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恩宠

作者:涂沐

然而命运是一块抛向天空的一角人民币,你怎知落下的是国徽还是数字?就在我初三临毕业的那一年,爸爸从新疆回来了,很多许久未见的叔叔阿姨开始可可气气地到我家来。

 管我爸先叫局长再叫市长,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了煤油炉子、竹凉席、酱油拌饭,出现了彩色电视机、席梦思床和巧克力。我上了省重点高中,我周围的所有的人都变的可爱起来,嘘寒问暖,声色有加。

 就连我姑妈也不骂我了,我从她家搬走时她还抹了眼泪。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的爸爸,他八年没有见过我,极力想在一夜之间把八年的父爱倾倒在这个剩下的唯一的儿子身上。

 他眼睛湿湿的搂着我又是许诺又是发誓,让我过最好的生活念最好的学校。我也顺其自然地哭了,抱紧了他,哭的好大声,极富于技巧。高中的三年是非常乏味的,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理想。

 凯歌在我搬走的那天用刀捅了人,他恰巧刚满十八岁所以被判了刑,蹲几年我不知道,反正再见他已是我大学将要毕业。

 在高中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难堪和寂寞的日子,我在上课下课时用第六感收听到同学们对我的专题广播,关键字无非是我是高干子弟,我又当过小流氓之类。

 我学习很一般,甚至可以说差,但我上课迟到不会挨说,缺席劳动可以没事,下雨天只有我坐小轿车回家,这一切足已使我善意的接触和主动的交往徒劳无益,并使我在同学中更加孤立。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体育课打篮球没人给我传球,联欢会唱歌没有掌声…我也并不反抗这种压抑的气氛,相反,我很知足,我开始拼命努力地学习。

 我想考大学,离开着这无精打采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得我,崭新的世界里去,摆脱我的所有阴影和包袱,从新活一回。高考时我超水平发挥,纵如此也不过在人才济济的省一高排几十名而已。

 可谁让我捡了个厉害的老爸来着?我向他暗示我要念B大,于是我就接到了那远方陌生城市的一纸通知,我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好象孙悟空捏着观音菩萨给的毫毛一样得意,有了它,我就能摇身一变,再世为人,欢欢喜喜地到那西天极乐世界,翻云覆雨,无所不为!

 后来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我没有了压力,象逃出动物园的狼冲进了草原。争夺着我认为属于自己的东西,驱逐着心头多年来积攒的不安与阴霾。

 我因为高大进了篮球队,把心中的表现欲化为力量驰骋在球场上,我是个天生的阴谋家,知道什么时候好勇斗狠,也知道什么时礼贤下士。所以在我加入B大企业管理系篮球队后,这只弱旅开始铁树开花,懒驴变黑马杀入B大三强。

 教练说我懂得开动脑筋,团结一致,于是我当上了队长。我想一定是我的身高优势和友善态度遮掩了我的缺陷,所以很少有人说我技术粗糙、缺乏天赋。

 与此同时,我一不小心加入了校园的一个文学组织。我写的一堆无题的所谓诗歌发表在校报上,严重的是在一行行的铅字下还附了一位据说在文坛上很有影响的B大教授兼诗人的评论。

 那为教授当然十分有眼光地指出我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稚嫩和肤浅,但也十分中肯地形容我的作品是:“近几年来校园诗坛里难得一见的风景,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

 这件是没打篮球那么辛苦,但轰动效应是骇人的,那以后,我在食堂吃饭被人围观。我的信箱空了,收发室的老头嫌费事,早晚两次用塑料绳捆一大包直接堆在我寝室门口。

 我知道着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害怕我有一天会失去。我小心翼翼地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我有钱,但我从不显摆自己的皮鞋、手表、录音机什么的,我空闲,但我从不泡吧、打牌、更换女朋友。

 我对同学亲切、慷慨,对老师诚实、礼貌。我轻松自在的入了党,当上学生会主席。我天天沐浴在阳光下,沉浸在幸福中。我每时每刻都在歌颂着人生,祝福着人类。

 我知道自己成功了,但我不会说,不会表现出一点点骄傲和自满,我不动声色贪婪尽兴地享受着自己苦尽甘来的命运,在无声无息地微笑、踌躇。并以为一切将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永远,永远。

 ***九月是北方最惬意的季节。满大街的梧桐仍然鲜绿,空气中却已开始弥漫起秋天清凉的气味。天空显得宽广、湛蓝。让人觉得空气污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在杜鹃花盛开的路上飞驰着。

 突然我想起今天下午新生宿舍军训会从市郊回来,就转弯到宿舍去看一看。系学生会的人可能正在撒扫庭除迎接那些学弟妹们。拐过几条小路,遇见了我们系的主任,三十二岁的杨洛秋,正蹲在一个花坛子上抽烟。我下了车,推着来到他身旁,说道:“杨老师,你怎么坐在这儿凉快呢?”

 他抬起头看见我,愉快地说:“良子啊,你今天不是去上辅修吗?这里没什么事儿,生活部那几个丫头片子能忙得过来,你去上你的课吧,有我呢!”

