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虽然事隔十七年,源氏公子丝毫也不曾忘记那个百看不厌的夕颜。他阅尽了袅娜娉婷的种种女子,可是想起了这个夕颜,总觉得可恋可惜,但愿她还活在人间才好。夕颜的侍女右近,虽然不是十分出色的女子,但他把她看做夕颜的遗爱,一向优待她,叫她和老侍女们一起在邸内供职。他流寓须磨之时,将所有侍女移交紫姬,右近便也改在西殿供职了。紫姬觉得这个人品性善良,行为恭谨,因而很看重她。但右近心中在想:“我家小姐如果在世,公子对她的宠爱不会亚于明石夫人吧。爱情并不甚深的女子,公子尚且不忍遗弃,都相当照拂,永远关心,何况我家小姐。即使不能与高贵的紫夫人同列,至少有份加入六条院诸人之中。”想起了便悲伤不已。加之夕颜所生女孩玉鬘,寄养在西京夕颜的乳母家里,现在不通消息。这是因为右近一向不敢把夕颜暴死之事公布于众,加之源氏公子曾经叮嘱她不可泄露他的姓名,因而有所顾忌,不便赴西京探访。在这期间,乳母的丈夫升任了太宰少弍,赴筑紫履任,乳母随夫迁居任地,其时玉鬘年方四岁。

乳母欲知夕颜下落,到处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识之人打听,但终于全无消息。她想:“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了。我只得抚养这个孩子,当作夫人的遗念吧。然而叫她跟着我们这种身份低微之人,远赴边地,实乃可悲之事。我还是设法通知她父亲吧。”然而没有适当机会。这期间她同家人商量,认为如果通知她父亲,倘他问起她母亲何在,如何回答呢?况且这孩子不会很亲近她父亲的,我们把她丢在她父亲那里,也很不放心。再说,如果父亲知道了他这个孩子还在,势必不允许我们带她远赴边地。商量的结果,决定不通知她父亲,而带她回赴筑紫。玉鬘长得非常端正,现在小小年纪,已有高贵优雅之相。太宰少弍的船并无特殊设备,草草带她上船,远赴他乡,光景实甚可怜。

玉鬘的童心中不忘记母亲,上得船来,常常问人:“到妈妈那里去么?”乳母听了,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两个女儿也怀念夕颜,陪着流泪。旁人便劝谏:“船上哭泣是不祥的!”乳母看到一路上美丽的景色,心中想道:“夫人生性娇痴爱玩,倘能看到这一路上美景,何等高兴!然而如果她还在,我们也不会远赴筑紫的。”她怀念京都,正如古歌所云:“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使臣去复回。”不免黯然销魂。此时船上的梢公粗声粗气地唱起棹歌来:“迢迢到远方,我心好悲伤!”两个女儿听了,更增哀思,相向而泣。船所经行之处是筑前大岛浦,两人便吟诗唱和:

舟经大岛船歌咽,

想是梢公也怀人?

茫茫大海舟迷路,

苦恋斯人何处寻?

她们是互相诉说远赴他乡之苦。经过了风波险恶的筑前金御崎海岬之后,她们想起了一曲古歌,便不断地吟唱:“我心终不忘”之句。不久到达了筑紫,进了太宰府。现在离京更远,乳母等遥念在京失踪的夕颜,常常悲泣。只得悉心抚育玉鬘,聊以自慰。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乳母有时偶尔在梦中看见夕颜。然而往往看见夕颜身旁有一个与她肖似的女子,而且梦醒之后常常心绪恶劣,身体患病。于是她想:“大约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从此更加悲伤。

五年之后,太宰少弍任期已满,打算回京。然而路途遥远,旅费浩繁;而本人权势不大,宦囊羞涩。因此迟疑不决,迁延度日。不料这期间少弍忽患重病,自知死期已近。此时玉鬘年方十岁,容貌之美,见者无不吃惊。少弍看了,对家人说:“看来连我也要舍弃她了!她的前途何等不幸啊!让她生长在这偏僻的乡间,实在委屈了她。我常想设法将她送回京都,通知她的生身父母,然后听凭她的命运做主。京都地广人多,发迹有望,可以放心。岂料我此志未遂,就客死他乡……”他挂念着玉鬘的前途。他有三个儿子,此时便向三人立下遗嘱:“我死之后,他事不须你等操心,但须速将此女送往京都。至于我身后的法事,不必着急。”不久他就死了。

