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左右,匂兵部卿亲王赴初濑进香。他早有此愿,多年来迁延未偿。此次毅然实行,多分是贪图途中可在宇治泊宿之故。“宇治”这个地名,有人说与“忧世”同音。但匂皇子自有理由来称赞这名词的可爱,真乃无稽之谈。此行从者如云,许多高官贵族奉陪,殿上人自不必说,留在朝廷的人几乎没有了。六条院主源氏传下来一处御领地,现已归夕雾右大臣所有,位在宇治川彼岸,内部非常宽敞,景致也很优美。就以此为匂皇子进香途中的招待所。夕雾右大臣原定于匂皇子回来时亲赴迎候,但突然发生了不祥之事,阴阳师劝他行动小心,他就向匂皇子表示歉意。匂皇子起初稍感不快,但听说今日改由薰中将前来迎候,反而高兴起来,因为可以托他向八亲王那边传递音信,故甚称心。原来他对夕雾右大臣向来不甚亲近,嫌他太严肃。夕雾的儿子右大弁、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皆来奉陪。
匂皇子是今上与明石皇后所特别宠爱的人,世间声望也隆重无比。尤其是六条院诸人,因为他是由紫夫人抚育长大的,所以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家里的主君一样。今日在宇治山庄招待他,特备山乡风味的筵席,非常讲究。又拿出棋子、双六、弹棋盘等玩物来,随心所好地过了一日。匂皇子不习惯于旅行,觉得有些疲劳,深盼在此山庄息足数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到了晚来,便命取出管弦来奏乐。
在这远离尘世的山乡,经常有水声助兴,使得音乐更加清澄悦耳。那圣僧一般的八亲王,和这里只有一水之隔,顺风吹来管弦之音,历历可闻。他便回想起当年旧事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横笛吹得真好啊!不知是谁吹的。从前我曾经听过六条院源氏的笛,觉得他吹出的音非常富有情趣,娇媚可爱。但现在这笛声过分澄澈,略有矫揉造作之感。颇像致仕太政大臣一族之人的笛声。”又说:“唉!日子过去很久了!我屏除了这种游乐,度送若有若无的岁月,确已积下许多年分。真没有意思啊!”此时就不免想起两位女公子的身世来,觉得非常可怜,难道就让她们终身笼闭在这山里么?他想:“反正要出嫁,不如许给了薰中将。但恐此人无心于恋爱之事。至于现世风的轻薄儿,怎么可做我的女婿呢?”想到这里,方寸迷乱。在他这沉闷寂寞的地方,短促的春夜也难挨到天亮。而在匂皇子那欢乐的旅宿中,醉眠一觉,早已天明,只嫌春夜太短呢。匂皇子觉得游兴未餍,不肯就此返京。
此间但见长空无际,春云叆叇。樱花有的已经零落,有的正在吐艳,各擅其美。川边垂柳迎风起伏,倒影映入水中,优雅之趣,异乎寻常。在这难得看见野景的京中人看来,实在非常珍异,难于抛舍。薰君不肯错过这个时机,意欲前往访问八亲王。又念避去许多人目,独自驾舟前往,也不免过于轻率。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八亲王遣使送信来了。信中有诗云:
“山风吹笛韵,仙乐隔云闻。
白浪中间阻,无缘得见君。”
那草书字体非常优美可爱。匂皇子对八亲王早就向往,听见是他来信,大感兴趣,对薰君说:“回信让我来代写吧。”便写道:
“汀边多叠浪,隔岸两分开。
宇治川风好,殷勤送信来。”
薰中将就去访问八亲王。他邀集几个爱好音乐的人同去。渡河之时,船中奏《酣醉乐》。八亲王的山庄临水筑着回廊,廊中有石阶梯通向水面,富有山乡风趣,真是一所极有意思的山庄。诸人都怀着恭谨的心情舍舟登陆。室内光景也和别处不同:山乡式竹帘屏风,非常简单朴素;各种陈设布置,也都别有风味。今天准备招待远客,打扫得特别干净。几种音色优美无比的古乐器,随意不拘地陈列着。大家逐一弹奏,将双调催马乐《樱人》改弹为壹越调。诸客都希望乘此机会听听主人八亲王的七弦琴。但八亲王只管弹筝,无心无思地、断断续续地和人合奏。大约是不曾听惯之故,似觉他的琴声非常奥妙优美,诸青年人都很感动。八亲王安排山乡式的筵席款待来客,很有情趣。更有外人所预想不到的:有许多出身并不低微的王子王孙,例如年老的四位王族之类的人,想是预先顾念到八亲王家招待这班贵宾缺乏人手,都来帮忙。奉觞进酒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这正是乡土方式的古风盛宴。来客之中,定有想象住在这里的女公子的生活状况而私下为她们伤心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对岸的匂皇子,由于自己身份所关,不能随便行动,竟感到非常苦闷。他觉得这机会总不可错过,忍耐不住,便命人折取一枝美丽的樱花,差一个相貌姣好的随身殿上童子,送一封信去。信中写道:
“山樱花开处,游客意流连。
