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中国军队在越南境内与法军交战这件事,几个月来一直是慈禧心中的一件大事。作为一个女性当国者,慈禧从来没有要作出一番大事业来的雄心壮志,实事求是地说,辛酉年那次政变,也是咸丰帝的失误和肃顺跋扈所逼出来的。

倘若不是咸丰帝那样心胸狭窄,把兄弟之间的过节老盘着至死不解,而在顾命大臣中安排恭王一个位子;即使不安排,哪怕是在临终前见见面,像历代托孤帝王那样,执着恭王的手说几句好话,委托他辅佐六岁的孤儿。若这样做了,恭王便不会跟慈禧联合起来,置祖制不顾而废顾命大臣。

倘若肃顺等人不是那样的跋扈嚣张,专断一切,眼角里根本没有两宫太后和近支亲王,而是稍微照顾下他们的体面,有一点和衷共济共渡难关之意,也不至于把慈禧逼到要与顾命大臣们一决生死势不两立的地步。

垂帘听政十二年,同治皇帝十八岁了,慈禧把权力完全交付给儿子。谁知儿子并不成器,处理国家大事既草率,个人立身更孟浪,在亲政到驾崩这一年多时间里,慈禧不得不替儿子操心费神。到儿子一死,谁来继位,则又成了天上人间的头等大事。比来比去,思前想后,终于选择载湉来接替,做了个光绪皇帝。

光绪登基只有四岁,离十八岁亲政,还有十多年,同治朝已经垂了一个朝代的帘,显然,此时朝野内外,无论谁都认为这个帘子还是继续垂下去为好,慈禧只得又管理国事了。如此说来,慈禧岂不成了一个忧国忧民舍身为公的贤明太后?也不是的。

慈禧压根儿没有想到要效法康熙、乾隆去安边绥远,臣服四夷,也没有想到要像他们那样去修《康熙字典》、《四库全书》。凡这些流芳百世的文治武功,她都不大去想。她只是热中权势,有极强的统治欲望,指使欲望,满足欲望。她喜欢所有的须眉男子在她面前匍匐称臣,唯唯诺诺,听凭她的吩咐,向她宣誓效忠。她喜欢过问一切事情,大至军园谋略,小至某个王府格格的婚配,她都要过问,都要裁定。大事小事,一经她的定夺,便不能改变。

慈禧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当国者。她有过人的机敏才智,却没有深厚的学养和远大的识见;她有强烈的权力之欲,却没有宏伟的抱负和做大事业的气魄;她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没有为国为民谋福的公心。

说实在话,人类历史上这样的统治者,又何止一个慈禧太后!他们真正是辜负了天时地利人和给他们汇聚成的举国无双的机遇!倘若是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倒也罢了,更为可恨的是,他们以自己的愚蠢、自私、狂妄、强暴,借助于这种无人可及的地位和权力,去祸国殃民,给人世间带来痛苦和灾难,让历史为此蒙上羞恨耻辱,长使后人浩叹!

就慈禧内心来说,她希望所有的洋人都不招她惹她,她也不会去招惹洋人,彼此相安无事,她安安心心地做她大清帝国独一无二的太后,颐指气使,生杀予夺。到了皇帝成年后,把权力交给他。他办事办得合自己的心意,则让他办下去,若办得不合自己的心意,让他改办重办,乃至于废掉他,重立一个,到时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可是,就是这些可恼可恨可鄙可杀的洋人,无休无止地寻是生非,跟她过意不去。

这二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教案数也数不清,还有俄国的东北边界纠纷,伊犁城的归还,日本强占藩属国琉球、干涉藩属国朝鲜,还不时有这个国家要开放一个港口,那个国家要借一块地等等。现在,又拱出一个越南事情来。

法国人咬定说他只是要开通一条进入中国的贸易线而已,别无他求。慈禧真的不明白这些红毛蓝眼的洋人是怎么想的。口口声声说的是经商做买卖,但买卖是双方的事,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的平等商量的事呀!你愿卖,我不愿买,或者说你愿买,我不愿卖,就不做好了,你凭什么要用强力逼迫人家呢?要说洋人蠢嘛,他的那些船炮又确实造得好;要说洋人不蠢嘛,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夷狄真的是夷狄。一想到这里,慈禧就连连摇头。

