怪。”
张之洞哈哈笑道:“再丑还能丑得过老夫吗?你知道别人怎么骂老夫的:尖嘴猴腮,面目可憎,举止乖张,语言无味。老夫今天以王公钦差之礼接待你,今后传出去,又是举止乖张的一个新例证了。”
梁启超说:“大帅如此错爱,小子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担当得起!”张之洞说,“你不要看那些蟒袍玉带的王公钦差,模样神气得很,其实没有几个有真本事的,你的本事比他们都大。”
梁启超高兴地说:“大帅言重了!”
梁启超随着张之洞走进议事厅,刚刚落座,张之洞便说:“在这里坐会儿,只是个仪式而已。这里不便谈话,节庵带你到会客室去,我随后就来。”
在梁鼎芬的导引下,梁启超来到东院幕友堂旁边的西式会客室,这里早巳坐满了人。梁鼎芬将徐建寅、梁敦彦、辜鸿铭、陈念扔等一班头面人物向梁启超一一作了介绍。
一会儿,张之洞过来了。他已脱去官服,换上普通的宽大布袍,随意坐下后,又招呼着梁启超坐到他的身边,亲手剥开一个金黄色橘子,递给梁启超:“这是湖广特产,有名的南橘,你尝尝。”
梁启超双手接过。
“我自来武昌后就喜欢吃这东西。怪不得屈原作《橘颂》,给它很高的评价。”张之洞情不自已地念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绘其可喜兮。”梁启超接下背道。
“虽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张之洞背到这里,笑对着梁启超说:“这后两句,是屈老夫子在恭维你的文章。”
梁启超不好意思地说:“香帅取笑了。”
众幕友们都笑了起来,对张之洞的机敏表示叹佩。
“听说李端棻是你的内兄。”张之洞望着梁启超问道。
“是的。内子是李大人的堂妹。”
“老夫生在贵州,长在贵州,也可算半个贵州人。因为这个原因,李端棻硬要认我做乡亲。”
梁启超面带喜色地问:“香帅和李大人熟悉?”
张之洞高兴地说:“岂只是熟,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顿时,梁启超觉得与这个制台大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这样说来,我与香帅之间多了一层私谊。”
“是的,是的。”张之洞点着头。
一向爱出风头的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这时见有了点空隙,赶紧接嘴:“梁先生,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读你的文章。我辜某人向来瞧不起别人的文字,对你却不敢瞧不起。我问问你,你是不是学韩文起的家?”
梁启超早就从汪康年那里知道张之洞的幕府中,有个怪人辜鸿铭,趁着这个时候,他将这个混血儿仔细看了一眼。中国话虽说得仍不很地道,但能看出自己的文章受韩文的影响颇深,表明他的中国文学还是进了门槛的,于是笑着说:“我的确是把韩文公的文章读得滚瓜烂熟,不过,不只韩文公,庄子的文章、太史公的文章乃至今日的曾文正公的文章,我都随口可以背得出。不过,当着张大帅的面,我说句或许不当说的话,我的文章主要还不是得力于韩文公、庄子或太史公,而是得力于我捉住了报文这种新文体的牛鼻子。这个牛鼻子便是我的维新主张。我凭此才能振起文章的格调,引起海内官场士林的刮目相看。诸公若也抓住这个牛鼻子,同样也可以写出横空出世的文章来的。”
梁鼎芬摆出一副两湖书院的山长神态说:“气者,文之帅。卓如老弟说的维新主张,其实就是他所仗的气。他这种气势,别人尚未得到,故他的文章能超过别人。”
“节庵说得不错。”说诗论文本是张之洞的爱好,昔日学政的派头又出来了。“做文章,遣词造句是第二位,有无气势才是第一位。若气势相当,词句佳者又得上风。卓如的文章胜过乃师康有为,不在气势而在词句上。卓如的词句设譬形象贴切,可触可感,用字讲究声调,琅琅上口,让人读来趣味盎然。还有一点,卓如的文章往往能将深刻的道理化为通俗易懂的文字,这就叫深入浅出。卓如呀,文章做到你这个份上,连我这个老学台都要服气了。”
梁启超忙说:“香帅文章,海内早有定评,小于哪里比得上。”
陈念扔说:“梁先生,你是后来居上!”
梁启超忙说:“不敢,不敢!”