折得繁枝好,效颦插鬓边。
我正是‘为爱春郊宿一宵’。”大意如此。两位女公子不知这回信应该如何写法,不能报命,心甚烦乱。那老侍女说:“这等时候,如果看得太认真,回信拖延太久,反而有失体统。”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执笔。二女公子写道:
“春山行旅客,暂立土墙前,
只为贪花好,折来插鬓边。
你不是‘特地访春郊’吧。”笔迹非常熟练而优美。隔川两庄院中都奏着悠扬悦耳的音乐,川风有意沟通,吹来吹去,教彼此互相听赏。
红梅藤大纳言奉圣旨前来迎接匂皇子返宫。大批人马云集,开路喝道,直向帝都归去。许多青年公子游兴尚未餍足,一路上恋恋不舍,屡屡回顾。匂皇子只想另觅适当机会,再度来游。此时樱花盛开,云霞旖旎,春色正当好处。诸人所作汉诗、和歌甚多。为避烦琐,不曾一一探询。
匂皇子在宇治时心绪缭乱,不曾随心所欲地和两位女公子通信,颇有不满之感。因此回京以后,不烦薰君介绍,常常写信直接送去。八亲王看了他的信,对侍女们说:“回信还是要写的。但不可当作情书对付,否则反而引起将来烦恼。这位亲王想是很爱风流的人,听见这里有这两个小姐,不肯放过,便写这些信来开玩笑吧。”他劝女儿写回信,二女公子便遵命写了。大女公子非常谨慎小心,对于此种色情之事,即使逢场作戏,也决不肯过问。八亲王一直度送孤独的生涯。春日迟迟,更觉寂寞无聊,常恨日长难暮,愁思越来越多。两位女公子年龄越长,姿色越增,竟变成了两个绝色美人。这反教八亲王增加痛苦,他想:“倒不如长得丑些,那么埋没在这山乡里也不大可惜,我的痛苦或可减少些。”他为此日夜烦恼。此时大女公子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命里算来,今年是八亲王灾厄最多的一年。他很担心,诵经念佛比往常更勤了。他对俗世已无所留恋,专心为后世修福,故往生极乐世界,照理可保无忧。只是两位女公子十分可怜,实在不忍弃下。因此他的随从者都替他担心,他们推想:即使道心坚强无比,但到了临命终时倘舍不得两个女儿,正念定会混乱,往生就被妨碍。八亲王心中打算:只要有一个人,虽然不是完全称心,但做我女婿不会使我失却面子,就不妨将就允许。只要真心爱护我的女儿,郑重前来求婚,那么即使有些缺点,我也只当不见,就把女儿许配他吧。然而并没有人热心地前来求婚。难得有几个浮薄青年,由于偶然机会,写一封求爱的信来。他们是借佛游春,赴某处进香,中途在宇治泊宿,一时好奇心起,写封信来求爱。他们推量这位亲王已经失势,有意来侮弄他。八亲王最痛恨这些人,半个字也不给答复。只有那位匂皇子,始终真心爱慕,不到手决不罢休。这大概是宿世因缘了。
宰相中将薰君于这一年秋天升任中纳言,世间声望更加显赫了,然而心中愁思依然甚多。他多年来心怀疑虑:关于自己的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近来得知实情后,却更加痛苦,想象他的生父忧惧而死时的情状,便决心代他修行佛道,借以减轻他的罪业。他怜悯老侍女弁君,常常避去人目注意,以种种借口,对她多加照顾。
薰君想起久不赴宇治了,便动身前往访问八亲王。这时候正是初秋七月。都城里还不大看得出秋色,但一走到音羽山附近,便觉凉风送爽。槙尾山一带的树木上已经略见红叶。入山越深,景色越是优美而新奇。薰君在这时候来访,八亲王比往常更加欢迎。这一次他对薰君说了许多伤心的话。向他嘱托道:“我死之后,希望你在得便之时,常来看看这两个女儿,请勿舍弃她们。”薰君答道:“以前早已承蒙嘱咐,侄儿牢记在心,决不怠慢。侄儿对俗世已无留恋,一身力求简朴。万事都不可靠,前途毫无指望。虽然如此,但只要一日生存在世,此志一日不变,可请皇叔放心。”八亲王不胜喜慰。夜色渐深,明月出天,似觉远山都移近来了。八亲王伤心地念了一会经之后,又和薰君闲谈往事。他说:“现今世间不知怎么样了。从前宫中等处,每当此种月明如昼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乐,我也常得参与其间。那时所有以擅长音乐著名的人,各献妙技,参与合奏。但我觉得这种演奏,规模太庞大了,倒不如几位长于此道的女御、更衣的室内演奏来得有味:她们内心里针锋相对,而表面上和睦相亲,于夜深人静之际奏出沁人肺腑的曲调。那隐约传来的声音,耐人听赏的实在很多。从任何方面来说,女子作为游乐时的对手,最为相宜。她们虽然纤弱,却有感动人心的魅力。正因为如此,佛说女人是罪障深重的。就父母爱子的辛劳而言,男子似乎不大需要父母操心吧?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个不良之人,即使是命运所迫,为父母者还是要为她伤心。”他说的是一般人之事,但他自己哪得不怀着此种心情?薰君推察其心,觉得十分同情。答道:“侄儿对一切世俗之事,确已无所留恋。自身也毫无一件精通的技艺。