对于远在云南、广西之外的越南国,慈禧先前所知甚少。后来那里闹事了,云贵总督、两广总督向朝廷报告,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君主昏庸、官吏贪恶、百姓无知无识的小国家,才知道这个国家每年给朝廷送点贡品,而朝廷的回赠要比它的进贡大过十几二十倍。它名义上承认是大清的藩国,实际上它的朝廷更替、君位承继、官员任免、税金收人等等一切大事,朝廷都不能过问,反而还要承担保护它免受外国侵略的责任。

慈禧弄不清楚,当年老祖宗为什么要把这个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这对咱们大清国到底有什么好处?若不是碍着丢了祖宗脸面这一点,慈禧真的不想去管这档子事。把军队全部撤回来,让他们越南去和法国人周旋好了,自家的事已够麻烦,哪还有那份闲心思去管人家的事哩!

因此,究其实,恭王军机处的全班撤换,并非是因为丢了越南的北宁、太原两个城市的缘故,而是慈禧要借此机会除掉久已不满的奕沂,换上觊觎此位甚久的奕譞罢了。

要说,慈禧这样的大换班,也自有她的道理所在。奕沂当国二十余年,历事多了,腰杆也硬了,上下党羽也肯定安插不少了。他近年来常常自作主张,明显地有架空慈禧的趋势。过几年皇帝亲政,他就会完全把皇帝架空。慈禧读过张之万为她编的《治平宝鉴》,知道历史上大凡出现皇帝被架空的时候,便是国家祸乱的时候。这是因为:如果皇帝弱,则会被权臣废掉,皇帝强,则会从权臣手中夺回失去的权力,不管哪种情形,都会引起政局的动荡不安,甚至发生战乱。军机的权操在奕譞的手里,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奕譞听话,不会背她自作主张,奕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决不会有二心,一定会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佐,今后也决不会有权力争斗的事情出现。

慈禧自认为考虑周到计谋深远,断然采取了这个少见的大举措,尽管朝野内外有不少的议论,她一概置之不顾。她寄希望于新的军机处,要他们先把上台来的第一件大事办好。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越南境内的中法冲突。这件事办好了,不仅为他们自己建立威信,奠定日后的治国基础,也为她的脸上争来光荣。

新军机处上台后的第一个举措,便是将办事不力的两广总督张树声革职,擢升山西巡抚张之洞为新的两广总督。张之洞这几年在山西实心办事,成效突出,这是慈禧所知道并赏识的。张之洞究心兵事对外强硬,这点,慈禧更是从光绪六年的伊犁事件中就知道了。虽然同意军机处的任命,但张之洞毕竟是个一天兵都没带的翰林出身的文官,他能胜任战火在即的前线制军之任吗?慈禧对此没有把握,而对中国与法国的交战,胜负前景如何,慈禧更不可预料。她总巴望着哪天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仗不打了,大家和解了。若真有这样的好消息,那才真正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祖宗保佑。

傍晚,慈禧吃过晚饭后,正在和李莲英,以及两个常来侍候她的礼王府小格格一起玩牌九。这时,内奏事处的值班太监进来禀报:“李鸿章请求陛见。”

“李鸿章这几个月不是在天津吗,他现在是在天津呢,还是已到了京师?”慈禧一边看着手中的牌,一边慢慢地说话。

“他昨天已到了京师。”

“有什么事吗?”慈禧依然慢声慢气地说,并示意在她身后的小宫女照常为她抓牌。

“说是法国将派特使来天津谈和……”

“法国谈和?”慈禧打断太监的话,手中的牌立刻被收了起来。

“是的,谈和约。”

“传令,一个时辰后在养心殿召见李鸿章!”

“嗻!”

内奏事处的太监立即把这道懿旨传了出去。很快,这道懿旨就被传到位于紫禁城附近的贤良寺里。太后破例连夜召见,既体现她对此事的重视,也说明她对此事很有兴趣。与太后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前淮军统帅这样寻思着,心里也便有了几分把握。

紫禁城一到断黑时,进入宫中的各道大门小门一律紧闭,并加上又大又粗的门杠。白日里,在阳光照耀下,在翎顶蟒袍的辉映下,雄伟威严的三大殿和气象宏阔的青砖广场,将朝廷的尊严和皇家的富贵,表现得淋漓尽致,气势逼人。可是一到黑夜,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三大殿内没有一盏灯,黑幽幽的,宛如三座从昌平搬来的前明皇帝的祭祠享殿。青砖广场上也没有一盏灯照着;空旷旷、黑沉沉的,就像一处死了无数生灵的古战场,给人以凄凉悲哀之感。宫中历来稀奇古怪的传闻甚多,太监又格外的胆小多疑。所以,一入夜,这里便见不到一个人影。白日的天堂,此刻简直就成了阴间。