 “没事,还早呢,我就是来看看。”“哦,你考研复习的怎么样了?”他感兴趣地问我。“八字没一撇呢。”我笑了笑。

 “这及个月可是关键,别太累了。”他用手搓着一块石片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划着,胡子拉茬的脸满是期许的微笑。他刚刚离婚,但看不出有任何的挫折感,举手投足都毫不掩饰他刚从城里冲出来的释然与快乐。

 “谢谢老师,对了,车还没来?”“快了,没看我正蹲坑呢。”我把车子往老榆树身上一推,对老杨说:“那我先到里面去看看。”

 没走几步,就听见几个女生在叽叽咋咋地在吵,一个大嗓门带山东口音的女孩冲着我喊:“大家个就各位喽,主席来视察工作了,闲杂人等退下,生活部长上前领旨…”

 接着是一阵哄笑,一群人挤眉弄眼地望着我。这时黄文英拎着扫帚从宿舍里走了出来,看见我也没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挽了挽头发,不紧不慢地走向我,把手伸向我的领子,皱眉头咬了一下牙“嘣”一声拽下一根乱线,象幼儿园阿姨教训小朋友一样说:“你多大人了?出门也不照照镜子,在脖子上系条绳等人来牵你啊?”

 那些女生都嘿嘿笑着望着我们。我回报黄文英一个感激的笑容,这时蔡玲玲、陆虹屏她们又叫嚷起来:“光天化日啊…举案齐眉啊…”“你门瞎叫什么?”黄文英春意盎然地回头用眼光扫射了一下,那一片女孩子们的声音和气氛都压了下去。

 “你下午不是去上选修课吗?到这来干什么?有你什么事啊?”她昂头看着我,靠得好近,眼睛里流动着自豪与满足。

 “顺便来看看,对了,男生宿舍你去过了吗?”“没,我不愿意见你那些哥们儿,他们见我就起哄。”她脸上红红的。“去看看吧,他们干活对付。我有消息说这次迎新生宿舍大扫除可是要检查的…我又不好对他们挑三拣四。”

 “哼!你倒是盘算的挺好啊,让我去扳黑脸,你在背后卖乖。我怎么那么爱枉为小人呢?”她不屑地盯着我看。我贴近她的耳边,轻轻说:“不是枉为啊!”“那你想怎么样?”她抿嘴笑了,甜甜的,象所有年青、美丽而又得意的女大学生一样。

 “大不了我以身相许啦。”我压低声音,并等她打我。“去死啦!不要脸。”她甩手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我扭头便跑,溜进了榆树后的小路。

 她追了上来,我拽住她的手…两分钟后我们肩并肩向男生宿舍方向走去,远远的又传来女生们的嘻笑。我身旁的黄文英来自南方,但她和我想象中的南方女孩子不同,她没有温柔娇嫩多愁善感的气质。

 相反,她总是很沉着、独立。亮晶晶的大眼睛总是绽放着青春的自信与高傲。她在B大号称冰山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自己心里恐怕也在为这个称号窃喜呢。

 我俩是在大二开始交往的,我忘了是在哪一次班干活动还是周末舞会上她给了我鲜明的印象,以致于后来我俩总有事没事的在一起。

 她的聪明才智大方冷静一度征服了我,我认为我爱上她了。于是我们道貌岸然地牵手,心平气和地吵架,在舆论导向里我俩比谁都象夫妻。

 但我们两个都是理智而又精明的,几年来三番五次的带有扫黄性质的针对生活作风的大小运动都和我俩滴水不沾。这归功于以下两点:第一,不向其它人炫耀我们的恩爱。第二,不用风花雪月点缀彼此的关系。

 领导老师们都用祝福的眼光默许我们的爱情,好象我俩一出校门就是家庭幸福的新楷模,革命路上的好夫妻。

 糊里糊涂地我就被塑造进了一个新时代大学生健康恋爱共同进步的神话,这个神话也使我一度放弃了与黄文英上床的想法。到了男生宿舍,一切都静悄悄的。情况要比想象的好,地扫干净了,暖壶里的水也是满的,热的。

 对于男寝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我推开一扇窗户放眼望去,见到几个男生在楼下打球,天有点热,他们有的光着膀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玩的正起劲。

 “不锁门就走了,真没记性。”黄文英不满地说,一边用手去摸了摸玻璃,吹气看有没有灰尘。“我好担心哦…”我喃喃地说。

 “你担心什么?”她又看了看屋里。“我在担心将来不知道那个倒霉鬼投胎做了我的儿子,天天被你管着,不是唠叨就是教育,烦也烦死了。”

 “你的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背过头去,假装没听懂。“你和你的儿子在我家里呗。”“我到你家里去干什么?”“当小褓母,我一个月给你500块钱,包吃住,我还包三陪。”

 “滚你的,一天到晚尽就臭美吧你。几点了你不去上课?”“啊,真的要晚了。”我叹道。“哎。李良,晚上我有事要你帮忙,六点钟在美术馆门口等我必须得来啊。”她好象对我十分有把握,连看都不看我,望着窗外幽幽地说。“干嘛啊?”我有一点点不满。

 “少费话,要你来你就来。”我飞奔到课堂已经打铃了。因为法律辅修要考试了,所以老师这堂课美其名曰复习,实际上是在暗示考题缩小范围,我虽困倦但仍然不敢怠慢。紧锣密鼓地忙活了一节课,到下课时笔记还是没弄完,只得在教室里继续拷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