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为兴办汉阳铁厂请款的奏疏移到户部很长时间了,翁同龢有意压着不办。

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源与张之洞为同科鼎甲。故翁同龢与张之洞非但无个人嫌隙,反倒多一层情谊。张之洞与翁氏叔侄关系一向不错,但几年前却决裂了。

这原因是因为张之洞的开禁闱赌。出身阀阅世家的翁状元十分注重性理品操。广东赌徒的眼睛居然会盯住乡试,这令翁同铄不可思议。乡试乃朝廷抡才大典,神圣而清高,怎能与赌博挂上钩?翁同龢坚决主张取缔这种非法赌博。后来广东官府严令禁止,翁同龢是十分拥护的。张之洞以清流出身的两广总督,居然可以为了几个钱冒天下之大不韪,解除这道禁令,让罪恶之赌在广东再次泛滥,这哪里算得上圣门之徒,这又怎么配做总督?所以尽管张之洞有关外之捷,翁同龢仍不喜欢他。他的请款奏疏移到户部后,翁同龢公然对下属说:“暂时压一压,看他张之洞又会想出什么点子来。”

直到成允四处在京城活动,帮成允说话的人来到醇王府,说起湖北的事情和张之洞办铁厂的艰难时,重病中的醇王派人给翁同龢带去他的口谕:户部不要在用款上为难张之洞,他在湖北办洋务不易,要支持。

翁同龢不敢不听醇王的话,于是同意给汉阳铁厂拨款二百万。另外附带两个说明:一是这笔款子即为铁厂的全部拨款,今后不再追加;二是银子从光绪十六、十七两年湖北应上交给户部的四百万两铁路筹款中扣除。正是桑治平所预料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由于张之洞的力荐,也由于成允本人在京师的得力活动,更因为醇王的支持,张之洞所期望的人事安排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王之春从粤臬升调鄂藩,陈宝箴官复原职,放湖北,成允升调粤藩,皆大欢喜。

有了热心洋务的湖北藩、臬的帮衬,又有了户部允准的银子,张之洞决心步胡林翼的后尘,利用荆襄江汉这块广袤的土地,大力兴办洋务,把汉阳铁厂建成世界第一流的钢铁工厂,既为朝廷立一个强国富民的样板,也为自己在于年史册上留个美名。

龟山脚下成千民夫在填土筑堤,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大冶铁矿、马鞍山煤矿沉寂多年后又开始热闹起来。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新来的张制台在这里采矿挖煤了。这时,铁政局督办蔡锡勇又将阎敬铭早已看好的徐建寅引进湖北。

徐建寅的父亲徐寿,是近代中国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工程师。早在咸丰十年,曾国藩在创办中国第一个洋务工厂——安庆内军械所时,徐寿就与因翻译《几何原理》而出名的数学家华衡芳应聘来到安庆。在这里,徐寿造出中国第一枚开花炮弹,研制中国第一艘蒸汽轮船。后来徐寿又和华衡芳一起来到上海江南机器局,创办中国第一个翻译机构——江南译书局,翻译一批化学物理等西洋书籍,并培养了一群中国最早的洋务人才。徐建寅为徐寿的次子,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和良好西学熏陶,勤奋好学,中西会通。他在江南机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机器局做过事,又作为使馆参赞驻德国一年多。其学识和能力均不在乃父之下,现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光。他和蔡锡勇一样,虽出没于达官贵人之间,却不受官场污染,潜心于自己的学问技艺,故与蔡锡勇成为好朋友。湖北正需要徐建寅这样的洋务人才,徐建寅也正需要湖北这样的洋务舞台。张之洞久仰徐寿大名,对徐建寅十分礼遇,当即委任他为湖北铁政局会办,并请他负责大冶铁矿的勘查、开工等事宜。湖北铁政局原有蔡锡勇、陈念扔等一批洋务骨干,现在又得了徐建寅,力量大为加强。但铁政局及其下属的铁厂、矿区有着大量非技术性的事情,为银钱管理、文案、后勤等等都需要得力的人去办,更迫切需要一个总管这方面的人才。