惟有音乐听赏一事,虽然谈不上怎样,却实在难于舍弃。那位大智大慧的圣僧迦叶尊者,想来也是为此,所以忘威仪而闻琴起舞吧。”他前曾听到女公子们一两声琴音,常觉不能餍足,恳切盼望再听。八亲王想必是欲以此作为他们互相亲近的开端,所以亲自走进女公子室中,谆切地劝她们弹。大女公子只得取过筝来,略弹数声就停止了。此时万籁俱寂,室内肃静无声。天空气色与四周光景都很动人。薰君心驰神往,颇思参与女公子们的随意不拘的演奏。然而女公子们岂肯毫无顾忌地与他合奏呢?八亲王说:“我现在让你们熟悉一下,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自己的喽。”他准备上佛堂做功课去,赋诗赠薰君云:
“人去草庵荒废后,
知君不负我斯言。
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只因心中感伤,难于隐忍,对你说了许多愚顽荒唐的话。”说罢流下泪来。薰君答道:
“我与草庵长结契,
终身不敢负斯言。
且待宫中相扑节会等公务忙过之后,当再前来叩访。”
八亲王上佛堂去后,薰君就召唤那个不问自语的老侍女弁君到这室中,要她把上次未曾说完的许多话继续叙述。月亮即将下山,清光照遍全室,帘内窈窕的人影隐约可见,两位女公子便退入内室。她们看见薰君不是世间寻常的好色男子,说起话来斯文一脉,她们有时便也在室内作一些适当的答话。薰君心中想起匂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觉得自己毕竟和别人不同。他想:“八亲王如此诚恳地自动将女儿许给我,我却并不急于欲得。其实我并不是想疏远这两位小姐而坚决拒绝结婚。我和她们如此互相通问,春秋佳日、樱花红叶之时,向她们罄吐哀愁之情与风月之趣,从而赚得她们深切的同感——像这样的对象,如果我和她们没有宿缘而任她们做了别人的妻子,毕竟是可惜的。”他心中已把女公子据为己有了。
薰君于夜深时分告辞返京。想起了八亲王忧愁苦闷、担心死期将至之状,深觉可怜,准拟在朝廷公务忙过之后再去访问。匂兵部卿亲王想在今年秋天赴宇治看红叶,正在左思右想,找寻适当机会。他不断地遣使送情书去。但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求爱,所以并不讨厌他,只把这些信看做无关紧要的四时应酬之文,也时时给他回信。
秋色越深,八亲王心情越见恶劣。他想照例迁居到阿阇梨那清静的山寺中去,以便一心不乱地念佛,便将身后之事嘱咐两个女儿:“世事无常,死别是不能逃避的。如果你们另有可以慰情之人,则死别之悲也会逐渐消减。但你们两人没有能代替我的保护人,身世孤苦伶仃,我把你们弃在世间,实在非常痛心!虽然如此,但倘被这一点情爱所妨碍,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堕轮回苦海之中,损失也太大了。我与你们同生在世之时,也因早已看破红尘,故身后之事绝不计较。然而总希望你们不但顾念我一人,又顾念你们已故的母亲的脸面,切勿发生轻薄的念头。若非真有深缘,切勿轻信人言而离去这山庄。须知你们两人的身世命运,与普通世人不同,必须准备终老在这山乡中。只要主意坚定,自能安然度送岁月。尤其是女子,如能耐性闭居在这山中,免得众目昭彰地身受残酷的非难,实为上策。”两位女公子完全不曾考虑到自己的终身问题,只觉得父亲如果死去,自己片刻也不能生存于世。此时听了父亲这般伤心的遗言,其悲痛不可言喻。八亲王心中,早已抛弃一切俗世之事,只是多年来和这两个女儿朝夕相伴,一旦忽然别去,虽然并非由于不慈,但在女儿确是满怀怨恨,怪可怜的。
明日即将入山,今日与往常不同,八亲王向山庄各处巡行察看。这本来是一所简陋的住宅,他暂在这里草草度日而已。但念自身死后,两个青年女子怎么能够耐性地笼闭在这里度日呢?他一面流泪,一面念经,姿态实甚清秀动人。他召唤几个年龄较长的侍女来前,嘱咐道:“你们要好好服侍两位小姐,好教我放心。大凡出身本来微贱、在世默默无闻的人,子孙衰微是常有的事,世人也不加以注目。但像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家,别人如何看法虽然不得而知,但倘过分衰败,实在对不起祖宗,困苦之事也一定很多。岑寂度送岁月,原是寻常之事,不足为异。但能恪守家规,不坠家声,则外间名声可保,自己也无愧于心。世间常有希图荣华富贵而终于不得如意称心之事。故切不可轻率从事,让两位小姐委身与不良之人。”他准备在天色未明之时入山,临行又走进女公子室中,对她们说:“我死之后,你们切勿悲伤。应该心境开朗,常常玩玩琴筝。须知世间万事都不能如意称心,故切不可执迷不悟。”说罢出门而去,犹自屡屡回头。八亲王入山后,两位女公子更觉寂寞无聊,她们晨夕共话,相依为命,说道:“如果我们两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过日子呢?人世之事,不论目前或未来,都是变幻无定的。万一分别了,如何是好!”她们有时哀泣,有时欢笑。不论游戏玩耍或正当事务,都同心协力,互相慰勉,如此日复一日。