不过,这只是紫禁城的前半部分,至于后半部分则多少还有些人间生气。围绕乾清宫、坤宁宫、交泰宫两侧的东西十二宫以及御花园等,向来被称为后宫,是皇帝和后妃及皇子、公主们的居住活动之地。在咸丰朝以前的几个朝代里,尤其是康熙、乾隆那些年代,皇帝在位时间长,享寿又高,后妃众多,龙子龙孙更是多,后宫热热闹闹的。晚上灯火辉煌,小儿女嬉笑声不断,紫禁城里并不乏人间天伦之乐。尤其是那位号称十全老人的五福堂主乾隆爷,更是龙体健旺风流成性,每天夜晚他所宿的那个妃子宫里,必定丝竹绕梁弦歌不绝,人尽名花,舞皆霓裳,把夜间后宫真弄成一个莺歌燕舞的海外仙岛似的。

到了咸丰朝以后,后宫就如同大清的国运一样,一朝不如一朝,一年不如一年。咸丰帝三十去世,只留下一子一女,儿子便是慈禧所生的同治帝,女儿则是另一个妃子丽妃所出。咸丰帝因为死得早,妃子的队伍还来不及壮大。相比道光朝来说,后宫已是大为冷落了。

慈禧集女性的嫉妒、寡妇的变态、君王的大权于一身,后宫这块小天地本就是她职分所在的主管之地,现在更成了她砧板上的一块鱼肉,任她摆布宰割。咸丰帝所留下的那些与她争过宠的太妃们,哪个见到她不像鼠儿见了猫一样,战战抖抖,诚惶诚恐?后宫不要说晚上,即便白天也都是一片冷冷清清的。

同治皇帝十九岁就死了,皇后被逼殉夫,留下的几个不明不白的妃子,在后宫中毫无地位可言。今上只有十四岁,他还没想起要女人。丽妃所生的女儿早在同治八年便出宫下嫁符珍。自从同治八年起到眼下十五六年了,偌大的紫禁城后院里,就再也没有一个皇子公主出现过。人们在背地里叹息:大清朝皇嗣主脉怎么会凋零到如此地步?这是不是前廷所显示的国运不昌对后院的压迫,或者反过来说,恰恰是后院的后嗣不兴,而使得前廷的国运不昌?更有受到慈禧压抑的老太妃们,则把责任归咎于她的身上,暗地里讥讥啧啧地议论着:从来阴气太盛,阳气则衰,哪朝哪代有过这样强梁霸道的太后?怪不得大清苗裔不旺!

叹息也罢,指责也罢,大清王朝的皇宫后院便是这样冷清多年了,大家都寄希望于这个尚未大婚的光绪皇帝身上,但愿他多置妃嫔,广育子女,最好能像周文王那样,生他一百个皇子出来,重振当年后宫雄风!

然而,这还得拭目以待,至于眼下则依旧如故。一到晚上,更比白天冷清,妃子也好,宫女也好,太监也好,都早早地缩进各自宫里,不再出来。整个后院悄没声息,从外表看来,与死气沉沉的前廷相比,只多了一些灯火和几个巡更守夜的太监罢了。

但也有惟一的例外,那就是养心殿。从垂帘听政的第一天开始,这座本来属于后院系统的宫殿,就成了整个紫禁城的第一号建筑。这是因为慈禧住在这里。大清国一切有资格面见圣上的官员,都在这里向她三跪九叩头;大清国一切军国大计都在这里制定,都从这里发出。这里,白天王公大臣川流不息,入夜灯火通明,警戒森严。不过,慈禧通常夜里不办公事,她很会保养自己,每晚戌时刚过,她便上床睡觉了。但今天慈禧却要在夜里召见李鸿章。养心殿里的宫女、太监都在猜测着,太后一定有刻不容缓的军国大事要与李中堂商量。

一顶簇新的墨绿呢大轿,停在紫禁城东侧的景运门边,李鸿章身着正一品官服,神色端凝地从轿中走出来。他顺手从左边袖袋里掏了一块金光闪亮的大怀表出来看了看,时针正好指在七时上。这是一块瑞士表,乃驻英法公使侍郎曾纪泽所赠。李鸿章喜欢用洋人的东西,连生病时都喜欢吃洋药,说洋药简便收效快。这块怀表他已经用了四五年,随时随地都带着,而且养成了每隔一会儿便掏出来看看的习惯。