赵茂昌看出铁厂将是一个奇货可居之处,他请求张之洞派他去铁厂。张之洞说:“你是督署的总文案,你不能去铁厂办那些事,那些事好比当年胡文忠公打仗的后路总粮台,得有一个阎丹初式的人去做。你帮我物色一下,找个能干又可靠的人出来,你今后可以代表我或是代表督署去铁厂稽查,好比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样。”

赵茂昌听了这话,打消做铁厂粮台总理的念头。他寻思着今后以张之洞的私人代表身分更好,既不负实际责任,又可以坐得大利,物色一个人来代替,倒的确比自己出任更好。

有赵茂昌这种眼光的人,在湖北官场中不少,尤其在候补官这一群体中更多。当时湖北有候补道、府、县及佐杂近八百人,他们的顶子都是用钱买来的,十之八九也是想以此赚取更多的钱。但这个生意也不好做,赚大钱的固然有,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也常见。现在武昌来了个张制台,这个张制台要办铁厂、办枪炮厂,要开煤矿、开铁矿,他一纸奏折,就招来二百万两银子,而且据说这银子今后还要源源不断地从户部国库、从洋人银行里引来,白花花的银子将会像海水一样的流入湖北,流入武昌城。张制台兴办这么多的洋务衙门,给死板老套的官场平添成百上千个自古未有的职位。这职位一天到晚跟银子打交道,顺手将几百两银子放进腰包,简直如游泳时张嘴吸口水样的顺当容易。今日拿印把关,明日便可暴富!据说张制台办洋务造出的铁块、钢材将可以跟洋人媲美,各省都会来购买,洋人也将来订货,日后黄金白银会堆得山一样的高。所有在洋务衙门里做事的人都可以按官职大小每年分红,多的可达数万,再少也比一个县令的俸禄要多。

张制台真个是财神菩萨呀!这些个以发财为惟一追求又无实际职守羁绊的候补官员们,除极少数脑子尚未开窍者外,个个都想削尖脑袋向新办的湖北铁政局里钻。

现任的道府知县与候补官相反,因为官运正好,既有银子,又有前途,几乎没有人想进洋务局所。张制台办的洋务,看似热热闹闹,但成败尚不可预料,绝对犯不着为了一个会办、协办、总办等野碍头官来换朝廷钦赐的乌纱帽。

不过,这些大人老爷们有着众多的七姑八姨内侄外甥。他们没有官职,他们比一般百姓更想发财——因为他们有一个可依赖的权势。这中间的不少人也有这个慧眼,知道进了洋务局所便是与洋人沾上了边,既可以发财,又可以攀上高枝。于是纷纷托自己做官的亲人前去联系。于是,候补官场与裙带官场相汇合,一时间,湖广总督衙门、湖北铁政局以及汉阳铁厂、大冶铁矿、马鞍山煤矿筹办处的门槛都几乎踏破。亲自来的,托人关照的,各个衙门的大人老爷打发人来递条子的,络绎不绝。洋务还没办起来,到这里来求发洋财的、混饭吃的就如苍蝇逐臭般地蜂拥而至。

铁政局的督办蔡锡勇、会办徐建寅、协办陈念礽等人都是科学技术人员,既不善于应付,也厌烦于人事,便把这件事统统推给总督衙门。张之洞让总文案赵茂昌接待这些人员,但发下一句话,所有进入洋务局所的候补官员以及所有股处部门负责人都得由他一人定夺,任何人不得擅自作主。张之洞力图严把这道关口,杜绝无能而贪墨之徒混进他所主办的洋务局所。

张之洞这个决定虽然使一部分人望而却步,但更多人并没因此而胆怯,他们在寻思对策,以便顺利通过张之洞这道关口。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中了督署文案处,特别是看中了总文案赵茂昌。张之洞高高在上,不能随便接近,赵茂昌却容易交往。张之洞日理万机,政务纷杂,不可能对所有欲进洋务局所的人透彻了解,他只能通过赵茂昌的介绍。赵茂昌这一关才是真正的关口。就这样,赵茂昌的家几乎成了集市。他精于此道,方方面面都应付得圆熟。