八亲王入山念佛,原定今日圆满。两位女公子时刻盼待,巴不得他早点回家。直到傍晚,山中使者来了,传达八亲王的话道:“今天早起身体不好,不能返家。想是感受风寒,正在设法治疗。但不知何故,似比往时更加担心,深恐不能再见。”两女公子大吃一惊,不知病状究竟如何,不胜忧虑。连忙将父亲的衣服添加很厚的棉絮,交使者送去。此后二三日,八亲王一直不下山。两位女公子屡次遣使去问病状,八亲王叫人口头传言,说“并无特别重症,只是浑身不适。倘能略见好转,当即抱病下山。”阿阇梨日夜在旁看护,对他说道:“这病表面看来无关紧要,但或许是大限来到。切不可为女公子之事忧虑!凡人宿命各不相同,故不须将此事挂在心头。”就逐渐开导他舍弃一切世俗之事,又谏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此乃八月二十日之事。是日天色特别凄凉。两女公子忧虑父亲的病,心中犹如蒙着昼夜不散的浓雾。残月皎然地破云而出,照得水面明澄如镜。女公子命人打开向着山寺的板窗,对着这边凝望。不久山寺的钟声隐隐响出,可知天已亮了。此时山上派人来了,其人啼啼哭哭地说:“亲王已于夜半时分亡故。”日来两女公子时刻挂念,不断地担心病状如何,此时突然闻此消息,惊惶之余,竟致昏迷不省。悲伤过度,眼泪反不知到哪里去了,只管俯伏在地上。死别之事,倘是亲眼目睹,则心无遗憾,此乃世之常例。但两位女公子不得送终,因此倍觉悲伤。她们心中常想:如果父亲死去,她们一刻也不能生存于世。故此时悲恸号泣,只想追随同行。然而人寿修短有定,毕竟无可奈何。阿阇梨年来早受八亲王嘱托,故身后应有法事,由他一力承办。两女公子向他要求:“亡父遗容,我等总想再见一次。”阿阇梨的答复只是这几句话:“现在岂可再见?亲王在世之日,早已言定不再与女公子见面。如今身亡,更不必说了。你们应该快快断念,务求习惯此种心境。”女公子探询父亲在山时情状,但这阿阇梨道心过分坚强,认为琐屑可厌。八亲王自昔就深怀出家之志,只因两女儿无人代他照拂,难于离去,故生前一直和她们朝夕相依,赖此慰藉孤寂的生涯。终于受其羁绊,不离尘俗地过了一生。如今走上了死别的旅途,则先死者的悲哀和后死者的恋念,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中纳言薰君闻得八亲王死耗,扼腕悼惜不置。他希望再度和他会面,从容地谈谈心中未罄之言。如今历历回思人世普遍无常之态,不禁痛哭失声。他想:“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之时,他曾对我说:‘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别人敏感,惯说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听了这句话并不放在心上。岂知不多几日真成永诀!”他反复思量,追悔莫及,不胜悲伤。便遣使赴阿阇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庄隆重吊唁。山庄中除了薰君以外,竟别无吊客上门,光景好不凄凉。两位女公子虽已心烦意乱,也深感薰君多年以来的美意。死别虽是世间常有之事,但在身当其事者看来,悲痛无可比拟。何况两位女公子身世孤单,无人相慰,更不知何等伤心。薰君深感同情,推想亲王故后应做种种功德,便备办许多供养物品,送交阿阇梨山寺。山庄方面,也送去许多布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办理,关怀十分周至。
两女公子仿佛处在永无天明的长夜中,看看已到九月。山野景色凄凉,加之秋雨连绵,引人堕泪。木叶争先恐后地堕地之声、流水的潺潺声、瀑布一般的眼泪的簌簌声,诸声混合为一,催人哀感,两女公子就在其中忧愁度日。众侍女都很担心,生怕如此下去,有限的寿命一刻也难于延续,便向小姐多方劝慰,不胜苦劳。山庄里也请有僧人在家念佛。八亲王旧居的房间中,供着佛像,作为亡人的遗念。平日常在此间出入而七七中闲居守孝的人,都在佛前虔诚念诵,如此日复一日。
匂兵部卿亲王也屡次遣使送信来吊慰。但两女公子哪有心情答复此种来信!匂亲王收不到回信,想道:“她们对薰中纳言并不如此冷淡。这明明是疏远我了。”心中不免怨恨。他原拟在红叶茂盛之时赴宇治游玩,乘兴赋诗。今因八亲王逝世,未便来此附近逍遥取乐,只得打消此念,心中甚觉扫兴。八亲王断七过了。匂亲王想道:“凡事总有限度。两女公子的悲哀,现在想必淡然了吧。”便写了一封长信送去,这正是秋雨霏霏的傍晚,信中有云:
“蒿上露如泪,闲愁入暮多。
秋山鸣鹿苦,寂处意如何?