景运门已经打开,几个刀枪晃晃的侍卫分立两旁。近年来,大受慈禧宠爱品衔升得很快的太监李莲英,早已恭候在门边,见李鸿章已走出轿门,忙哈着腰迎上。因为李莲英的地位非比寻常,许多大臣都对他礼让有加。有的是想走他的门子,求一条升官捷径;有的并非想巴结,只是防他在太后面前说对自己不利的话,故而也不得不对他假以辞色。李莲英在宫中久了,见的王公大臣多了,这些衮衮诸公究竟有多大能耐,他也心中有数了。大清朝中的这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说句实在话,李莲英对其中很多人都看不起,真正令他从心眼里生发敬佩之情的还不多,而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便有眼前的这位相国爷。在李莲英的眼里,李鸿章才是真正有着治国安邦定天下的文武全才,就连他的那种气宇,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老相国,这么晚了还要进宫来,您真辛苦!”

这样的话,李莲英平时对那些王公大臣也常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日说的只是客套,今晚这一句,才是从心里说出的。

“国家多事,不能不辛苦点。李总管,近来身体好吗?”

李鸿章也不想得罪这个太后身边的宠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托老相国的福,还好。”

李莲英感激这位他所崇敬的人物的关心,遂走近李鸿章的身旁,伸出一只手来搀扶着李鸿章。

“天色黑了,老相国慢慢走。”李莲英以一种近于平时对慈禧说话的口吻关照着李鸿章。同时,又对着附近的一群太监高声命令,“把灯笼点得亮亮的,为老相国引路!”

于是八盏大红宫灯一齐点燃。六盏在前面开路,两盏在后面护卫,中间,李莲英亲自搀扶着李鸿章,跨过景运门,向着养心殿走去。李鸿章自家带来的跟班和轿夫都被拦在门外。

李莲英搀扶着李鸿章走的这条路,正是紫禁城里前廷后院的分界之路。往左边中和殿方向望去,是一片令人生悸的黑寂;往右边乾清门方向看去,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点星火。词臣出身的北洋大臣,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唐人的诗句来:“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他在心里笑了起来:今夜走在紫禁城内,即将面见太后,怎么没有“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的体会,却无端生出这种感觉来!

穿过这道黑暗的分界地,来到西长街口,这里的灯光明显地亮多了。当李鸿章跨过遵义门,进人养心殿前院时,眼前一阵目眩。原来,此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跟在李莲英的后面,李鸿章一直走进东暖阁,在门帘外站定。

一会儿,李莲英掀开帘子,对门外的李鸿章说:“老相国,太后叫您进去。”

李鸿章迈进门槛,肃立站定,然后跪下,摘掉饰有大红珊瑚顶插着双眼花翎孔雀毛的帽子,将它放在一旁,磕了一个响头。再站起,左手捧着这顶帽子,向前迈进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又跪下,将帽子放在手边的地砖上,用带着浓厚淮北口音的官腔喊道:“臣李鸿章叩见太后,祝太后万寿无疆!”

“起来吧!”慈禧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对着站在门边的李莲英吩咐,“给李中堂搬一张凳子来。”

“谢太后厚恩,臣不敢坐。”

李鸿章被慈禧的格外眷顾感动得热血奔涌。李莲英很快亲自搬来一张精致的梓木方形小凳,放在李鸿章的旁边。李鸿章还是不敢起身。

“李鸿章,你是年过六十的四朝老臣,今夜又不是平时的叫起,说话的时间可以长一些,你就坐着慢慢说吧!”

李鸿章长年带兵征战四方,且性格开朗,他想了想,太后说的也是:自己今年六十二岁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今夜就是坐着和太后说话,也不是担当不起的。这样想过后,他站起身来,将双眼花翎大红珊瑚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然后大大方方地在梓木方凳上坐了下来。

“李鸿章,你是要跟我说点法国政府的事儿吧,你说吧!”