在湖北省四十余名候补道中有一个名叫栗殿先的人,籍隶江苏丹阳,父亲在丹阳城里开着一个丝绸铺,家道殷实。栗殿先二十多岁中了秀才,以后十年间三次应举均不第。其父花四万两银子为他捐了一个道员,五年前分发湖北。栗殿先科场上虽不顺,为人却八面玲珑,做事精明能干。仗着这个本事,五年来他在湖北候补官道中算是最为走红了。他先后办过三次长江堤工。这是湖北省内最大最肥的优差。栗殿先办堤工,看起来堤修得结实美观,账面上也做得干干净净,不露贪污挪用的痕迹,实际上三次堤工下来,他悄没声息地将三十万银子转到了自己的腰包。他又知道财不能独发的道理,从中拿出五万两发给身边几个贴近的下属和分管一些重要部门的吏目,又从中拿出十万两银子出来打点湖北省和武昌府、汉阳府的有关衙门,把事情做得四面八方都顺顺溜溜。既办了事,又捞到了银子,还得了好口碑,真正是个官场中的奇才异能。

张之洞来到武昌不久,他就跟督署新班子中的不少人混熟了。丹阳与常州相隔不到百里,口音接近,赵茂昌与栗殿先一见投缘,谈起家常来,又知道彼此原来是亲戚。栗殿先的一个远房姑妈嫁到常州,做了赵茂昌表兄的太太,栗殿先立即叫赵茂昌为表叔,赵茂昌也一口就应了。栗殿先极望能在督署中巴结上一个有实权的人物,赵茂昌也期盼在湖北官场中有一个可靠的心腹,两人一拍即合。短短的一两个月内,栗殿先不断地给赵家送古董、稀奇洋钟、洋呢,打银票包封,近一万两银子的礼金来到赵茂昌的家中后,两人的关系便亲密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栗殿先一眼就看出铁政局是个强过堤工十倍的好差事,心里对此已经琢磨很久了。张之洞将为铁政局物色一个主管后勤的协办一事委托给赵茂昌时,赵茂昌也想到,栗殿先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在一个酒酣耳热的晚上,赵茂昌向栗殿先说出这个想法。栗殿先听了心里一阵狂喜:“表叔,如果您替侄儿谋了这个差使,侄儿这一辈子就是您的孝顺亲儿子。”

赵茂昌笑着说:“我有三个儿子,不缺你这一个。你今后只要不忘表叔,一个心眼跟着表叔就行了。”

栗殿先立即说:“表叔于侄儿恩同再造,今后办什么事,表叔只要发个话,侄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赴汤蹈火的话以后再说吧!先去弄一份扎实的履历表来。”赵茂昌拿起二根牛骨牙签,在牙缝中剔了几下后说,“履历表里要把哪年进的学,哪几科考举人,都要写得详详细细。张大人看中的是读书人,你虽然没有中举,但场屋里进出个几次,也是一个读书人了。”

“是的,是的。”候补道员恭敬地听着总文案的指教,犹如现任道员听制台的训话一样。

“履历表还要详详细细地写好到湖北来办了哪些差,这些差办得如何。张大人看中的是做实事的人,你办的差事越多,他越看重。”

“是的,是的。”栗殿先连连点头。

“还有,”赵茂昌又剔了两下牙缝,“武昌城里几大衙门的爷们都要关照一下,不要拆你的台。张大人是个办事实在的人,他会派人去查访你履历表上写的真伪如何。”

栗殿先的额上冒出一丝热汗,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表叔是真的疼侄儿,侄儿照办。”略停一会,他又试探着说:“表叔,您看侄儿要不要向张制台表示表示一下?”