对此凄凉暮色而漠然无动于中,未免太不识情趣了。在此时节,眺望郊原日渐枯黄的野草,也可使人感慨呢。”大女公子看了信对妹妹说:“我确已太不识情趣,有好几次不写回信给他了。还是你写吧。”她照例劝二女公子写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随父亲,苟安偷生,直到今日,哪有心情取笔砚来写信!想不到忧愁苦恨,挨过了这许多日子。”眼泪又夺眶而出,模糊不能见物,便把笔砚推开,说道:“我也不能写。我气力全无,起坐也很勉强。谁言悲哀终有限度?我的忧伤苦恨无有了时呢!”说罢哭泣甚哀。大女公子也觉得她很可怜。匂亲王的使者是傍晚从京中出发、黄昏稍过到达这里的。大女公子叫人对他说:“此刻你怎么回去呢?不如在此留宿一宵,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奉命。主人吩咐今晚必须回去。”他急于要走。大女公子颇感为难。她自己心情并未恢复正常,但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写一首诗:
“热泪常封眼,荒山雾不开。
墙根鸣鹿苦,室内泣声哀。”
这诗写在一张灰色纸上。时在暗夜,墨色也不辨浓淡,无法写得美观。只是信笔挥洒,加上包封,立刻交付使者拿回去了。
此时天色似将下雨,木幡山一带道路险恶可怕。但匂亲王的使者想必是特选的勇士,他毫不畏惧,经过阴森可怕的小竹丛时,也不停辔驻足,快马加鞭,片刻就到达宫邸。匂亲王召唤使者来前,但见他浑身被夜露濡湿,便重重犒赏他。拆开信来一看,觉得此信笔迹与往日来信不同,较为老练纯熟,字体非常优美。不知何者是大女公子手笔,何者是二女公子手笔,反复细看,不忍释手,竟忘记了睡觉。侍女们便窃窃私议:“说道要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觉。现在回信到了,看了这许久还不肯放,不知那边是怎样称心如意的美人。”她们都很懊恼,大约是想睡觉了。
次日朝雾还很浓重之时,匂亲王急忙起身,再写信到宇治。信中有云:
“失却良朋朝雾里,
鹿鸣悲切异寻常。
我的泣声,悲切不亚于你们呢。”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写得太亲切了,深恐引起后患。我等过去依在父亲一人荫庇之下,幸得太平无事,安心度日。父亲死后,我等想不到居然能活到现在。今后如果为了意外之事,略微犯一些轻率之罪,则年来日夜为我等操心的亡父的灵魂,亦将蒙受创伤。”因此对于一切男女关系之事,非常谨慎恐惧,对此信恕不答复。其实她们并非轻视匂亲王而把他看做寻常之人。她们看了他那乘兴挥毫的笔迹和精当的措辞,也觉得优美可爱,确是不易多得的来信。不过她们虽然爱他的信,却认为对于这个高贵而多情的男子,自己这拙陋之身够不上写回信。因此她们想:“何必高攀呢?我们但愿以山乡贱民终此一生吧。”
只有对薰中纳言的回信,因为对方态度非常诚恳,故这边也不疏懒。双方常有书信往还。八亲王断七之后,薰君亲自来访。两女公子住在东室较低的一个房间里守孝。薰君走到房间旁边,召唤老侍女弁君来前。这愁云密布、暗淡无光的山庄中,突然进来一个英姿焕发、光彩夺人的贵人,使得两女公子局促不安,答话也说不出来。薰君说道:“对我请勿如此疏远。应照亲王在日那样互相亲信,方可彼此晤谈。我不惯于花言巧语的风情行为。叫人传言,使我话也不大说得出来。”大女公子答道:“我等苟延残喘,直至今日,真乃意外之事。然而心常失迷于永无醒期的乱梦中。仰望日月之光,也不知不觉地感到羞耻。故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薰君说道:“这也太过分了。居丧恭谨,确是出于一片深情。至于日月之光,倘是自心贪求欢畅而出去欣赏,才是罪过。你们如此待我,使我十分难堪。我还想探询小姐胸中悲哀之状而设法安慰呢。”侍女们说:“果然不错,我家小姐的悲哀深切无比。承蒙设法安慰,美意实在不浅啊!”虽然只经过这淡然的几句谈话,但大女公子心情也逐渐平静起来,能理解薰君的好意了。她设想薰君即使只为对父亲的旧交情而来,如此不惮跋涉之劳,远道来访,好意也良可感谢。因此膝行而出,与薰君稍稍接近。薰君慰问她们的哀思,又叙述对八亲王的誓约,语言非常诚恳亲切。原来薰君没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故大女公子对之不觉得严肃可怕。然而想起了今天不得不和这不相识的男子亲口谈话,并且今后将仰仗他的照顾,和过去的情况比较之下,毕竟不胜伤心失意。她只是轻言细语地回答了一二句话,那意气消沉、萎靡不振之状,使得薰君异常怜悯。他从黑色帷屏的隙间窥看,但见大女公子神色非常痛苦。想象她孤居寂处之状,又回思那年黎明时分窥见姿色时的光景,便自言自语地吟诗曰:
“青葱已变焜黄色,
想见居丧憔悴姿。”
大女公子答道:
“丧服已成红泪薮,
我身无地可安居。
正是‘丧服破绽垂线缕……’”末了数字轻微得听不见,吟罢悲伤难忍,就退回内室去。薰君此时未便勉强挽留她,但意犹未尽,不胜怅惘。