“臣正是要向太后禀报这件事。”

李鸿章挺直腰板,望了太后一眼。不料这一望,却让李鸿章的奏对停了瞬间。论名望勋绩,李鸿章无疑是当今天下第一人,但他面见慈禧的次数也不很多。这是因为李鸿章一直是外官,而不是内臣,尤其是他没有在军机处任过职。从同治九年以来,他一直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衙门在保定,北洋大臣衙门在天津。李鸿章长年住的地方便是保定和天津,不是特别重要的事,他通常不到京师来;就是有时住在京师,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太后。至于朝廷与李鸿章相商的事情自然很多,但都是通过文报往来,并不需要面谈。

慈安在世的时候,两宫太后召见臣工时,一律垂下帘子。跪在帘外的臣工即使想看清太后的花容月貌,也是不可能的。慈安过世后,慈禧便撤掉了那道帘子。但臣工们既要行君臣之礼,又要守男女之防,何况召见时气氛庄严,时间短促,跪在地上的大臣只求奏对不出差错,就是万千之幸了,谁敢有那大的胆子,偷眼看下掉帘子的太后?万一惹怒了她,你还要不要脑袋?

李鸿章亦不例外。往常的召见,他也没敢正眼看过太后一面。慈禧的圣容,只存在于他的想像中,而不在他的记忆里。

今夜这一眼,既距离很近,又是平视,真是把太后看得真切了:辉煌的宫灯之下,太后美丽得就如传说中的嫦娥似的,端庄高雅,气度尊贵。朝廷年初就发下谕旨,说今年十月是太后的五十万寿华诞,将要举行盛大庆典为之祝福。五十岁的女人了,脸上不见一点皱纹,容光焕发,宛如青春玉女。李鸿章不觉暗自称奇。他想起自己的大姨太,还不到五十岁,当初进门时也是美人尖子,而今比起太后来可就差远了。是上天赋予她的这种母仪天下的高贵,还是宫中藏有驻春美容的秘方?李鸿章来不及在脑中思考这些问题,他要向太后禀报比这重要得多的夷情大事。

“赫德从上海打电报到天津,说法国政府已派出一个名叫福禄诺的特使,在德璀林的陪同下已到了上海,马上就要到天津来与臣见面,商谈订立中法两国条约事。”

“法国政府要跟咱们讲和了?”

天天盼望着越南战争早日停止,想不到法国果然遣使前来讲和了!慈禧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悦,打断李鸿章的话。

“是的,法国有讲和的意思。”

李鸿章与洋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洋人的脾性。法国在越南的战争,是中国人节节失利,他们并没有吃大亏。显然,此时订条约,是想趁战胜之机向我们索取更多的好处,并非主动求和,硬要说是和约的话,也只是城下之盟。他不想触慈禧的兴头,顺着她的话回答。

“赫德有没有说,他们提出了些什么条件?”

其实,慈禧的头脑很清醒,她也知道法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此一举。

“赫德的电报里说了几条。”赫德的电报就放在他的袖袋里,但他既不能拿出来,要慈禧自个儿看,也不能自己照着电报去念。他的记性极好,虽年老而不减当年,电报的内容早已全部记在他的心中。“一是开放云南,二是不能限制法国在越南的权利,三是赔偿军费,四是调走曾纪泽。主要是这么几条。”

慈禧听后没有做声,心里在盘算着:开放云南,让他们进来做生意,也不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法国人在越南做什么,不去管它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纪泽因为主战得罪了法国政府,也可以考虑换一个去。难就难在赔款上,朝廷现在缺的就是银子。再说,战争是他们挑起的,到头来还要我们赔银子,这口气也咽不下呀!慈禧沉吟半晌后,决定先听听李鸿章的意见。

“李鸿章,你说说看,法国人这几个条件,咱们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能接受?”

老于官场的李鸿章,对于慈禧的这个问话并不感到奇怪。年轻的时候,他的官职低,常常在禀报时遇到上司的诘问,经过一两次尴尬后,他有了经验:禀报之前自己先深思熟虑,在脑中准备几种不同的看法,到时视情况而说出其中的一种。因为此,李鸿章能常常得到上司的称赞,故而官运亨通。中老年后,官职高了,他又常常搬来别人的这个伎俩,一是从下级的回答中受到启发,二是借此考察属员。

关于越南境内打仗的这件事,他早有自己的看法,昨天听了恭王的意见后,心中更有把握了,于是底气甚足地回答:“回禀太后,依臣之见,这次是个好机会,务必要把这个和约给定下来,战火早一天熄灭,国家便可早日安生,太后您也可以早一天宽心。”

