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你的琴是越弹越好了。”张之洞推开佩玉的房门,微笑着跟女琴师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营造的艺术世界里,突然被耳旁的这句话所惊醒。她带着三分惶恐起身弯腰:“佩玉不慎,惊动了抚台。”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她暗暗责备自己粗心,脸上不觉飞上一片红云。就这一瞬间,四十六岁的抚台蓦然觉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师其实也妩媚动人,一股强烈的与之交谈的愿望在心里油然而生。

“佩玉,这一年来,准儿多亏了你的呵护,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关照你,还望你能体谅。”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铲罂禁烟、铁面无情惩办贪官污吏的抚台大人,竟也有细腻的儿女之心,能说出暖人心窝的话,佩玉一时甚是感动。

“大人客气了,小姐清纯可爱,天资聪颖,我能有幸与她为伴,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缘分。”

佩玉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六年前,她丧夫失子,这惨烈的打击,时时刻刻如沉重的乌云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欢快的情绪,几乎夜夜梦中与丈夫和姣儿在一起,望着儿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里甜得如注满了蜜糖,然而一觉醒来,屋内空空,床头空空,她不免又悲从中来,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这一年来,她天天看着准儿,越看越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模样儿像,笑声像,连脾气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的儿子怎么会跟这个小姐一个样?莫非这准儿就是我夭折的儿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儿子换作女儿身回到我的身边?佩玉成天这样痴痴地想着,日子一久,准儿就变成了她的亲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爱全部浇注在准儿的身上。这几个月来,她居然很少再梦见自己的儿子了。她更加确信,准儿就是儿子的转世。

听佩玉夸女儿聪颖,张之洞很高兴,问:“准儿能认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来,我每天教她认三个字,三天一温习,十天一复习,一月一考试。一个月下来,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记住了,半年里小姐已学会三百字了。”

前学台对女儿的认字成绩很满意,又问:“我常听准儿哼着儿歌,这也是你教给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于诗词悟性高,一首五言绝句,也只读两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读四五遍就记下来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准是压倒曹大姑、谢道韫的女才子。”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后说:“曹大姑、谢道韫古今能有几个?我也不指望她成为才女,只是长大了能读点诗文,怡情养性罢了。”

稍停一会,又问:“准儿的琴学得怎样?”

佩玉说:“她在琴弦音乐方面似有天赋。我还只教她个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弹出几个音调来,还很像个样子。”

张之洞点头说:“我原来想让她再大些才学琴,她既有兴趣,早点学也好。对准儿的弹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后能像你一样弹出动听的乐章。”

佩玉忙说:“我天性鲁钝,不能成器。这几年勉力为小姐打点基础,日后望大人再访求名师指教。小姐今后的琴艺,定会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张之洞边听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指望准儿今后的琴艺如何出色。自古以来,色艺俱绝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难,反而不佳,也不过是愿她今后能借琴曲和谐家庭陶冶心境罢了。”

张之洞这几句话触动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仿佛就是古来那些色艺俱佳而命运不好的女子,一时情绪骤然冷落下来。

“爹!”

准儿一觉睡来,见爹爹坐在房里,有点奇怪,她擦着眼睛,转过脸对佩玉说:“师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头上戴着珠花,真好看!”

准儿这句稚气十足的话,说得佩玉笑了起来。她走过去,俯着身子问:“是不是口渴了?我给你端点水来。”

“我想喝点水。”准儿说着从被窝里爬起,佩玉忙给她披上衣服。准儿对父亲说,“爹,师傅说过年后就教我弹大曲子,还说大曲子如果弹得好,天上的凤凰都会飞下来听。爹,凤凰真的会飞下来听我弹琴吗?”

张之洞听了女儿的话,心里十分欢喜,说:“会的。只要你把琴弹得非常非常好,凤凰就会来听。”

佩玉端过一杯温水来,准儿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问佩玉:“师傅,你的琴弹得好,凤凰飞下来听过吗?下次凤凰飞下来时,你喊我看,好吗?”