出乎意外的,是那个老侍女弁君出来代替大女公子应对了。她对薰君讲了昔日今时许多可悲的事实。只因此人亲见又详悉那桩可惊可悲之事,故虽然形容异常衰老,薰君并不讨厌,亲切地与她共话。对她说道:“我在孩提之时,即遭六条院先父之丧,深感人生于世虚幻可悲。故后来年龄渐增,长大成人,对于爵禄富厚,全然不感兴趣。惟有像这里的亲王那样的闲居静修的生涯,深得我心之所好。如今眼见亲王亦已化为乌有,愈觉人世之可悲,急欲抛弃此无常之世,遁入空门。只因亲王这两位遗眷孤苦无依,成了我的羁绊。我说这话,太无礼了。但我一定不负亲王遗嘱,只要我命生存于世,自当竭诚效劳。虽然如此,但我自从听你说了那件意想不到的旧事之后,越发不欲寄迹在这尘世之中了。”他边哭边说。弁君更加哭得厉害,话也说不出来。薰君的相貌竟与柏木一般无二。弁君看了,连久已忘记了的旧事也回忆起来,因此加倍悲伤,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吞声饮泣。这老侍女是柏木大纳言的乳母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两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弁而身亡。她多年流寓远国,回京之时,两女公子的母亲也已亡故。对柏木大纳言家又已生疏,八亲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并不高贵,而且惯当宫女。但八亲王认为她不是无知无识的女子,就叫她服侍两女公子。关于柏木的秘密,她对于多年来朝夕相见而无话不说的两女公子,也不曾泄露一句话,一直隐藏在心里。但薰中纳言推想:老婆子多嘴饶舌,不问自说,乃世间常例。这弁君即使不会轻易地向一般人宣传,但对这两位含羞忍性、谨慎小心的女公子,说不定已经说过了。便觉可耻亦复可恨。他之所以不肯放弃而企图亲近她们,多半是为了想保守这秘密之故吧。
八亲王既逝世,此间不便留宿,薰君便准备回京。他回想:“八亲王对我说‘与君相见,今日恐是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认为岂有此理,谁知果然不得再见。那时是秋天,现在还是秋天,曾日月之几何,而亲王已不知去向,人生实在虚幻无常啊!”八亲王不像一般人那样爱好装饰,故山庄中一切都很简单朴素,然而打扫得十分清洁,处处饶有清趣。现在常有法师出入,各处用帷屏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阿阇梨向两女公子启请:“所有佛像等物,请移供于山寺中。”薰君听了这话,设想这些法师也都要离去,此后这山庄中人影绝迹,留在这里的人何等凄凉!不禁胸中痛苦无已。随从人告道:“天色已很晚了。”只得含愁上车。适有鸣雁横空飞渡,便赋诗云:
“秋雾漫天心更苦,
雁鸣似叹世无常。”
薰君与匂亲王会面时,总是首先以宇治两女公子为话题。匂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世,可以无所顾忌了,便竭诚地写信与两女公子。但两女公子计虑非常周到,一个字也不肯写回信给他。她们想:“匂亲王非常好色,名闻于世。他把我们看成了风流香艳的对手。这人迹不到的蔓草荒烟之中写出去的回信,在他看来手笔何等幼稚而陈腐!”她们怀着自卑之感,所以不肯写回信给他。她们相与共话:“唉!日子过得真无聊啊!原知人生如梦,但想不到悲哀之事立刻来到眼前。我们日常听到又看到人世无常的事例,也知道此乃一般定理。然而只是茫然地想起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或迟或早而已。如今回思往昔,虽然生命全无保障,但一向悠闲地度送岁月,无忧无惧,平安无事地过了多年。而现在听到风声,亦觉凄厉可怕;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出入门庭,呼唤问讯,亦觉心惊肉跳。可怕可忧之事增添不少,实在不堪其苦。”两人含愁度日,眼泪没有干时。不觉已到岁暮。
霰雪飘零之时,到处风声凄厉。两女公子似觉这山居生涯是现在才开始的。侍女中有几个精神振作的人对两女公子说:“唉,这晦气的年头即将过完了。小姐快把过去的悲伤收拾起来,欢欢喜喜地迎接新春吧。”小姐想道:“这真是难事了。”八亲王生前常常闭居在山寺中念佛,故当时山上也常有法师等来访。阿阇梨也挂念两位女公子,有时派人前来问候。但现在八亲王已不在世,他自己也不便亲到。山庄里人影逐渐稀少,两女公子知道这原是当然之事,然而不胜悲伤。八亲王不在后,有些毫不足道的山农野老,有时也走进这山庄里来探望。众侍女难得看到这种人,都觉得稀罕。时值秋季,也有些山民樵些木柴、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阿阇梨的山寺中,派法师送来木炭等物,并致词云:“多年以来,岁暮必致送微物,习以为常。今年如果断绝,于心有所不忍,故照旧例,务请赏收。”两女公子想起:过去每逢岁暮,此间亦必送绵衣去,以供阿阇梨闭居山寺时御寒之用,便用绵衣回敬他。法师偕童子辞了山庄,在很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忽隐忽现。两女公子流着眼泪目送他们。相与言道:“即使父亲削发为僧,只要活在世间,这样来来往往的人也自然会很多。我们无论何等寂寞,总不会与父亲不得见面。”大女公子便吟诗曰:
“人亡山路寂,无复往来人。
怅望松枝雪,如何遣此情?”
二女公子也吟诗云:
“山中松上雪,消尽又重积。
人死不重生,安得如松雪?”