这玉鬘是谁的女儿,他们一向连官邸里的人也不让晓得。对人但言这是外孙女儿,是身份高贵的人。数年来生长深闺,不令人见。如今少弍突然身故,乳母等非常悲伤,孤苦无依,只得遵守遗嘱,设法迁回京都。然而在这筑紫地方,少弍有许多冤家。乳母深恐此等人将用种种计谋来妨碍他们归京,因此迁延不决,不知不觉地又在这里滞留了几年。玉鬘渐次长成,容貌之美胜过母亲夕颜。加之秉承父亲血统,气品高尚优雅,性情又温良贤淑,真是个绝代佳人。当地好色的田舍儿闻此消息,都恋慕她,有许多人寄情书来求婚。但乳母认为荒唐可恶,一概置之不理。为避免烦扰,她向外扬言:“这妮子相貌虽然生得还好,可惜身上患着沉重的残疾,所以不能配亲,只好让她当尼姑。我活着的期间,且让她住在我身边吧。”外人便传说:“已故的少弍的外孙女是个残废者,真可惜了。”乳母听到了又很生气。她叹息道:“总须设法送她进京,教她父亲知道才好。她幼小时候,父亲非常宠爱她,虽然长久不见了,总不会因此舍弃她吧。”便向神佛祈祷,祝她早日返京。此时乳母的女儿和儿子都已在本地择配,婚嫁完毕,做了本地的居民了。乳母心中虽然焦灼,然而玉鬘返京之事仿佛越来越少希望。玉鬘已经明白自己身世,但觉人生真太痛苦。她每年三次斋戒祭星。到了二十岁上,相貌更加长得漂亮了,住在这乡间实甚可惜!此时他们已迁居肥前国。当地也有许多略有声望的人,闻知少弍的外孙女是个美人,也都不断地前来求婚。乳母不胜其烦,讨厌之极。

且说附近肥后国地方,有一个大夫监,拥有一门人口众多的家族,在当地颇有声望,是个权势鼎盛的武士。这个乡下武士粗蠢无知,却也有几分爱好风流,意欲搜集美女,广置姬妾。他闻知玉鬘貌美,对人言道:“无论何等残废,我都不嫌,定要把她弄到手。”便非常诚恳地派人前来求婚。乳母十分厌恶,回答他说:“我们的外孙女决不要听这种话,她就要出家为尼了。”大夫监越发着急了,便屏除一切事务,亲自来到肥前,把乳母的三个儿子叫来,要他们做媒,对他们说:“你等若能遂我心愿,便是我的亲信,我一定大力提拔你们。”两个兄弟被他收买了,回来对乳母说:“妈妈呀,这头亲事,我们起先认为不甚相称,委屈了这位小姐。然而这大夫监答应提拔我们,倒是一个有力的靠山。得罪了这个人,我们休想在这一带地方生活呢。小姐虽然出身高贵,然而她的父母不来认她,世人也不知道她是何等样人,那么高贵也是枉然。这大夫监如此诚恳地向她求婚,照她现在的境遇说来,实在是交运了。大概她原有这段宿世因缘,所以流寓到这边远地方来。现在即使逃避隐匿,有什么好处呢?况且那人很倔强,要是动起怒来,事情可不得了啊!”两个儿子拿这话来威吓母亲。乳母听了大为担心。长兄丰后介对母亲说:“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说,总不妥当,而且对人不起。父亲也曾立下遗嘱,我们必须从速设法,护送小姐进京。”

乳母的两个女儿为此哭得很伤心。她们相与悲叹:“她的母亲命运不济,弄得流离失所,去向不明。我们总希望这个女儿嫁个高贵的丈夫,怎么可以配给这种蠢汉呢?”但大夫监不知此种情况,他自以为身份高贵,只管写情书给玉鬘。他的字写得不算很坏,用的信笺是中国产的色纸,香气熏得很浓。他力求写得富有风趣,然而文句错误百出。不但写信,又叫乳母的第二个儿子次郎引导,亲自前来访问。

