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

作者:侧侧轻寒

    ☆、十九 百年之叹(一)

    出了大宁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黄梓瑕向东南而去,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黄梓瑕走到兴宁坊时,忽然看到许多人在路上飞奔,还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迟了就没有了!”

    黄梓瑕不明就里,还在诧异,旁边一个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连声叫着。黄梓瑕赶紧去扶起她,问:“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哎呀,听说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钱啊!我们可不都是去捡钱的么!”

    黄梓瑕一头雾水,便随着人群往那边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边一看,许多人围着府门口,个个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她只好又找上一个手中攥着东西的人问:“大哥,听说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钱,是真的吗?”

    “什么撒钱?俗!”那位大叔看来是个文士,把自己手摊开给她看。黄梓瑕看见他掌中是一枚镶嵌珍珠的银花钿,式样精美,应该是宫中饰物。

    “刚刚皇上和郭淑妃驾临公主府中,观看李可及新编排的队舞《叹百年》,宫中至公主府全部铺下锦缎,数百人从大明宫到这里,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钿掉落,这些人都是来捡的。”

    黄梓瑕恍然大悟,侧耳静听,在周围的闹闹穰穰中,隐约还能听到歌舞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她避开大门,走到人群稀落处,果然听到里面数百人齐声歌唱。音调哀戚,宛转悲苦,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愁绪,不觉黯然悲怆。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夏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音调被风吹来,那种凄苦声调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绢,却发现里面装了刚刚拿来的香灰,已经无法用了。

    她手握着零陵香的余烬,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泪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这么平淡的颜色,这么美好的容颜。

    她慢慢地抬手,接过那条手帕,按在自己的脸上。

    所有滚烫的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仿佛脱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将脸埋在他给的帕子上,许久没有抬头。

    那上面是他的气息,清淡,虚幻,夏夜初开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梦中的火焰与冰雪。

    “在大理寺门口,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她的耳中。“我看见你躲在那棵树后面,避开我。我想也是,即使我们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这么缓慢,黄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心情的迟疑与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许多无法忘记也无法逝去的东西。

    “我看到那个姑娘了,她应该是你从大理寺里救出来的吧。”他抬起头,望着长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云朵,语调缓慢而悠远,“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当年,你只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话,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赶去替素不相识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负恶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帮助别人。相比之下,我本应是这个世上最亲近你的人,却固执地认定你是凶手,实在是……枉费了我们多年来的感情。”

    黄梓瑕咬紧下唇,一声不出,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禹宣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们之前,曾经做过更亲密的事。但这久别重逢以来的第一次接触,却让黄梓瑕不自觉地偏过了身子,让他的手虚悬在空中。

    许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轻声说:“你不应该跟我说那些话,不应该做那些事,不然,我绝不会相信你会做下那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黄梓瑕将手帕取下来,神情已经变得平静,除了微红的眼眶,再也没有任何异样。

    她问:“我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很低,却清晰无比:“就在你家人惨死的前一夜 ,你从龙州回来,我去找你时……看见你一直盯着手里拿着那包皮砒霜,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

    黄梓瑕愕然睁大双眼,怔怔望着他,喃喃问:“什么?”

    “那一日,正是你从龙州回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刚写给我的那封信,信上说,龙州那个案件,是女儿因恋情受阻,便于饮食内投入断肠草,全家俱死。你还在信上说,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是否亦会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禹宣望着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话让我十分担忧,看到你一回来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让你将砒霜丢掉,然而你却将它丢进了抽屉,重新锁好,说,或许它是能帮我们在一起的东西。”

    黄梓瑕茫然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我记得龙州,记得那封信上的内容,可是我不记得我曾经拿出砒霜看过……我更不记得自己说过那句话!”

    禹宣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可她的脸上却全是哀痛与茫然,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脸色泛出微微苍白,扶着自己的太陽穴,因为太过激动,就连喘息都显得沉重起来。

    他艰难地说:“阿瑕,看来,真是我误会你当时的举动了……只是你拿着砒霜的那一刻,那种神情太过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于砒霜之下……你叫我怎么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黄梓瑕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他的话,“那包皮砒霜买回来之后,我就去了龙州,一直到我回来之后,那砒霜都没有动过!你怎么可能看到我拿着那包皮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着她,这个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时面容上尽是惊惧,只喃喃地挤出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个人世都停滞了,只有他们站在遥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着彼此,咫尺之遥,万世之隔。

    灼热与冰凉,血腥与肃杀,不可窥知的命运与无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