此时天空又下雪了,使她们不胜羡慕。
薰中纳言想起新年里事绪纷忙,不会有工夫访问宇治,便在年底来到山庄。路上积雪甚深,普通行人也不见一个,薰中纳言却不惜千金之体,冒雪入山访问。其关怀之深切,使两女公子衷心感激,因此对待他比往常亲切:命侍女为他特设雅洁座位,又命把藏着的、未染黑的火缽取出,把灰尘拂拭干净,供客人使用。众侍女回想起亲王在日对薰君欢迎之状,想与共话旧事。大女公子总觉得不好意思和他会面,但恐对方怪她不识好歹,只得勉强出来相见。虽然还是十分拘束,但说话比从前多,亲疏恰到好处,态度温和优雅。薰中纳言意犹未尽,觉得总不能永远如此疏远。但又想道:“这真是一时的冲动了。人心毕竟是容易动摇的。”便对大女公子说道:“匂亲王非常恨我呢。也许是由于我在谈话中乘便把尊大人对我的恳切的遗言向他泄露了之故。或者是由于此人十分敏感,善于推量人心之故,他屡次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吹嘘。如今小姐对我如此冷淡,定然是你说了我的坏话。’这实在是我所意想不到之事。只因他上次来游宇治,是由我引导的,故我未便断然相拒。但不知小姐对他为何如此冷淡?世人都说匂亲王好色,其实全是谣传。此人用心异常深远。我只听见有些女人听了他的几句戏言,立刻轻率地服从他。他认为此种女人毫不足取,便不睬她们。谣传恐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间有一种男子,凡事随缘,心无定见。处世落拓不拘,一味迁就别人。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即使稍有不称心处,亦认为命该如此,无可奈何。与此种男子结为夫妇,倒也有爱情恒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龙田川的浊水一般流传恶名。以前的爱情消失得影迹全无。这也是世间常有之事。但匂亲王绝不是此种人。他用心非常深远,只要是称他的心、和他趣味相左之处不多的人,他决不轻易抛弃,决不做有始无终之事。他的性情我很熟悉,别人所不知的我都知道。如果你认为此人可取,愿意和他结缘,我一定竭诚效劳,玉成其事。那时我将东奔西走,跑得两脚酸痛呢。”他说时态度非常认真。大女公子认为他所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妹妹,她只要以长姐代父母的身份作答。但她左思右想,终觉得难于答复。后来笑道:“叫我说什么好呢?恋慕的话讲得太多,更使我难于作答了。”措词温雅,姿态非常可爱。薰君又说:“适才我所说的,不一定是关于大小姐自身的事。但请大小姐以兄姐之心,体谅我今天踏雪远来的一片诚意。匂亲王所属意的,似乎是二小姐。听说他曾有信来,隐约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写给谁的?又不知给他的回信是谁写的?”大女公子见他如此探问,想道:“幸而至今没有给匂亲王写过信。如果当时戏耍,写过回信,虽然无伤大雅,但他说这种话,教我多么害羞,好难过啊!”便默默不答,但取笔写一首诗送给他。诗曰:
“冒雪入山君独堪,
传书通信更无人。”
薰君看诗说道:“如此郑重声明,反而疏远了。”便答诗云:
“走马冰川寻胜侣,
二人同渡我当先。
但得如此,我便可尽力效劳了。”大女公子想不到他会说这话,心中不快,默不作答。薰君觉得这位大女公子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但又不像时髦青年女子那样娇艳风骚,真是一位端详闲雅的淑女。他推量其人的模样,认为女子正该如此,才合乎自己的理想。因此他常在言语得便之时隐约表示恋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只管装作不知。薰君觉得可耻,便转变话头,一本正经地续谈往昔的旧事。
随从人催促动身:“天色倘暗足了,这大雪中行路更困难呢。”薰君只得准备回家。他又对大女公子说:“我到处察看,觉得这山庄实在太孤寂了。我京中的邸宅,像山家一般清静,出入的人也极少。小姐倘肯迁居,我实不胜欣幸。”侍女们偶然听到这话,都觉得能够这样真好极了,大家笑逐颜开。小女公子看见这模样,想道:“这太不成样子了!姐姐哪里会听他呢!”侍女们拿出果物来招待薰君,陈设十分体面。又拿出美好的酒肴来犒赏随从人等。以前蒙薰君赏赐一件香气馥郁的便袍而闻名于人的那个值宿人,髭须满脸,面目可憎,令人看了感到不快。薰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唤呢,便唤他来前,问道:“怎么样?亲王故世之后,你很伤心吧?”那人愁眉苦脸地哭泣着答道:“正是呢。小人这孤苦无依之身,全靠亲王一人的荫庇,过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无‘树下’可投靠了。”他的相貌变得更加丑陋。薰君叫他把八亲王生前供佛的房间打开,走进去一看,但见到处灰尘堆积,只有佛前的装饰依旧鲜艳不衰。八亲王诵经念佛时所坐的床已收拾起来,影迹不留了。他回想当年曾与亲王约定:自己如果出家,当以亲王为师。便吟诗曰:
“修行欲向柯根学,
不道人亡室已空。”
吟罢将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们窥看他的姿态,都在心中赞美。天色已暮,随从人走到附近替薰君管理庄院的人们那里,取些草料来秣马。薰君全不知道,忽见许多村夫牧子跟着随从人来拜见主子了。他想:“被他们知道了实在不好啊!”便托辞掩饰,说是为访问老侍女弁君而来的。又吩咐弁君,叫她好好服侍两女公子,然后动身回京。
腊尽春来,天色明丽,汀边的冰都解冻了。两女公子依然愁眉不展,自念如此悲伤,也能活到今日,真乃意外之事。阿阇梨的山寺里派人送些泽中的芹菜和山上的蕨菜来,说道是融雪之后摘得来的。侍女们便拿来做成素菜,供女公子佐膳。她们说:“山乡自有风味,看到草木荣枯,知道春秋递变,也是很可喜的。”但两女公子想:“有什么可喜呢?”大女公子便吟诗曰:
“家君若在山中住,
见蕨怀亲喜早春。”
二女公子也吟道:
“雪深汀畔青芹小,
家已无亲欲献谁?”