佩玉笑着说:“师傅的琴弹得还不好,凤凰还从来没有飞下听过。以后准儿的琴弹得会更好,那时就会有凤凰来听了。”

“真的吗?”准儿将信将疑。

“真的。”佩玉坚定地回答。

“睡吧!”张之洞过来摸着女儿的头,充满慈爱地说,“睡吧,明天早早醒来,跟着师傅好好地学,说不定哪天凤凰就飞下来听你弹琴了。”

准儿脱衣重新睡下,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红袄珠花,凤凰来仪。准儿天真无邪的童稚心愿驱散了佩玉心头瞬时飘过的阴影,心情又恢复了抚琴时的平静。

“佩玉,你几岁学的琴,谁教的?”准儿对琴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进一步激发张之洞今夜与女塾师谈话的情绪。

“我也是小姐这么大年纪开始学琴的,师傅就是我的父亲。”

“哦,你这是家学了。”张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听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不仅书读得好,琴更弹得好。父亲家清贫。母亲家较为殷实,外祖父为母亲寻了一个富贵婆家,但母亲不愿意,为父亲的琴声所迷恋,一定要嫁给父亲。外祖父坚决不同意,母亲便在家绝食。外祖母疼爱女儿,说服外祖父勉强同意了。但外祖父心里始终不愉快,母亲出嫁时,嫁妆很少,以后也不让我的父亲登门。父母亲一气之下,便离开老家商州府,从陕西来到山西。从那以后,他们便漂泊异乡。尽管几十年来生活贫苦,但母亲至今不悔她当年的选择。”

“你的母亲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张之洞脱口赞道。

“我原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他们都在很小时就夭折了,父母亲便把全部疼爱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从小和母亲一样,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夏夜的麦场上,冬日的炉火旁,我们母女俩紧挨着听父亲弹琴。在琴声中,我们忘记了贫困,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人世间对我们的许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抚衙门,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笼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种种,都已淡去消逝,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与百姓宅院一样的柔和恬静。女琴师的心里浮起往日甜美的记忆,那是永远留恋的在娘家做闺女时的岁月,那是永远存在心灵深处的未受尘世沾染的神仙画卷。

女琴师继续叙说:“那时,父亲总是对我说,佩玉,好好弹琴吧,穷人家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强权重势,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凭着聪明才智和与世无争的心境,也同样可以获得人生的快乐幸福。以后你长大了,还会慢慢体会到,钱财权势,尽管可以使人风光体面,但它不能给人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永远只存于人的灵府中。灵府安宁,人才舒坦。而使灵府得以安宁的最好东西,便是音乐。音乐使人泯去机心,化除争斗,不机不诈,不争不斗,灵府便平静如镜,人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所以古人说‘乐者,德之华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乐者,德之华也”。张之洞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这不是《礼记》中句子吗?从小起便读“四书”“五经”,这句话至少读过二三十遍。读它的时候,天天被科场连捷光宗耀祖的念头冲击着,从来没有从化除机心争斗这个方面,去理解音乐的功用,更没有想到道德的升华,便是建筑在灵府平静的基础上。今夜,经女琴师转述其父这番话后,探花出身有着六年学台经历的山西巡抚,仿佛对“乐者,德之华也”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说:“你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礼记》中《乐记》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认为句句都读懂了。听了你说的这些后,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读懂,你父亲才是真正读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亲是个终生潦倒的书呆子,我母亲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读通了典籍的国家栋梁之才。”佩玉虽然这样谦虚地说着,心里对抚台的赞辞还是欢喜的。

“不能这样说。”张之洞正色道,“这人生的穷通逆顺,原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仕途艰涩的人,未必就是没有真学问;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的人,也并非就一定学问很好。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四十三岁以前,将近二十年功夫一直迁升缓慢,总在中下级官员间浮沉。四十三岁后,突然官运好起来,一年多时间,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难道说,这一年多里我猛然开窍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还是我,并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亲只是时运不好罢了。若时运好的话,有如此聪明灵慧之心的人,说不定早做到尚书大学士了。”

佩玉望着眼前的巡抚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睁越大,越睁越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话似乎不是平日里那个铁板着面孔,威严凛冽不易接近的三晋之主所能说出的。这话说得有多实在,让人听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后者,这也是处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难堪。当今的官场,遍是骄人凌人趾高气扬之辈,这种恤人容人的仁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佩玉对相处一年之久的抚台,骤然问有了新的认识,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

对东家的这番话,女琴师不好说什么,她只是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却让这位丧妻已久的中年巡抚心里怦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无声的微笑里,充满着魅力无穷的成熟女人的美!

