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踪

作者:树下野狐

    众僧听许宣口出狂言,无不哗然,明觉更忍不住高声怒喝。明心举起禅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小朋友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山谷西面又传来众僧叱呵之声,有人银铃似的高声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外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小青!”许宣闻言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踏‘波’急冲而来。



    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来人绿裙翩翩卷舞,秋‘波’顾盼,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正是先前将他抛下山崖的小青。



    众僧哗然,明觉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小青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小青虽然狡黠狠辣,差点害死自己,却好歹也算救过他一命,更毋论那日同游西湖时,彼此相谈甚欢,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却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色’的棋子冲天飞起。小青安然无恙,继续朝钟亭疾掠而至,明觉却莫名其妙地被震飞出十余丈远,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这妖‘女’能突破我‘梵音降魔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长居峨眉,并非魔‘门’妖类。她今日到此,也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许宣如被雷霆劈中,失声叫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心想自己真真有眼不识泰山,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姓葛的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



    适才自己凝神于棋局之中,听着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有如‘春’风过驴耳,始终没有领会。脸上一阵烧烫,‘激’动难言,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小青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许小官人,若非拿你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我也溜不到这里,多谢啦。小丫头担心你的生死,我告诉她你经脉全断,‘梵音阵’奈你不何,自有贼秃与牛鼻子相救,她却总是不信。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敞开丝袋,轻轻一抖,李秋晴顿时翻身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脚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低头蜷身,紧闭双眼,肩头不住微微颤抖。



    众僧齐道:“阿弥陀佛。”纷纷转过头去。



    葛长庚取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终于与外公重逢,又是喜悦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睁眼瞥见许宣,双颊更是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抖擞‘精’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这一子舍弃大龙而不顾,岂不是自寻死路?葛长庚心下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明心拈起一枚棋子,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但他捏着棋子,沉‘吟’了片刻,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犹豫良久,才将黑子落下。



    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一愣,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明心禅师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许宣‘胸’有成竹,明心眉头却越皱越紧,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小青一旁等得不耐,道:“老牛鼻子,一命换一命。你的外孙‘女’我已经帮你救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外忽然传来尖利嘈杂的鸟叫声,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听得众人寒‘毛’尽竖。



    “狼雕老祖!”小青脸‘色’微变,原以为早已将这妖魔甩脱,岂料还是让他追到了此处!侧耳倾听,除了狼雕老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



    许宣心里也是突突一阵狂跳,忍不住循声顾盼。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高僧”与“四大散仙”之一的明心、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专注棋局。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端坐莲‘花’上的这七十二位僧人乃是峨眉七十二寺修为最为高强的长老,他们组成的“梵音降魔阵”,除了可以‘交’织成屏蔽一切的念力网,让外人无法探寻到“梵音谷”之外,还能将“佛‘门’狮子吼”与金钟之声共鸣为强猛无比的“降魔梵音”,闻者十有八九经脉逆转,气血崩爆,就算不死,也必受重创。真气越强者,往往受伤越重。



    许宣之所以能活着闯入“梵音阵”,全赖他经脉俱断,体内又全无真气,听到“梵音”,虽然难受已极,却无大碍。



    而小青之所以能尾随闯入,一则因为她早有防备,用布帛塞紧双耳,将“梵音”威力降至最低;二则由于她久居峨眉,对于梵音谷的一木一石早已了如指掌,借着众僧的注意力被许宣吸引之机,从梵音谷另一侧的隘口钻了进来。魔‘门’众妖想要闯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明心眉头紧锁,凝神端看棋盘,手中棋子再也无法落下。



    法海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摇了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师父,这局棋胜负已分,确是许施主赢了。”



    群僧哗然,明觉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住持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输了耍赖不认账,传了出去,可真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大为担心,想要伸手帮他拍背,想起男‘女’有别,又急忙缩了回来。



    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大师身为金山寺住持,又是代掌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明心大师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也容不下与妖魔沆瀣一气之人。还请葛真人三日之内离开峨眉,否则就别怪我七十二寺铁面无‘私’,诛灭邪魔了。”转身一顿禅杖,轻飘飘地凌空飞出了钟亭。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寺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朝南飘掠。明觉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转眼之间,峨眉众僧便走得一干二净,偌大的梵音谷变得说不出的冷清空旷,只留下那悠悠不绝的钟声,以及朵朵莲‘花’,兀自在粼粼‘波’光上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