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明石小女公子将举行着裳仪式,源氏太政大臣用心准备,其周到非寻常可比。皇太子亦将于同年二月举行冠礼。冠礼完成之后,小女公子即将入宫。且喜今天是正月底,公私均甚闲暇,源氏便命配制熏衣用的香剂。太宰大弍奉赠香料若干。源氏一看,觉得品质不及从前的好,便命打开二条院中的仓库,取出以前中国舶来的种种物品,比较之下,说道:“不但香料如此,绫罗缎匹也是从前的优良可爱。”即将举行的着裳仪式中所需用的毯子、垫子和褥子,都须用绫罗镶边。源氏命人把桐壶帝初年朝鲜人所进贡的绫罗金锦等今世所无的珍品取出来,分别派定用途。便把太宰大弍所赠绫罗赏赐了众侍女。香料新旧两种都要,分送给院内各位夫人配制,对她们说:“请把两种各配一剂。”赠人的物品,以及送公卿们的礼物,都很精美,世无其类。院内院外,都忙于准备。妇女们精选材料,捣制香剂,铁臼之声盈耳。源氏独自闭居在离开正屋的一间别室中,悉心调制仁明天皇承和年间秘传下来的两种香剂:“黑方”与“侍从”。这两种香剂的制法,向来不许传授给男子,不知他何由知道。紫夫人则在正屋与东厢之间的别室深处设一座位,在那里依照八条式部卿亲王的秘方调制香剂。大家非常秘密,互相竞争。源氏说:“我们当以香气的浓淡来判定胜负。”他们像孩子一般赌赛,不像是做父母的人。他们为了保守秘密,侍女也不许多人入内。各种器物,无不尽善尽美。就中香壶箱子的模样、香壶的形式、香炉的设计,无不新颖入时,别出心裁,为从来所未见。源氏在各位夫人所用心调制的香剂中,选取其优良者,设法装入壶中。

二月初十日,天降微雨,庭前红梅盛开,色香美妙无比。此时萤兵部卿亲王来了。他是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着裳仪式在即,特地前来探望的。这位亲王与源氏自昔交情特厚,二人肝胆相照,无所不谈。正在共赏红梅,前斋院槿姬派人送信来了,其信系在一枝半已零落的梅花枝上。萤兵部卿亲王知道槿姬与源氏往日交情,见了这信颇感兴趣,问道:“看来这信是她自动送来的,为了何事呢?”源氏微笑着答道:“我老实不客气地托她调制香剂,她郑重其事地赶紧制成了。”便把来信藏过。随函送来的是一只沉香木箱子,内装两个琉璃缽,一个是藏青色的,一个是白色的,里面都盛着大粒的香丸。藏青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五叶松枝,白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白梅花枝。系在两缽上的带子也都非常优美。萤兵部卿亲王赞道:“样子真漂亮!”仔细观赏,但见里面附有小诗一首:

残枝花落尽,香气已成空;

移上佳人袖,芬芳忽地浓。

笔致淡雅,着墨不多。亲王高声朗诵一遍。夕雾便把送信使者留住,赏赐酒肴甚丰。又送他女装一套,内有红梅色中国绸制常礼服一袭。源氏的复信也用红梅色染成的上深下渐淡的信纸,在庭中折取红梅一枝,将信系在枝上。亲王恨恨地说:“我在猜测这封信的内容呢。有什么隐情,要如此秘密?”他很想看看这信。源氏答道:“并无特别事由。你把它看做隐情,岂有此理!”便在另一张纸上将信中的诗写给他看:

为防疑怪藏来信,

喜见花枝忆故人。

诗意大致如此。他又对亲王说:“这回的事情我办得如此认真,似乎太好事了。但我认为,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办得体面些也是应该的。女儿长得并不端正,未便请疏远的人结腰。所以我想请秋好皇后乞假回家,担任这个职务。秋好皇后同她谊属姐妹,而且彼此熟悉。不过此人气度高雅,仪态万方,叫她来看这个万事都很平常的仪式,委屈了她。”萤兵部卿亲王说:“你家这位未来的皇后为欲肖似现在的皇后,当然必须请她来结腰。”他赞同源氏的主张。

源氏想乘此机会把各位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集起来,便派使者去对她们说:“今晚天雨,空气滋润,宜于试香。”于是各种精致的香剂都送来了。源氏对萤兵部卿亲王说:“请你来评判优劣吧。所谓‘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也。”便命取香炉来试香。萤兵部卿亲王谦逊道:“我又不是‘知音’。”但并不推辞,把各种美不可言的制品一一尝试,指出所含香料过多或不足,些微缺点亦必挑剔,严格品定其优劣之差别。后来轮到源氏自己所制的两种香剂。在承和时代,香剂埋在宫中右近卫府旁御沟水边。源氏仿此古法,将自己所制两种香剂埋在西边走廊下流出的小溪附近。此时便叫惟光的儿子兵卫尉掘出,由夕雾中将接取,送呈萤兵部卿亲王。亲王为难了,说道:“这个评判人真难当啊!被烟气熏坏了!”