“不要!”赵茂昌放下牙签,坚决地说,“张制台这人脾气有点怪,您若去表示什么,这事立刻就吹了,说不定今后连别的差事你也捞不到。”

捐班道台背上沁出一阵冷汗,忙说:“表叔教导的是,教导的是。”

赵茂昌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那支牙签看了半天,慢慢地说:“你不要给张制台送礼,但你若给他送一件另外的东西的话,那这桩事成的把握就更大了。”

栗殿先眼一亮,赶紧问:“什么东西?”

。赵茂昌慢悠悠地说:“张制台一向喜欢吟诗作赋,过去做史官学台时,每年都要写个上百首诗。自出任山西巡抚来,政务太忙,没有时间写诗了,但每天夜里睡觉前一定还要读上几首唐诗宋词。”

“哦,我明白了。”栗殿先接话,“表叔是要侄儿送几本宋刻元錾的唐诗宋词。”

“不是。”赵茂昌打断栗殿先。“宋刻元錾的唐诗宋词就如珍宝古玩一般,你送给他,和送重礼不是一回事吗?这东西送给那些明里不要钱心里要钱的人最好。但张制台不是这种人,你送他这个,他一样会训斥你。”

“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栗殿先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一时想不出来了。

“张制台于唐宋诗人中最喜欢苏东坡。他亲口对我说过,凡所到之处,若该地有东坡的遗址旧迹或祠堂之类,他一定要去凭吊,感受苏东坡的灵气。你若是能写一部关于苏东坡的书送给张制台,那他一定很高兴,会认为你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人,立刻就会重用你。”

这可是给自认为天下无难办之事的候补道台,出了一个大难题。漫说他过去的读书生涯,只不过是在四书文应制诗里打转身而已,何曾读过几部真正的学问之书?李杜韩欧苏辛等人,也不过闻其名而已,并没有认真去读过。要他去写一部关于苏东坡的书,这不是叫描红郎去保和殿里考书法吗?退一万步说,即使能写,写一部苏东坡的书,又谈何容易,没有两年三载的时间能写得出吗?两三年后铁政局协办的位置不早被人占去了吗?栗殿先愁眉苦脸地说出自己的难处。

赵茂昌冷笑道:“亏你是个会办事的能人,脑袋瓜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请表叔点拨侄儿!”知道督署里这个真正的能人心里已有高招,栗殿先忙恭敬地请求。

“哪里要你自己去写!武汉三镇里的书呆子多的是,你也不用到处找,就到经心书院里去就行了。那里有的是喜欢苏东坡的人。你先找一个出题的人,出它十个题目,然后再找十个人来,每人按题作文,不要一个月一部书就出来了。这些书呆子大多清贫,你只要出高价,他们自然会乐意连文带名一并卖给你的。”

“好极了!”候补道台不得不佩服督署总文案的过人聪明,他起身谢道:“侄儿永世记得表叔的恩德。”

一个月后,一部题作《解读东坡》的大书,由赵茂昌亲自送到张之洞的面前。张之洞翻开这部装裱精美、字迹端秀的书,一口气连读了两篇文章,心里十分舒畅。张之洞喜欢东坡,已到了偏爱的程度。在外放晋抚之前,他也曾有过为东坡写一部书的念头,但因他太热中于时务的缘故;不能长时期潜心静研,书当然无法写成。做了督抚,一天忙忙乱乱的,连一首诗都难以吟了,更何况著书立说?

“写这部书的栗殿先,好像是个捐班道员。”

“是的,是的。”赵茂昌忙说,“他来过督署两次,只是没有机会见到您。”

“一个捐班能有这等学问,也真的不错。”张之洞感叹着。“你跟他熟吗?这人在湖北办过些什么差?”