“你的老师不大好!”张之洞表情严肃地说,“他太自以为是,又爱玩弄点小手腕。最不好的是,他篡改孔子,把自己的臆测强加在孔子的头上。这种做学问的态度不老实。”
张之洞这番话真使梁启超太为难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师,老师的脾气虽有点犟,但这也正是老师的认真。老师的两本大著也确有臆测的成分在内,但老师不是经学家在做考据,而是借圣人的大名在行维新,其作用比死板的学究书要高百倍千倍。但面对着张之洞这副正经神情,他又不好去为老师辩说。一向能言善语的梁启超嗫嚅着,正思用一个两全其美的良法来解此困窘,突然大根走了进来,附在张之洞的身边轻轻地说:“四叔,婚礼仪式就要开始了,婶子们和仁树都急着等你去主持。”
张之洞拍了拍脑门笑道:“你看你四叔老成什么样子,连仁树的婚礼都给忘记了。”
转过脸对梁启超说:“今天老夫的侄儿结婚,我现在得过去为他主持婚礼,我过会儿再来。晚上,你的本家要设宴款待你,我们都来做陪客。”
梁启超这才想起门房早就说过此事,因为自己贸然相访,把衙门原来的安排给打乱了,还害得张大帅陪着聊了这长的天,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忙起身说:“小于罪过,罪过。”
“侄儿结婚是喜事,你来督署也是喜事!”说着起身,招呼陈念礽;“你也和我一同去,你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缺席。”
待张之洞走出门外,梁鼎芬十分激动地对梁启超说:“香帅对你真可谓礼遇之至,比之于古时的陈蕃设榻待徐穉,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启超也的确感觉到张之洞在以国士之礼待他,心中充满对这位实力人物的感戴。这次到湖广来是对的,维新变革没有实力人物的支持是绝对不行的,真正的实力人物并不是京师那些王公大臣,而是眼下活跃政坛的几个督抚。他为老师没有与张之洞相处好而感到惋惜,要为老师把这个过失补救过来。
没有张之洞坐在这里,仿佛脖子上的枷锁给解去了似的,那些平素畏惧总督威严的官吏和与总督关系较疏的一些幕友们,这时纷纷毫无顾忌地和梁启超聊起天来。有的问万木草堂的情况,有的问乙未年公车上书的内幕,有的问康有为的三世之说除《公羊传》外还有没有别的依据。梁启超是个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很乐意在他们面前表现自己,遂有问必答,一点也不含糊遮掩。众人都很喜欢这个见多识广、豁达爽直的青年才俊。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张之洞又身穿便服进了会客室,一落座便对梁启超说:“你在《时务报》上说的一句话,老夫很赞赏。”
梁启超问:“不知是哪一段话?”
大家也都屏息听着。
张之洞说:“我不记得哪篇文章了,话的大意是:如果舍西学而立中学,则中学必为无用;如果舍中学而立西学,则西学必为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
梁启超说:“这是我在《西学书目表序例》中说的话。”
“你这话好就好在将中学、西学两者之间的关系分清楚了。中学为本,西学为用。本者,根本也,主体也。世间万事万物,什么是本?人是本,人的身心是本,纲纪伦常是本。修身振纲,还得靠我们老祖宗的名教。用者,使用也,功用也,农桑工矿练兵造器,都是用。这些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洋人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要学习要拿来为我所用。现在有些人糊涂了,分不清本末主次。你能分得清,这就了不起。待到空暇时,我也要专门写一篇长文章,来说这个事。这是个大事,非得要人人都清楚不可!”
梁启超说:“小子人微言轻,说的话别人不听。大帅您如能亲自出来说说,那就如惊雷飓风,震动朝野,所起的作用将大过千万倍。如果您看得起《时务报》的话,您的大作就交给《时务报》吧。《时务报》能登大帅您的文章,真是荣光无限!”
“好哇!”张之洞高兴地说,“到时我要找一个冷庙去住几天,把一切事都摒除掉,目前还没有这个时间。”
辜鸿铭说:“梁先生,我现在正在将《论语》译成英文,你们《时务报》可以登吗?”