同一种香剂调制法,广泛流传各处。但因人人趣味不同,配合分量略异,因而香气浓淡各别。此种研究分析,非常饶有趣味。萤兵部卿亲王觉得各种香剂互有短长,难于断然评定。其中只有前斋院槿姬送来的“黑方”,毕竟幽雅沉静,与众不同。至于“侍从”,则确定源氏所制者最为优良,香气文雅可爱。紫姬所制的三种香剂之中,“梅花”的气味爽朗而新鲜,配方分量稍强,故有一种珍奇的香气。萤兵部卿亲王赞道:“在这梅花盛开的季节,风里飘来的香气,恐怕也不能胜过这种香剂吧。”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闻知各位夫人大家制香,互相竞赛,觉得自己何必挤在里头,与人争长。可见她在制香等事情上也是谦虚退让的。因此她所制的只有一种夏季用的“荷叶”,香气特别幽静,异常芬芳可爱。住在冬殿里的明石姬,本想调制一种冬季用的“落叶”,但念此香比不上别人,亦甚乏味。因此想起:从前宇多天皇有一种优越的熏衣香调制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研究精选,制成名香“百步”。她便依照此方调制,香气馥郁,异乎寻常。萤兵部卿亲王认为此人心工最为巧妙。照他的评判,各人各有优点。因此源氏讥笑他道:“你这评判者真是面面光的啊!”

不久雨晴月出,源氏太政大臣与萤兵部卿亲王把盏对酌,共话往事。此时云月朦胧,柔丽可爱,微雨初晴,凉风习习。梅花之香与熏香相交混,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充满于殿宇各处,令人心情异常幽雅。事务所里的人正在准备明日的管弦合奏,将各种弦乐器加以装饰。又有许多殿上人进来,演习吹笛,音节甚美。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柏木与弁少将红梅,前来参见之后,即将退出,源氏却将两人留住,命人取过各种弦乐器来,将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筝琴由源氏自己弹奏,和琴赐与柏木。弦乐合奏,音节华丽,异常悦耳。夕雾吹奏横笛,曲调与春季时令相合,清音响彻云霄。红梅按拍,唱催马乐《梅枝》,歌声异常美妙。此人童年之时,曾在掩韵游戏之后即席吟唱催马乐《高砂》。今唱《梅枝》,萤兵部卿亲王与源氏太政大臣都来助唱。此次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有风趣的夜游。

萤兵部卿亲王向太政大臣敬酒,献诗云:

饱餐花香心已醉,

忽闻莺啭意如迷。

在这里‘我欲住千年’呢!”源氏将酒杯转赐柏木,并赠诗云:

今春饱餐香与色,

日日盼君来看花。

柏木接了酒杯,交与夕雾,亦赠诗云:

请君彻夜吹长笛,

惊起高枝巢里莺。

夕雾答诗云:

春风有意避花树,

玉笛安能放肆吹?

大家笑道:“放肆吹确是太无情了!”红梅也赋诗一首:

春云不忍遮花月,

惊起巢莺夜半啼。

萤兵部卿亲王说过“我欲住千年”,果然住到了天亮,然后辞归。源氏赠他的礼物,是原为自己制的常礼服一件,和未曾试过的熏香两壶,命人送到车上。亲王报以诗云:

归去浓香携满袖,

山妻应骂冶游郎。

源氏笑道:“你太胆小了!”当他的车子正在套牛之时答以诗云:

衣锦还家风采美,

细君喜见玉郎归。

她只觉得你俊俏无比,哪里会骂?”亲王被他驳倒,垂头丧气而去。柏木、红梅等也都受得赏赐,不甚丰厚,是妇女用的袍衫之类。

是日戌时,源氏来到西殿。秋好皇后所居西厅旁边一室,已布置成着裳仪式会场。替女公子梳发的内侍等也都来了。紫夫人乘此机会与秋好皇后相见。两家侍女云集一处,人数异常众多。子时举行着裳仪式。灯光虽然朦胧,秋好皇后看见女公子容貌十分秀美。源氏向皇后道谢:“辱承不弃,敢以陋质进见,请为结腰。深恐后世之人,将以此为先例也。诚惶诚恐,敬申谢忱。”皇后答道:“愚陋无知之人,遵嘱勉为成礼。乃蒙过分夸奖,反觉不安于心。”她如此逊谢,态度异常生动而娇艳。源氏看见这许多才貌双全的美人集中于一家,觉得幸福无疆。只是小女公子的生母明石夫人未得参与盛会而正在悲叹,实为一大憾事。源氏颇思派人前去邀她出席,但恐别人诽议,终于作罢。六条院中所举办的仪式,即使寻常之事,也极隆重豪华,何况此次盛会。倘照通例缕述,而只能写出其一端,则反而乏味,故不详叙。

皇太子的冠礼,于是月二十后某日完成。皇太子年仅十三,却已长大成人。因此高官贵族争欲遣送女儿入宫奉侍。但闻源氏太政大臣已有此志,并且排场特别隆重,左大臣及左大将等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无法争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源氏闻之,说道:“如此反而怠慢了。后宫之中,必须有许多美人争艳斗媚,较量分寸之差,这才富有意趣。大家把千金小姐笼闭在家里,岂不太可惜么?”他就叫自己的女儿延期入宫。诸人本当静候明石小女公子先行,然后依次送女儿入宫。如今闻此消息,左大臣便遣送家里的三女公子入宫,人称之为丽景殿。

明石女公子的宫中住处,预定为源氏以前的值宿处淑景舍,已加改筑及装饰。女公子入宫延期,皇太子等得心焦。于是决定四月入宫。各种用具,除原有者以外,又添置新品,其雏形及图样,均由源氏太政大臣亲自过目,召集各行各匠,令其精心制作。藏在书箱里的图册,均选用可作习字帖者。其中不乏古代一流书法家所作盖世闻名的作品。源氏对紫夫人说:“世风日下,万事不及古代,愈来愈见浅薄。只有假名的书法,今世进步无量。古人所写的假名,虽然合乎一定的法则,但是缺乏流畅生动之相,似乎千篇一律。到了近代,才有假名书法的妙手相继出世。我曾有一时热中于此道,搜集许多优良范本。其中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所写的,漫不经心,信笔疾书,草草一行,纯熟自然。我访得之后,认为绝世佳作。为此与她结了不解之缘,留下了薄幸之名。当时她曾痛悔,然而我非无情之人,也曾尽心竭力地照顾她的女儿。她是贤明之人,虽在九泉之下,定能谅解我心。”说到后来声音很轻了。

继而又说:“已故的母后藤壶道人,书法功夫甚深,具有秀丽之趣。然而笔力较弱,未免缺乏余韵。尚侍胧月夜确是当代名家,但是过于潇洒,亦是美中不足。虽然如此,总之,尚侍胧月夜、前斋院槿姬与你,都是书法名手。”他称赞紫姬的书法。紫姬答道:“把我列入名手,教人惭愧死了!”源氏说:“你也不须过分谦逊。你的笔法柔丽可爱,自有特色。不过你的汉字太高明了,假名赶不上它,不免略有破笔。”他又添制几本没有写过字的空白册子,封面与带子都很精美。他说:“我想请萤兵部卿亲王和左卫门督也写一点。我自己拟写两册。他们无论怎样高明,总比不上我吧。”这是自夸了。他又精选笔墨,郑重其事地写信与诸位夫人,请她们也写册子。诸位夫人都以为此事甚难。就中有推却者,源氏再度诚恳请托。他又选取几本非常华丽的、染成颜色上深下渐淡的高丽纸册子,要叫几个风流少年也都试书。对宰相中将夕雾、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左兵卫督、及内大臣家头中将柏木说道:“苇手、歌绘都好,各用自己所心爱的字体可也。”于是诸少年各自用心书写,互相竞争。

源氏又闭居在离开正屋的那间别室中,专心写字。其时春花已过盛期,天空澄碧,日丽风和。各种古歌浮现脑际,他就随心所欲地用假名写出,或用草体,或用普通体,无不异常秀美。身边侍女不多,只留二三人司理磨墨等事。这二三人都有学识,从优良的古歌集中选取诗歌时,何者宜于入选,可同她们商量。帘幕尽行卷起,源氏落拓不羁地坐在窗前,将册子置于矮几之上,口中衔着笔尖,凝神思索,其姿态之优美,令人百看不厌。册子中每逢白色或红色等触目的一页,他就改变执笔姿势,用心书写。这姿态也很优美,知情识趣的人见了,无不为之神往。