“是呀,你是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人了,仗还是不打为好。”慈禧感叹着。

“太后英明!”李鸿章立即恭维,“臣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办了大半辈子的军务,从中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国家一定要备战,战争不可不防备,这是第一;第二,仗能不打就不打,万一打起来,能早停就早停。”

,“这话说得在理儿。”慈禧点头,表示赞许。

“所以,臣以为法国这些条件,都可以接受,只要能早日停战,一切都好商量。”

“赔款一事要好好谈。”慈禧打断李鸿章的话,“朝廷银钱短缺,最好不赔,能少赔就少赔。”

“是。”李鸿章趁此机会抓紧请示,“其他几条,也请太后慈谕训示。”

“曾纪泽与法国人争吵了吗?”慈禧问李鸿章,“为何法国人容不得他住在那里?”

“曾纪泽性格耿直,或许在言谈之间对法国人有得罪之处。他是公使,若与驻在国不和的话,还是调离一下为好。”

曾纪泽既是老师的儿子,又是有德有才的君子,李鸿章对他很是器重,视为亲兄弟。曾纪泽最令李鸿章佩服的一点是他懂洋文,不但能读洋书,而且能说洋话,是朝廷派往各国公使中的第一等人才。

曾国藩晚年亲自延聘两个英国人为塾师,分别教两个儿子纪泽、纪鸿学英文。那时纪泽已过三十,学习英文甚是吃力,但遵父命,还是硬着头皮学下来。几年后,真的是英文帮助了他,为国家出了大力。每一念及此,李鸿章便发自内心地对老师的远见表示钦佩,并效法老师,也请洋人到家里来教自己的儿子。遇到儿子们不好好学的时候,便拿曾纪泽的例子来开导,果然对儿子们启益很大。

想到这里,李鸿章又补充一句:“曾纪泽这些年在国外很辛苦,为国家做了不少好事。依臣之见,他回国后宜予以优叙。”

“那么谁可以接替他这个事呢?你有没有合适的人?”

太后显然接受了这一条。李鸿章立即答:“法国公使这个职位,眼下最是紧要,一天都不能空缺。日后也很重要,一定要有一个相当的人才行。依臣之见,不妨先将驻德国公使李凤苞从柏林调到巴黎,做个代理法国公使,处理日常事务,朝廷再慢慢地选择一个人去接替。”

“这样安排也好。”慈禧轻轻颔首。“刚才你说的法国特使叫个什么名字来着,此人是个什么人?”

“法国派出的这个公使叫做福禄诺,臣与他打过交道。”

“你们先前见过面?”

“见过面。”李鸿章答,“福禄诺是个海军舰长。三年前他的舰艇在塘沽码头停过一个月,他到过臣的北洋衙门。臣与他见过面,说过话。”

慈禧浅浅地笑了笑说:“看来洋人也是讲旧交情的。他们派这个舰长来,就是因为他与你有过交道。既然是熟人,更好说话。你就对你的这个老朋友说,赔款一条取消吧,其它的都好商量。”

李鸿章心里吃一惊:太后说得也太轻巧了。漫说打过一次交道不能算是老朋友,即使是老朋友,就可以免去几百万两银子的赔款吗?法国又不是他的!何况李鸿章知道,洋人与国人不同,一般都忠于职守,对国家利益看得重,很少有接受贿赂而牺牲国家利益的。但他不能对这位不懂外情的太后说得太多,只能答:“臣一定利用这个关系,去跟他好好地谈,尽可能地把赔款一项取消,若实在不行的话,也要越少越好,必不致使我大清吃亏。”

“这件事,你就这样跟他谈吧。”

慈禧终于为法国公使前来谈判的事作了交代,李鸿章心里一阵轻松。他在心里寻思着:该向太后谈恭王吩咐的事了,如何谈起呢?