“我喜欢听人弹琴,但对乐理则知之甚少,所以,听琴也只知道好听不好听而已,其问的深浅却品味不出来。”张之洞望着佩玉恢复常态的面孔,心里似乎增加了几分异样的情感。“读古人书,对钟子期评俞伯牙鼓琴,所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之语,真是神往至极,巴不得自己也有这种知音的本事。你们父女善于奏琴,大概也善于辨音吧,能否传授一点给我?”

佩玉想了想,说:“我和我父亲其实算不上善于弹琴,即使很精于弹奏,要准确地辨出其音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列子?汤问》篇里说的高山流水的话,是称赞钟子期的琴艺远过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正因为知音难得,这个故事才会千百年传诵不衰,常令人感叹不已。”

“知音难得”这几句话激起了张之洞的满腔同情,他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

“不过,乐声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来的。”佩玉的回答有了转折,“所以,古书上才有郑卫之音濮上之乐的说法。它的诀窍不在别的,只在多听而已。前人说操千曲而后知音,就是说的这种日积月累的功夫。”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惭愧来。佩玉说得对,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长年积累而来的,这同读书做学问一个样,靠的是三更灯火十年寒窗的苦读苦诵,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诀窍走捷径,这样的诀窍捷径其实是没有的。自己过去常常这样告诫士子,为何现在又来向别人问诀窍呢?是看不起琴艺,认为它是小道,不能跟读书做学问相比么?

为了弥补刚才无意间的过失,张之洞郑重地说:“自古来音乐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学生六艺,其一便为乐,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绝。可惜,今日士子们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进学中举中进士做官为终生奋斗目标,天天就是模仿着代圣人立言,装腔作势,干瘪乏味,不但经济之学不通,连《史》《汉》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读,更不要说琴艺弦歌了。这真是国家的大憾事!”

张之洞的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从小就听惯了的父亲的牢骚之语。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巡抚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亲有如此共同的语言。她突然想到,父亲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兴,曾经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起音乐中的大学问。这次谈话,佩玉牢记于心,她甚至为父亲的这些卓识不能付之于现实而深感遗憾。这位名士出身的巡抚既同情不走运的读书人,又如此看重音乐,不妨把父亲的那番见识转述一二。一则让他知道时运不济的老父并非寻常之辈,二来若对他的执政有所帮助,从而造福于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佩玉正正身板,敛容说:“大人忧虑的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大事,佩玉身为弱女子,家父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塾师,都不值得来忧虑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对我说过他对音乐的深刻体会,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确要在诵读‘四书’‘五经’之余,花点时间于音乐的研习上,或许对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会有所帮助。”

晋祠里那位清瘦的老塾师的形象,又出现在张之洞的眼前。老塾师有何高论?张之洞不觉肃然说:“老先生对你说了些什么,也让我这个喜爱音乐而又不懂音乐的人长长见识。”

佩玉望着窗外的明月,凝神良久,然后缓缓地说:“那也是一个明月之夜,父亲在听我弹完一曲《岐山凤呜》的古乐后,兴致极高地对我发了一篇长论。他说圣人极为重视乐,把乐和礼视为治国安民的两个最重要的手段,故《乐记》篇里反复将乐和礼并在一起说。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节也。又说: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家父说,圣人认为,礼是从外部来有等级有秩序地节制邦国;乐则是从内里来熏陶化育百姓的心境。圣人一向最为看重人心的教化,故乐的地位实在礼上。而乐的功能,圣人以一‘和’字来概括。这‘和’字,真正地体现了我们华夏之邦的最高智慧。”

佩玉说到这里略为停了一下,张之洞心里一震。“乐者,天地之和”这样的话,《乐记》一篇里的确反复出现过,但自己并没有深究,更没有对“和”字有这样高的认识。他恳切地对佩玉说:“想必令尊对圣人标出的这个‘和’字,有一番人所不及的探讨,我愿洗耳恭听。”

佩玉淡淡一笑,说:“家父说,古代许多典籍中都提到了‘和’字。早在春秋时,周太史便说过‘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论语》上说‘礼之用,和为贵’,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里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董仲舒说‘德莫大于和,和者,天地之正也’。可见古来圣人贤士都注重‘和’,把‘和’视为天地间的惟一正道。”