正在此时,忽闻侍女报道:萤兵部卿亲王驾到。源氏吃了一惊,连忙穿上常礼服,又命添设蒲团,延请亲王入室。这位亲王风度亦甚清秀,拾级升阶,从容不迫。众侍女都在帘内窥看。两人相见,互道寒暄,礼貌恭谨,态度优雅。源氏向他表示欢迎:“近日无事闲居,不堪寂寞之苦。文驾惠临,正值良时!”萤兵部卿亲王便把源氏所嘱书的册子交奉。源氏立刻披览,但见书法虽非特别优越,然而页页清整,笔笔挺秀,诚不失为佳作。诗歌亦甚别致,故意选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不过三行,汉字极少,体裁风流潇洒。源氏惊叹道:“大作如此高明,诚非始料所及,我等只有搁笔了!”亲王戏言答道:“我既腼颜参与群贤之列,拙作也就托福增光了。”

源氏所写的册子,无法隐藏,便取出来共同欣赏。写在平整的中国纸上的草体字,萤兵部卿亲王看了觉得特别优越。又有高丽纸,纹理细致,柔软可爱,色泽并不鲜丽,而有优雅之感。上面写着流丽的假名,笔笔正确,处处用心,其美无可比拟。观者似觉跟着书家的笔尖而流着感动之泪,真乃百看不厌的佳作。又有本国制的彩色纸屋纸,色泽鲜艳的纸面上信笔率书着草体字的诗歌,其美亦无限量。萤兵部卿亲王看了源氏这种随意挥洒、妩媚动人的手迹,爱不忍释,更不想看别人的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写的,一味冠冕堂皇,锋芒毕露,然而笔法并不十分端正,有矫揉造作之感。所写的诗歌也都选用奇特之作。妇女的作品,源氏不肯多拿出来。尤其是前斋院槿姬所作,绝不轻易示人。诸少年所书的苇手册子,风流潇洒,各尽其美。夕雾所作的模仿水流之势,畅快活泼,处处芦苇乱生,很像产苇有名的难波浦上的景色。像水的文字与像苇的文字交互错综,非常美观。又有数页,一反优美华丽之风,将文字加以意匠,写成怪石嶙峋之状。萤兵部卿亲王看了深感兴趣,说道:“这真是见所未见。写此种文字,要费不少工夫呢!”原来这位亲王对万事都感兴趣,乃风雅之人,故特别赏识此种技艺。

今日又是整天谈论书法。源氏选出所藏各种继纸册子来欣赏。萤兵部卿亲王乘此机会,派儿子侍从回家去拿些册子来。计有嵯峨帝所选录的《古万叶集》四卷,以及延喜帝所书《古今和歌集》一卷,由淡蓝色中国纸接合而成,有深蓝色中国花绫封面,淡蓝色玉轴,以及五彩丝带。式样十分优雅,书体每卷不同,笔墨异常精美。源氏把灯笼放低,仔细观赏,赞道:“这真是精品了!现今的人,只学得古人的一端呢。”萤兵部卿亲王便把这两件作品奉赠,说道:“即使我有女儿,倘使她不会赏识,我也不肯传给她。何况我没有女儿,保存此物,有何用处呢!”源氏也有礼物赠与侍从:版本极佳的中国古书,装在一只沉香木制的书箱里,再加一支精美的高丽笛。

最近一段时期内,源氏又热中于假名书法的品评了。凡是世间以能书著名的人,不问其身份之高下,他都探访出来,选择适当品类,令其书写。但身份低微的人所写的,不收入女公子的书箱中。他仔细考量其人之才学与品格,分别叫他们写册子或卷轴。此外又为女公子备办种种珍贵宝物,都是外国朝廷所稀有的。所有珍品之中,此种书法册子最为世间多数青年人所仰慕。选择画幅之时,昔年所作须磨日记不曾选入。因为他想将此作品传之后世,所以要等女公子年事稍长知识渐丰之后再交付她。