“李鸿章,你办了这多年的洋务了,我问你一句话:咱们大清眼下的军事力量,到底与洋人相差多远,能不能与他们打仗?今夜没有别的人,你只管对我说实话。”

这个问题虽然重大,但李鸿章胸中早有成竹。平日,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既不懂外国,也不知本国实力的人,遇到与洋人闹纠纷,开口闭口就是与洋人决一死战之类的话,似乎很爱国,其实最是误国之论。太后虽有定识,但有时不免也受这种论调的左右。李鸿章觉得自己身受太后厚恩,肩负着朝廷的重任,有责任实事求是地将这个大事说清楚。

李鸿章正了正腰板,一脸端谨地说:“回禀太后,臣奉太后之命办了二十多年的洋务,为朝廷的军队买了许多西洋的枪炮,为北洋南洋购置了不少铁甲船只,比起先前打长毛捻子时来,我们的军事力量的确是要强大多了,但若跟洋人比起来还差得太远。真的若是与洋人交起仗来,我们沾光的把握极少。依臣之见,咱们大清要赶上洋人,至少得有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功夫。在这三五十年的时间里,我们要力求避免与洋人打仗,以求发展。过去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话教育臣民,后来终于报了大仇。咱们要有勾践的这种眼光和毅力。只是洋人比当年的吴王夫差要强大百倍,所以,臣以为,今天咱们大清的力量对付洋人,二十年还不够,要有三十年五十年的准备。”

慈禧读书不多,但“卧薪尝胆”这个典故还是知道的,她也很佩服越王勾践。李鸿章这番话,她深以为然。

“这么说来,咱们与法国人这场战争,就寄希望于你与那个舰长的和谈上了。”

李鸿章忙答:“臣一定不负太后的期望,把这次和谈谈好。”

“主张对洋人开仗的人,也不都是浮浪的人。”慈禧把左手无名指上长长的金指套压了压,说,“张之洞对洋人强硬,他也在实心做事。朝廷调他去两广,希望他代替张树声,把两广军务振刷一下。天津的和谈要谈,广西、云南的防备也是不能松的。”

“太后英明!洋人诡诈,得多防着点,广西、云南的防备确是不能松劲。”李鸿章想,终于遇到机会了。他继续说下去,“张之洞后生可畏,太后擢升他为两广总督,足见太后借两广军务历练他的苦心。臣以为,还有几个人,也都是年少有才之人,若加以历练,日后可望为国家储存大才。”

“你说说,有哪几个?”慈禧对此很有兴趣。

“第一个数张佩纶。此人志大才高,是廷臣中第一青年才俊。”李鸿章做出一副实心荐贤的神态。

这两年来,慈禧对张佩纶印象甚好。前年亲自提名擢他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有心把他作为军机大臣来培养,所虑的也是他的地方阅历不够,应该让他磨练磨练。她问:“你看张佩纶做个什么事最好?”

“派他去福建会办海疆事务。”李鸿章昨天便为恭王提出的几个人想好了去处,此刻他不假思索地提了出来。“福建海疆绵长宽阔,形势重要,但闽浙总督何璟不甚得力,须得强干的人协助他。张佩纶长于军事,正好做他的海防助手。”

“福建的海防现在是越来越重要了。前两天刘铭传还来密折说,法国海军有攻打台湾的可能。只是张佩纶从没有过水师经历,他办海防行吗?”

“臣以为张佩纶行。”带了二十余年兵的李鸿章,何尝不知道打仗的事,不在纸上而在战场上。张佩纶的军事奏折写得好,不一定就能带兵打仗。但自古以来,长于议兵的书生出面带兵的,既有全军覆没身首不保的赵括,也有克敌制胜襄成霸业的管仲。张佩纶有可能是赵括,也有可能是管仲。李鸿章既然对他又爱又恼,也就没有一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念头。倘若出息了,为国家玉成一个人才;倘若证实无用,也可为自己去一政敌。“太后,不妨将张佩纶派去福建试一试。据说何璩也器重他的才学,他们会合作好的。”

慈禧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南洋水师眼下最缺一个得力的襄助。南洋水域与福建海疆相连,张佩纶既出任福建海防的会办,那南洋水师的会办就非用他的好友不成。故臣以为,常与他会衔上折言事的陈宝琛,可放南洋水师会办。”

对于陈宝琛,李鸿章只有恼恨,没有怜才之念。昨夜,他为陈宝琛想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南洋会办。近日上任的南洋大臣,乃有名的曾老九曾国荃。此人,李鸿章是知之极深的。

曾国荃虽与曾国藩一母同胞,为人处事却判若两人。李鸿章永远记得:当年老九为了抢天下第一功,带着吉字营五万人马,匆匆忙忙去围有着九十里城墙的江宁城。围了近两年时间,几乎没有进展,为了尽快打下江宁,塞天下悠悠之口,曾国藩请用全副洋枪洋炮武装的淮军前去援助。李鸿章答应了。正欲启程,突然传来曾老九派人捎带的话:吉字营用死了几千人的代价,才熬来攻进城门的好时机,你李少荃若来争功,我与你先在城外分个高低!