“卑职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他来湖北五年了,办过十多件差事,在公安一带办过三年河工。”赵茂昌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手本来,递了上去,“这是栗殿先的履历本,请大人看看。”

张之洞慢慢地翻开栗殿先的履历:祖父拔贡、父亲秀才,本人年纪三十七岁,二十二岁中的秀才,先后参加过己卯、壬午、乙酉三科乡试,皆不售,三十二岁以捐班分发湖北。张之洞在心里说,此人读书人家出身,十年间进过三次乡闱,圣贤之书想必烂熟于胸,不第是命运不济,比起那些连贡院大门都没进过的捐班来,要强得多,怪不得他能写得出研究苏东坡的书来。他继续看着;办过放赈、施药、筑堤等事。还管过税卡、稽查过私盐、暗访过命案等等,张之洞合上履历卡,对赵茂昌说:“这倒是个会读书也会做事的人。”

赵茂昌说:“卑职见过湖北候补道府,少说也有三四十名,这个栗殿先,可说是最出类拔萃的。依卑职看,不但湖北候补官员中无人可及他,就是现任的道府中也少有人比得上。大人叫卑职注意为铁政局物色一个协办,卑职留心观察,这个栗殿先是个最适合的人了。”

张之洞说:“明天上午,你带他来让我见见。”

晚上,当赵茂昌把张之洞要接见的事告诉栗殿先时,他欢喜之余,又不无担忧:“表叔,你是知道的,这部苏东坡的书是请人捉刀的,万一张制台要跟我深谈苏东坡,那不会露马脚了吗?”

赵茂昌笑了笑说:“你看看,到底是偷来的锣鼓打不得的,着急了吧!这就要看你临场表演的本事了。现在是有这个运,就不知你有这个命没有。”

栗殿先急得头上冒汗,央求:“表叔得帮侄儿一把。”

赵茂昌说:“这是当面见真相的时候,怎么能帮你?莫非叫张制台不见你了?”

“不是这个意思。”栗殿先情急智生。“侄儿把这部书也读熟了,若张制台问起苏东坡一般的事,侄儿也答得出点,怕的是他提出什么古怪的问题来。侄儿求表叔帮一个忙。表叔事先准备好一件别的事情等着。到时张制台问的事侄儿答不出来了,便用双手正一正衣领,这是个暗号。表叔见了这个暗号,赶紧就用准备的事来岔开,最好就此让张制台打发侄儿走。表叔帮侄儿这个忙,好比救侄儿一命。”

赵茂昌哈哈大笑:“亏你也想得出这个点子来,真是个乖角儿,就不知到时能不能哄得过。哄得过是你的命大,哄不过就自认倒楣了。”

第二天,栗殿先准时来到督署。他在小客厅里足足恭候一个小时后,才被赵茂昌引进张之洞的签押房。坐下后,湖广总督将候补道员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孔虽说不上端正,两只眼睛却聪明灵动。张之洞指着案桌上的《解读东坡》一书,略带笑容地问:“这部书是你写的?”

“是卑职写的。来到湖北之前,卑职一心读书,故有时间可以写文章。”栗殿先虽有点心虚,但回答的口气还是肯定的。

张之洞又问:“古今诗人多得很,你为何独独写苏东坡?”

栗殿先答:“卑职家从祖父到父亲一直到卑职本人都喜欢苏东坡。卑职七八岁时,就能背他的‘大江东去’,到了十二三岁,就对他的前后《赤壁赋》爱不释手。长大后更知苏东坡不仅诗、词、文章写得好,而且字、画也很好,更为超过别人的是,苏东坡一生历经坎坷而始终旷达乐观,真正的了不起。故卑职从二十岁起,便下决心要好好为苏东坡写一部书,花了十年时间才完成。听说大人也喜欢苏东坡,故托赵老爷呈送一部给大人,恳请大人点拨赐教。”

栗殿先对苏东坡的喜欢原由与张之洞完全一致,这几句话将他与候补道员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早在广州的时候,张之洞便因功高位尊而逐渐改变了过去与僚属平等相待的态度,常常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说起话也满是教训、斥责的口气,尤其对候补宫场的那些人更是如此。来到湖北之后,这种毛病更加剧了,以至于两湖官员们见到他都有点战战兢兢的,而眼下,因为这部《解读东坡》,他不再把栗殿先当手下的候补官员看待,而是把他当做一个有学问又爱好相同的文友了。

“‘大江东去’和《赤壁赋》都写得好,但本部堂更喜欢他闲适的心态。他有一首小词,通过眼中所见的常景,用农夫村妇都能听得懂的口语,说出人生的大道理。这可是真胸襟真本事。栗道,这首词你背得出吗?”