张之洞突然悟到,为什么宫中三大殿:保和、中和、太和,都以“和”为名,其由原来在此。作为国家权力的最高代表,三大殿均以“和”为名,充分表达先贤对“和”的重视程度,也说明“和”的境界,正是他们所努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家父说,这‘和’字的产生,乃是受音乐的启发。”

佩玉这句话,立即引起张之洞的注意,他认真地听下去。

“各种不同的乐器,如琴瑟笙竽笛箫等等,单独吹奏,则是各种不同的声音,若将它们合起来一起吹奏,则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听起来驳乱无序,糟糟混混,这种声音称之为杂;一是听起来高低得宜,众音协调,让人悦耳舒心,这种声音则为和。”

“不错,解释得好!”张之洞连连点头。

“家父说,圣人视这种众音相宜而产生的协调之美为天地间最大的美,这种美的产生,其基础在调和。若笙之音高了,则吹低点,箫之声缓了,则加快点,通过相互问的调节控制,寻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声音来。于是,和声便产生了,天地间的大美也就出现了。圣人之所以超过凡人之处,就在于将此推衍到人世间,由此而感悟出治理邦民之道。世事纷杂,众生芸芸,正好比琴瑟笙竽各发各的音,若将他们都调理得各自得宜,互相协谐,则可以奏出人世间的和声。如此,邦民就治理好了。所以古往今来,贤哲们都苦苦追求一种中庸、中道、中行、中节,试图找到这样的和协之音,以达到万邦咸宁万众一心的目的。这就叫做致中和。”

圣人的治国之道,由听乐而产生。这个道理居然让老塾师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张之洞心里暗自佩服。

“家父说,这是圣人由音乐推及到治国一路。同时,圣人又将它推及到治心一路。人的心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也好比琴瑟笙竽之间的关系。若人的心声能调到与天地间万籁之声取得协宜一致的地步,那么,人的心声与天地间的万籁之声组成了和声。这种和声又超过了治理邦民的中和,乃最高之和,名日太和。这种太和,王夫之有解释。他说阴与阳和,神与气和,是谓太和。这太和,便是典籍中常说的天人合一。”

张之洞完全被女琴师这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天人合一”,是他读书明理以来所全身心追求的目标。他苦于不知如何才能达到,即不知津渡在何方。今夜听佩玉转述其父所说的这篇长论,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处渡口,通过这道渡口,便可引航到“天人合一”的彼岸。

“三星已斜,夜已很深了,佩玉不知高低轻重,胡诌乱言,说得太多了。还请大人早点回屋去休息。错谬之处,还望看在佩玉乃一无知无识的小女子份上,予以海谅。”

张之洞忙起身说:“今夜我受教很多。你下次回晋祠看望父母时,请一定代我转达对你父亲的谢意。哪天得暇,或是我去晋祠,或是请老先生来抚署,我们再好好深淡。”

佩玉深谢抚台的厚意。

回到卧房,望着窗外月色辉映下的三晋古原,张之洞久久不能人睡。今夜,他领悟了许多。中庸和协,他过去看到的是圣贤治国的手段,却原来更是圣贤心目中所追求的人生最高美境。这种美境应该是一种均衡、稳定、平和、典雅的气象,像玉一样的温润透明,外柔内劲,有如蓝田日暖,柳陌生烟,充塞着一种冲淡绵缈、微茫默远的和谐气氛。而自己禀赋过于刚厉,办事易于任性,今后于这些方面要多加检束。作为一个执政者,应该是一个高明的乐师,将百姓万民的众籁之声,协调为一个和谐动听的乐音,这才是最为成功的治理。过去读史,看到先哲将宰相的职责定为“调和阴阳”,总觉得过于空泛,难以理解。今夜,他顿悟了。他仿佛察觉到自己已具备宰相之才,一时心中万分兴奋。

他又想到:作为音乐来说,和声其实也就是一种新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要产生在不同声音的综合之中。倘若众声都发出一个音来,就只有大声而没有和声了。作为一个方面之主,要让部属都说出自己的话来,然后再协调众议,形成一个新的论说。这不就是博采众长、酿花成蜜的道理吗?

万籁俱寂的秋夜,太原城的最高衙门里,张之洞在静静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