李鸿章深知这个倔犟过人的老九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赶紧打消前去江宁的念头。他写了一封信给老师:盛夏之际,洋火药不灵,淮军不能奉命,江宁还是让吉字营独家打吧!洋火药盛夏不灵,这岂不是笑话一句!曾国藩知道是弟弟在作梗,也便不再勉强李鸿章了。

若说伴君如伴虎的话,那么伴这个曾老九就如伴狼伴鹰一般。若不是出自吉字营又能见他的眼色行事的人,简直无法与他相处融洽。一旦惹怒了他,他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打下去。当年他做湖北巡抚,连身为大学士的满人湖广总督官文都被他逼得离开武昌。你想想,一个书生出身的年轻文人,来做他手下的水师会办,他会将这人放在眼里吗?如果说,将张佩纶派给翰林出身的何璩做助手,成与败还未可料定的话,那么,将书呆子陈宝琛派给血火中打出的曾国荃做会办,则无异于将他推上刀山,推进虎口,几乎不存在半点成功的可能。

不料慈禧对这个推荐倒是一口答应:“曾国荃围城打冲锋是把好手,但与洋人斗智斗谋略的本事不够,陈宝琛虑事周到,给他去做个助手,倒是极合适的。”

“太后英明。”李鸿章赶紧恭维一句后,又提出一个新人事设想来,“俄国政府几次提出要跟我们把东北交界地区重新勘查一次,将中俄分界线划定,以便今后双方为领土问题少一点纠纷。臣一直在寻思此事,这得有一个精于地理的人主持才是。”

“是呀!”慈禧接言,“此事之所以迟迟未答应的原因,就是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你以为谁能胜任此事?”

“吴大澂。”李鸿章立即回答。

为吴大澂的去处,李鸿章昨夜颇费了不少脑筋,结果终于为他觅到了这个“美差”。这是件极苦极累又极不讨好的事。俄国人横暴强梁,只知以势凌人,根本不去与你理论什么历史沿革。吴大激那一肚子古地理之学,在俄国人面前,正应得上一句俗话:秀才遇了兵,有理讲不清。让他和老毛子去怄气吧,谁要他专爱说别人的风凉话!

“太后,吴大澂治古地理学三十余年,他本人就是一本活地图。臣对他的这门学问,也是敬佩不已,让他去办这种事,真是人尽其才。先派他去东北,与俄国人踏勘分界地段。明年还可以派他去云南、广西,与法国人踏勘中越两国的分界地段。让他一展平生才学,于国于己都是很有利的。”

听到这儿,慈禧“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没有想到,吴大激这门旧学问,倒还真的派上大用场了。李鸿章,你今夜一口气荐了三个人才,可见你平日于此是存了心的。昨天召见世铎,要他提出两个人来接替徐延旭和唐炯,他支支吾吾的半天,到底也没正经说出个名儿来,真让我失望。”

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的人,近支亲王里也还有几个,谁要你听信醇王,挑一个这样的窝囊废来做军机处的领班呀!这些话当然只能在李鸿章的肚子里嘀咕着,嘴面上还得另外说:“礼王爷遇事深谋远虑,不像臣这样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

慈禧也清楚,与李鸿章相比,世铎自然是樗栎庸材,但普天之下,能有几棵李鸿章这样的擎天大树呢!

“李鸿章,军机处换了人马,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世铎这人老实,办事的才能是要比奕沂差些。不过,阎敬铭、张之万都是前朝旧臣了,可以帮衬点。你比起他们来,历事又更多。还望你以国家重臣的身分,在外多多体贴朝廷的艰难,协助军机处。张之洞到底年轻不大懂兵事,关于与法国人打交道的事儿,你以后还要多多开导开导他。为国家培育人才,不光是朝廷的责任,也是你等老臣的责任。今夜里就谈到这儿,若还有要说的,明儿个再递牌子吧!”

李鸿章走出遵义门时,紫禁城里已经是夜色深沉了。后宫的几盏稀疏的灯火早已熄灭,天上也没有月亮星星,上下内外一片锅底似的黑暗。一阵夜风吹来,他觉得浑身凉飕飕的。若不是周围有宫灯在护送着,这个刀枪堆里杀出来的前淮军统帅,也都会生出几分恐惧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