不料,交谈还没开始,便给问住了。栗殿先急得浑身发热,想给坐在一旁的赵茂昌来个暗号,又想这么早便结束了会谈,绝不会给张之洞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如此,辛辛苦苦的谋画不就白费了吗?暂且敷衍敷衍下。“苏东坡这方面的诗词很多,容卑职过细地想想。”

“不要想了,我背给你听。”张之洞抚着胡须,兴致盎然地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张之洞真是个可人!栗殿先禁不住在心里呼叫起来。湖广总督的这番摇头摆脑的吟诵,不仅解了候补道员的困境,而且让他充分领略了一个真正的苏轼崇拜者,陶醉于苏词艺术境界后那种文人的真性情:不存自我,化去尊卑。

“大人记性超人,卑职不胜佩服!”栗殿先连连称颂,恨不得鼓掌欢呼。

张之洞抚须的手放下,说:“苏轼为什么自号东坡,后人有多种说法。栗道,你主哪一说?”

栗殿先仅知惟一的一个说法,还是他估计到张之洞会考问这个题目,昨夜临时将捉刀人从经心书院请来询问的。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自得意,遂侃侃而谈:“苏轼自号东坡的缘由,后人考证有多种,卑职认为源自白居易的东坡诗较可靠。苏轼敬重白居易,尤其喜爱自居易作的东坡诗,其中《步东坡》一诗他曾多次书写赠人,《步东坡》写道:‘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在黄州时,他新建的房子落成。他在新房大厅四壁上画满大雪,署其名为东坡雪堂,以后便以东坡自号。”

张之洞点点头说:“不错,此说最有道理。他的名作如前后《赤壁赋》等都写在黄州东坡雪堂。”

栗殿先毕竟是个老于世故的官吏,他知道若总等着张之洞的发问再回答,必然很容易露马脚,不如反客为主,拣些自己知道的说给他听,将他的思路引到自己所想好的线路上来,则可收取融洽谈苏的好气氛。他努力追忆在与这部书的捉刀们聊天时所昕到的故事,终于让他想起了一个,于是以一个苏轼研究者的身分谈着:“苏东坡在东坡雪堂里吟诗作文,勤奋读书,为后世留下许多佳作,也留下不少佳话。”

“哦。”果然,张之洞对“佳话”来了兴趣,“说给我听听。”

“有年冬天的晚上,雪堂外面下着大雪,刮着寒风,天气非常寒冷,苏东坡在雪堂书斋里读杜牧的《阿房宫赋》。东坡很喜欢这篇赋,高声朗诵了一遍又一遍,全然忘记已是半夜三更,也全然忘记外面的风雪。他自己不冷不要紧,却苦了书房外两名值夜的老兵。他不睡老兵也不能睡,两个老兵又冷又困,实在受不住了。一个老兵说,这文章写得有什么好,值得这样反反复复地读,害得我们跟着受苦,何人写的,真是造孽!另一个说,我听了半夜,没听出什么味道来,只有一句说出我的心里话,‘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这句话正合你我两人的心思。当时东坡的小儿子苏过正在旁边的一问房里用功,听到了两个老兵的对话,第二天告诉父亲。苏东坡笑道:‘这汉子不枉跟了我这么久,见识倒真还不错。这句话不正是《阿房官赋》的点睛之语吗?他看得多准!可惜不会写文章,若是会写文章,不在我之下。’”

张之洞笑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东坡跟得久,耳濡目染,也成了半个文人。东坡三个儿子,个个文章出众。特别是你刚才说的小儿子苏过,不仅文章好,绘画也得乃父之风。”

栗殿先突然又想起捉刀者说起的苏过的一个故事来,忙接下说:“苏过被人称为小东坡。据说宣和年间,他游京师时寓居景德寺僧房。正是盛暑时节,忽然有一天,有几个人抬着一乘小轿来到景德寺,声称奉旨来请苏小东坡。苏过不敢抗拒,只好上轿。轿四周深色帘子遮住,轿顶敞开,上面有一把凉伞遮着太阳。几个人抬着轿子快步如飞,苏过坐在轿中,两旁的景物一点也看不到,只觉耳边风声阵阵,人如在云雾中飞腾。”

张之洞听得入迷了,禁不住插嘴:“莫不是上界神仙来请他?”