梁启超想了下说:“《时务报》的读者是国内人士,你的英文《论语》可能没有人看得懂。不过,我们可以专门为你印一本书,向海外去发行。”
“那很好!”辜鸿铭说,“洋人开口闭口就是耶稣呀、柏拉图呀、苏格拉底呀,他们读不懂中文,不知我们的老祖宗比他们要强得多,我先翻《论语》,接着翻《孟子》,翻《老子》、《庄子》,让他们开开眼界,长点见识,再不要夜郎自大了。”
张之洞高兴地说:“汤生,我十分赞成你的这个做法,让洋人读点圣人的书,让他们也知道仁义道德。印书的钱归衙门出,不要你自己掏荷包,译得好的话,老夫还要发你润笔费。”
辜鸿铭说:“谢谢香帅。不过你不懂英文,你怎么知道我译得好不好呢!”
辜鸿铭的话引起哄堂大笑,张之洞也捋起胡子开心地笑了,说:“这个辜汤生,欺负老夫不懂英文,我不可以去问梁崧生,去问念礽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梁鼎芬起身说:“我在大厨房里订了两桌菜,香帅也赏脸,这就请卓如老弟和大家一道去吃饭吧!”
吃过晚饭后,梁启超想起自己已在衙门呆了大半天,张之洞家里偌大的喜事都放下来陪自己,深感张之洞的礼贤下士之诚意,于是起身告辞。张之洞忙压住梁启超的肩膀,说:“莫着急,再在这里陪老夫聊聊天。”又对着众人说,“你们都各人忙各人的去,老夫要和卓如好好谈谈。”
说罢,拉着梁启超的手又走进会客室。梁启超面对着张之洞的如此热情,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夜晚的谈话中,张之洞详细询问他们在京师的情况,哪些人与他们有往来,各人态度如何。从梁启超的口中,张之洞得知皇上有效法日本明治天皇维新变法的意图,又得知康有为为了促成皇上此意,目前正在南海老家闭门谢客专心撰写两部大书:《俄彼得变政记》、《日本变政记》。翁同穌已答应待书成后,即呈递皇上。
梁启超满脸兴奋地告诉湖广总督,有皇上的支持,有成千上万有识人士的努力,中国维新变革的高潮即将到来,也一定会成功,要不了多久,一个和日本一样迅速由贫弱转为富强的中国就会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梁启超沸腾的青春热血,对维新事业的坚定信心和对国家百姓的高度责任感,深深地激动着张之洞那颗历经沧桑却不衰老的心。他专注地听着,这中间大根数度进来请他到西院去应付那边的婚庆场面,都给拒绝了。
已到二更天了,张之洞想到梁启超还要回客栈,便说:“圣人曰‘苟日新,日日新’,吐故纳新,除旧布新,这是天地之常情,古今之常理,前人说五帝不沿礼,三王不袭乐,老夫一向是个维新变革派。只要你们一不弄什么孔子卒后纪年,二不篡改圣人经典,三不废纲纪伦常,凡对国家苍生有利的维新变法,老夫一律支持。”
梁启超说:“大帅乃督抚之首,负天下时望,维新事业有大帅您的支持,一定会进展得更顺利。”
张之洞诚恳地说:“你年纪轻轻,便如此博学有识,我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人。我想请你不要南下长沙,就留在武昌算了。我也不委屆你呆在衙门,两湖书院可以因你而增设一个时务院,你去做院长,年薪一千二百两银子。你以为如何?”
年薪高到这种地步,超过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合法收入,为海内书院的教习们所望尘莫及。这是梁启超没有想到的事。他有点动摇了,便对张之洞说:“让我考虑考虑。”
回到客栈,他认真地思考着制台的建议。留在武昌虽好,但毕竟只是张之洞的随从,就如同梁鼎芬、辜鸿铭等人一样,永远只是附庸,只是工具,处处受人制约。到长沙去,和谭嗣同等人办时务学堂,那却是一个崭新的事业,一片崭新的天地,可以发舒精神,鼓动舆论,为整个维新大业培养人才,使时务学堂今后成为全国维新变法的重要策源地,如同康师当年办的万木草堂那样。想到这里,梁启超清醒地认识到,留在武昌做院长,好比钻进一只金丝织就的网笼,到长沙去办时务学堂,却如飞向高远的苍穹。这两者是绝对不能相比的。他不想当面拒绝这位热情万分的张制台,便委委婉婉地写了一封长信。他在武汉游玩三天后,把这封信送到督署门房。次日清早,他坐上前往湖南的小火轮,离开武昌码头,开创他辉煌人生的又一段精彩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