两人只是如此闲吟漫咏,消磨岁月。
薰中纳言和匂亲王逢时逢节都有信来。但多半是无甚意味的冗谈,照例省略不记。樱花盛开之时,匂亲王回想起去春咏“效颦插鬓边”之诗赠女公子之事。当时陪伴他游宇治的公子哥儿们说道:“八亲王的山庄真有意思,可惜不能再访。”众口一词地称颂赞叹。匂亲王听了不胜恋慕,便赋诗赠两女公子。诗曰:
“客岁经仙馆,樱花照眼明。
今春当手折,常向鬓边簪。”
他的口气得意扬扬。两女公子看了觉得这话岂有此理。但此时寂寞无事,看了这封精美的来信,觉得不便置之不理,且作表面的敷衍。二女公子便答以诗云:
“樱花经墨染,深锁隔云层。
欲折樱花者,迷离何处寻?”
她依然如此断然拒绝。匂亲王每次总是收到冷淡的回信,心中实在懊丧。无可奈何,只得这般那般地责备薰君不替他出力。薰君心中觉得好笑,便装作两女公子的全权保护人模样,和他应对。他每逢看到匂亲王有浮薄之心,必然告诫他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匂亲王自己也知道应该小心,回答道:“我还不曾找到称心的人,这期间不免有浮薄之心耳。”夕雾左大臣想把第六个女公子嫁与匂亲王,但匂亲王不同意,左大臣心怀怨恨。匂亲王私下对人说道:“血统太近是乏味的。何况左大臣察察为明,别人小有过失,也毫不容情。当他的女婿是困难的。”为此迟迟不允。
这一年三条宫邸遭了火灾,尼僧三公主迁居六条院。薰君为此奔走忙碌,许久不赴宇治访问。谨严之人的心情,自与普通人不同,最能忍耐持久。他虽然心中已经认定大女公子早晚是自己的人了,但在女方尚未表示心许的期间,决不做轻率唐突的行为。他只管确守八亲王的遗嘱而竭诚照顾,希望女公子理解他的诚心。
这一年夏天,天气比往年更加炎热,人人不堪其苦。薰君料想川上必然凉爽,便立刻动身赴宇治访问。早晨凉爽的时候从京中启程,但到达宇治时已经赤日当空,阳光眩目。薰君召唤那值宿人出来,叫他打开八亲王生前所居西室,入内休息。此时两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厅的佛堂里,离薰君所居太近,似觉不宜,便准备回自己房间去。她们虽然悄悄地行动,但因相去甚近,这边自然听到声音。薰君情不自禁了。他曾看到此西室与正厅之间所设纸门的一端,装锁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纸门的屏风拉开,向孔中窥探。岂知洞孔的那边立着一架帷屏,把洞孔挡住。薰君心甚懊丧,想离去了。正在此时,一阵风来,把朝外的帘子吹起。有一个侍女叫道:“外面望进来都看见了!把帷屏推出去挡住帘子吧。”薰君想道:“这办法好笨啊!”心中很高兴,再向孔中窥视,但见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推在佛堂面前的帘子旁边。和这纸门相对的一边的纸门开着,她们正从开着的纸门里走向那边的房间去。首先看见一人走出来,从帷屏的垂布隙间向外窥视。——薰君的随从人等正在佛堂外面闲步纳凉。她身穿一件深灰色单衫,系着一条萱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萱草色一衬托,显得异样美观,反而鲜艳夺目。这大约是与穿的人的体态有关吧。她肩上随意挂着吊带,手持念珠,隐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条,姿态绰约。头发长垂,比衣裾略高,发端一丝不乱,光彩浓艳,非常美丽。薰君望见她的侧影,觉得异常可爱。他以前曾经隐约窥见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的姿色,此时觉得这女公子的艳丽、温柔、优雅之相,正和大公主相似,心中赞叹不置。后来又有一人膝行而出,说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窥得见呢!”可见此人用心周到,毫不疏忽,其人品甚可敬爱。她的头面和垂发似比前者高超而优雅。有几个无心无思的青年侍女答道:“那边的纸门外面立着屏风,客人不会马上就窥见的。”后来的女公子又说:“如果被他窥见了,真难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那风度越发高雅了。她身穿黑色夹衫,颜色与前一人同样,但姿态比前一人更加温柔妩媚,令人不胜怜爱。她的头发大约稍有脱落,故末端略疏,颜色是色中最宝贵的翡翠色,一绺绺齐齐整整,非常美丽。她一手拿着一册写在紫色纸上的经文,手指比前一人纤细,可知身体是瘦削的。站着的那位女公子也来到门口,不知为了何事,向这边望望,嫣然一笑,非常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