且说内大臣看见别人准备女儿入宫,排场如此盛大,回想自家女儿,觉得十分懊丧。他家那位云居雁小姐,芳龄已届二十,美貌如花似玉,而空闺独守,寂寞无聊。为父亲的着实替她担心。那个夕雾呢,态度和从前一样冷淡,毫无热情表示。若教这边让步,主动向他求婚,又恐被人耻笑。因此内大臣独自悲叹,悔不当夕雾热心求爱之时答应了他。他仔细想来,此事不能归罪于夕雾一人身上。内大臣后悔之事,夕雾亦有所闻。但他回想内大臣对他的冷酷,心中犹有余恨,因此故意装作镇静,不肯前去求婚。然而他决不是另外爱上了别的女人。他真心恋慕云居雁,常有“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之叹。然而云居雁的乳母曾经嘲笑他的淡绿袍,因此他打定主意:等到升了纳言,换上红袍之后再去求见。

源氏看见夕雾至今尚未定亲,觉得奇怪,替他担心。有一次对他言道:“你对那人如果已经断念,则右大臣和中务亲王都想将女儿许配与你,由你自己选定吧。”但夕雾默默不答,只是必恭必敬地坐着。源氏又说:“讲到此种事情,我也是连桐壶父皇的宝贵教训都不肯听从,所以我对你不想多嘴。然而过后回想,这种教训正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你今年已十八,还是独居无偶,世人都在猜量,以为你怀抱高远之志。如果你为宿缘所拘,结果娶了一个凡庸女子,这就变成虎头蛇尾,惹人耻笑了。即使怀抱高远之志,结果未必如意称心。要知世事都有限量,不可过分诛求挑剔。我自幼生长宫中,一举一动,不能任意,生活十分拘束。略有过失,便会遭受轻率之讥,故必须时时小心翼翼。然而还是获得了好色的罪名,长受世人讥议。你官位还低,不受拘束,但切不可因此而毫无顾忌,任情行事。人心倘不抑制,自会骄傲起来。此时倘无心爱之人来镇定其心,贤人也会为了女人之事而身败名裂。此种事例,古来甚多。倘向不应该爱的人求爱,结果是使对方蒙受恶名,使自己遭人怨恨,成为终身憾事。倘因疏误而成亲,而其人不称我心,则即使到了难于忍耐之时,亦当回心转意,竭力宽容:或者看她父母面上,曲予原谅;或者父母已死,娘家衰落,而其人具有可爱之处,则亦应重视此优点而与之偕老。总之,为自己计,为对方计,都应深思远虑,务求善始善终。”每当闲暇无事之时,源氏总拿这一类话来教导夕雾。夕雾听从父亲的训话。他有时恋慕别的女子,即使是逢场作戏,亦认为自造罪孽,对不起云居雁。

云居雁看见父亲近来异常忧愁,觉得此身可耻可悲,以致意气消沉。但脸上不露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只是闷闷不乐地度日。夕雾每逢刻骨相思、痛苦难堪之时,便写缠绵悱恻的情书,寄与云居雁。云居雁应有“谁人可信任”之叹。倘是老于世故的人,也许会疑心夕雾对她是否诚心。但她并不怀疑,每次读了来信,总是不胜悲伤。外间有人传说:“中务亲王已请得源氏太政大臣同意,将女儿许配夕雾中将,正在说亲。”内大臣闻此消息,重又悲痛起来,胸怀为之郁结。他悄悄地对云居雁说:“听说夕雾要娶中务亲王的女儿了。此人真无情啊!从前太政大臣曾经向我开口,要我将你许配夕雾,那时我执念甚强,不曾答应。想是为此之故,他另行择人了。现在我若让步,允其昔日之请,岂不被人耻笑!”说时泪盈于睫。云居雁觉得十分可耻,不禁淌下泪来。又觉难以为情,将身转向一旁,姿态娇艳无限。内大臣睹此情景,想道:“此事如何是好?看来只得开口求人了。”他满腹心事地走出室去。云居雁依旧独坐窗前,凝神闲眺。她想:“我怎么会如此伤心,以致淌下泪来呢?不知父亲做何感想?”万种思量,涌上心来。正在此时,夕雾派人送信来了。云居雁虽有不快之感,终于启读来信。但见信中语言甚详,诗云:

你是无情女,全同浮世人。

我心与俗异,永远不忘君。

云居雁看见信中绝不谈起另行择配之事,觉得此人过于薄情,思之不胜痛恨。答诗云:

口称不忘我,心已早忘情。

弃旧怜新者,良由随俗心。

夕雾看了回信,觉得奇怪。他拿着信不放,侧着头寻思,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