坐在一旁的赵茂昌也笑了起来。

栗殿先继续说:“大约走了十多里路,轿子停住。苏过走出轿,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个内侍前来迎接;走过长廊后,来到一座小殿堂。一进殿堂,只见风流天子徽宗皇帝已坐在那里等候他。徽宗身穿黄色袍子,头戴青平冠,几十个宫女环侍左右。苏过不敢仰视,忙跪下叩头,一会儿,便觉四周异香扑鼻,冷气逼人。他侧着眼睛看了看周围,原来殿堂里积冰如山,一阵阵香雾从冰山上喷出,真有点像是来到神仙境地。”

张之洞笑道:“这位道君皇帝也不是凡夫俗子,说不定他此刻正在哪座仙观里参拜祖师爷哩!”

“苏过正在惊疑之际,皇上开口了:你是苏轼的儿子,听说善画窠面,这里有一堵新砌好的白壁,你给它画一幅画吧!苏过起身,来到左侧一堵粉墙边,各种颜料早已调好。他思索一会儿,然后挥笔画起来。一个时辰后,画好了。但见滔滔海浪中有一座陡峭山峰,山峰上长满青松翠柏,松柏中露出一座道观,通向道观的是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有一个道士在拾级攀援,那道士背上背了一药袋。徽宗皇帝看后称赞不已,亲自拿起笔来题了几个瘦金体:崂山道士采药图。苏过为皇帝高超的领悟力所佩服。皇帝赐他美酒一壶。他喝了这壶酒后,浑身轻快有飘飘欲仙之感。内侍扶他上轿,一会儿又回到景德寺。苏过仿佛觉得像做了一场美梦似的,仔细闻闻嘴唇,只见酒香犹在,知不是做梦,是真的。”

“这故事有趣!”张之洞显然被这个传说所吸引,停了一会说,“有一个有名的故事,说有人评苏轼与柳永的词的不同处。东坡的词,当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柳永的词,当十七八岁妙龄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说苏词豪放,柳词婉约。其实苏轼的诗词有豪放一面,也有婉约一面。栗道对苏轼钻研颇深,你能否对本部堂说说,苏轼的豪放风格继承了前人哪些人的长处,对以后南宋的词风有哪些影响,他的婉约之风又体现在哪些名作上?”

张大人对东坡的兴趣真是太浓厚了!赵茂昌听到张之洞提出这样大的一个问题来,心中暗暗吃惊:这样的题目是可以再写一部书来的,漫说栗殿先是个冒牌货,即便那些对苏轼真有研究的学究们,要答出这个问题来也不容易,看来备用之物该出手了。这时栗殿先早已将衣领正了两次,正在焦急不堪之际,看到赵茂昌的脸转过来了,忙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赵茂昌会心一笑,从左手袖里掏出一沓纸来,走到张之洞的身边说:“这是辜汤生昨夜里交给我的一沓译稿,并特别指出英国的《泰晤士报》已报道湖北将建世界第一大型铁厂的消息,正在伦敦休假的俄国皇太子表示要在明年访问中国,期间一定要来武昌拜访铁厂的创办人。”

“哦,这样重要的消息,你为何不早说!”张之洞一把接过辜鸿铭的译稿,一边看一边说,“栗道,你先回去吧!关于豪放和婉约的事,我们下次再谈。”

如同奉到特赦令似的,候补道员从囚室里解脱出来。他赶紧起身,向张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特为向赵茂昌报以感谢的微笑,然后匆匆走出督署签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