这大夫监年约三十左右,躯干高大,肢体肥胖。相貌虽不十分丑陋,然而由于印象不良,总觉面目可憎。他那粗鲁的举止,令人一见就觉得讨厌。血气旺盛,红光满面;声音嘶哑,言语噜苏。大凡偷香窃玉,总是在夜间悄悄地来的,所以合欢树又称为夜合花。这个人却在春日傍晚前来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现在不是秋天,这个人却显得相思特地深的样子。这些且不谈,既然来了,乳母老太太觉得不可伤情破面,便走出来接待。大夫监开言道:“小生久仰贵府少弍大人高才大德,英名卓著,常思拜识,随侍左右。岂料小生此志未遂,而大人遽尔仙逝,令人不胜悲恸!为欲补偿此愿,拟请将府上外孙小姐交由小生保护,定当竭诚效劳。为此今日不揣冒昧,斗胆前来拜访。贵府小姐,身份高贵,下嫁寒舍,实甚屈辱。但小生定当奉为一家之女王,请其高居上头。太君对此亲事不予快诺,想系闻知寒舍畜有微贱女子多人,因而不屑与之为伍。但此等贱人,岂可与小姐同列?小生仰望小姐地位之高,不亚于皇后之位也。”他提起了精神说这番话。乳母老太太答道:“岂敢岂敢!老身并无此意。承蒙不弃,实甚荣幸。无奈小孙女宿命不济,身患不可见人之残疾,不能侍奉巾栉,经常私自悲叹。老身勉为照料,亦不胜其痛苦也。”大夫监又说:“此事勿劳挂虑。普天之下,即使双目失明,两足瘫痪之人,小生亦能善为治疗,使其复健。肥后国内所有神佛,无不听命于我也!”他得意扬扬地夸口!接着便指定本月某日前来迎亲。乳母老太太答曰:本月乃春季末月,根据乡下习俗不宜婚嫁。暂用此言搪塞了。大夫监起身告辞之际,忽念应该奉赠一诗,考虑了一会之后,吟道:

今日神前宣大誓:

小生不作负心郎。

我看这首诗做得很不错呢!”说时笑容满面。原来此人不懂恋歌赠答之事,而是初次尝试。乳母老太太被他缠得头昏脑涨,做不出答诗了,便叫两个女儿代做。女儿说:“我们更做不出!”乳母老太太觉得久不答复,不成体统,想到就算,便答吟道:

经年拜祷陈心愿,

愿不遂时恨杀神!

她吟时声音发抖。大夫监说:“且慢,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把身一转,挨近来了。乳母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两个女儿虽然也害怕,只得强颜作笑,代母亲辩解:“家母之意如此:此人身患废疾,誓愿永不嫁人。倘违背其愿望,此人必然怀恨。老人头脑糊涂,错说了恨杀神明。”大夫监说:“嗯嗯,说的是,说的是。”他点点头,又说:“此诗做得极好!小生名为乡人,却非愚民可比。京都人何足希罕?他们的事我全都懂得,你等不要小看我啊!”他想再做一首诗,大概是做不出了,就此辞去。

次郎被大夫监收买了,乳母心甚恐慌,又甚悲伤,她只得催促长子丰后介赶紧设法。丰后介想道:“有何办法将小姐送往京都呢?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我只有两个兄弟,都为了我不同情大夫监,与我不睦了。得罪了这个大夫监,你一动也休想动得。一不小心,便会遭殃呢。”他烦恼得很。玉鬘独自伤心饮泣,样子实甚可怜。她消沉之极,便想一死了事。丰后介觉得她的痛苦甚可同情,便不顾一切,大胆行事,终于办妥了出走之事。

丰后介的两个妹妹,也决心舍弃了多年相处的丈夫,陪玉鬘一同进京。小妹的乳名叫做贵君,现在称为兵部君。决定由她陪伴玉鬘,于夜间上船。因为大夫监先回肥后一行,将于四月二十日左右选定吉日,前来迎娶。所以她们乘此机会逃走。兵部君的姐姐终于因为子女太多,不能同行。姐妹惜别,不胜依依。兵部君想:此度分携之后,姐妹恐难再见了。这肥前国虽然是她多年住惯的故乡,也别无恋恋不舍之处。惟有松浦宫前渚上的美景和这个姐姐,教她舍不得分别,心中十分悲伤。临行赠诗道:

苦海初离魂未定,

不知今夜泊何方。

玉鬘也临别赠诗:

前程渺渺歧无路,

身世飘零逐海风。

吟罢神思恍惚,便倒身在船中了。

他们如此出走,消息势必传出。大夫监素性倔强,闻知了定将追赶。他们生怕遭逢此厄,雇的是一艘快船,上有特殊装置。幸而又值顺风,便不顾危险,飞速开向京都去了。路中有一处名叫响滩,波涛十分险恶,幸而平安驶过。路上有人看见这船,相与言道:“这怕是海盗的船了。这么小的船,却像飞一般行走。”被人比做贪财的海盗倒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个凶狠的大夫监的追赶。船里的人都捏两把汗。玉鬘经过响滩时吟诗道:

身经忧患胸如捣,

声比响滩响得多。

船行渐近川尻地方,诸人方始透一口气。那舟子照例粗声粗气地唱起船歌来:“唐泊开出船,三天到川尻。……”歌声很凄凉。丰后介用悲哀而温柔的声音唱着歌谣:“娇妻与爱子,我今都忘却。……”思想起来,自己确是舍弃了妻与子,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家中干练可靠的仆人,都被他带走了。如果大夫监痛恨他,把他的妻子驱逐出境,他们将多么受苦!此次之事,确是任情而动,不顾一切地仓皇逃出。现在略略安定之后,回思可能发生的种种祸事,不觉心情颓丧,哭泣起来。随后又诵白居易诗句:“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兵部君听见了,也回想起种种事情来:“此次之事,的确奇离古怪。我不惜多年相伴的丈夫的爱情,突然舍弃了他,逃往远方,不知他现在作何感想。”又想:“我现在虽然是返乡,但在京并无可归之旧家,又无可亲之故人。只为了小姐一人之故,抛弃了这多年住惯的地方,飘泊于惊风骇浪之中。为何如此,百思不得其解。总之,首先要安顿了这位小姐再说。”她茫然不知所措,匆匆地到达了京都。

打听得九条地方还有一个昔年相识之人,便以他家作为住宿之处。九条虽说是京都之内,但非上流人所居之地,周围都是些走市场的女子和商人。他们混在其中,郁郁不乐地度日,不觉已经到了秋天。回思往事,缅想将来,可悲之事甚多。众人所依靠的丰后介,如今好比蛟龙失水,一筹莫展。他在这陌生地方找不到出路,百无聊赖;回到筑紫肥前去呢,又没有面子。不免懊悔此行太孟浪了。跟他同来的仆从,大都托故离去,逃回故乡了。母夫人看见生活如此不安,朝朝暮暮悲伤叹息,又觉得委屈了这儿子。丰后介安慰她道:“母亲何必伤心!我此一身,诚不足道。为了小姐一人,我身即使赴汤蹈火,亦不足惜。反之,纵令我等升官发财,但教小姐嫁与这种蠢汉,我等又岂能安心呢?”后来又说:“神佛定能引导小姐,使她得福。附近有个八幡神庙,和小姐在外乡所参拜的松浦神庙及箱崎神庙,所祀的是同一神明。小姐离去该地时,曾向此神立下许多誓愿,因此蒙神呵护,得以平安返京。今当即速前往参拜。”便劝她们往八幡神庙进香。向熟悉情况的人打听一下,知道这庙里有一个知客僧,早先曾经亲近太宰少弍,现在还活着。便把这知客僧唤来,叫他引导,前往进香。

进香之后,丰后介又说:“除了八幡神明之外,佛菩萨之中,椿市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在日本国内最为灵验,连中国也都闻名,何况国内。虽然远客他乡,但长年礼佛,小姐必蒙福佑。”便带她到长谷寺去礼拜观音菩萨。为表示虔诚,决定徒步前往。玉鬘不惯步行,心甚害怕,又感痛苦,只得听人引导,糊里糊涂地走去。她想:“我前世做了何等大孽,以致今世如此受苦?假令我母已经不在人世,她若爱我,应请早日唤我到她所在的世间;她如果还活在世间,应该让我见一见面!”她在心中如此向佛祈愿。然而她连母亲的面貌也不记得,过去只是一心希望母亲还在世间,因而悲伤叹息;现在身受苦难,更加悲伤了。吃尽千辛万苦,好容易走到了椿市地方,已是离京第四日的巳时。到达之时,疲乏得不像一个活人了。

玉鬘一路上走得很慢,并且依靠种种助力。然而脚底已经发肿,动弹不得了。万不得已,只好在椿市一份人家暂时休息。回行者除了一家所依靠的丰后介之外,有身带弓矢的武士二人、仆役及童男三四人。女眷只有玉鬘、乳母及兵部君三人。大家把衣服披在头上,撩起衣裾,头戴女笠,作旅行装束。此外尚有司理清洁的女仆一人、老侍女二人。这一行人数极少,绝不铺张。他们到达之后,整理佛前明灯,添补供品,不觉日色已暮。这宿处的主人是个法师,从外边回来,看见玉鬘一行人等在此投宿,眉头一皱,说道:“今晚有贵客要来泊宿呢。这伙人是哪里来的?女人家不懂规矩,会做出不像样的事来。”玉鬘等听了很不快。正在此时,果然有一群人进来了。

这一群人也是徒步而来的。内有上流妇女二人,男女仆从甚多,马四五匹。他们悄悄地进来,并不嚣张。但其中也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法师原定留这班人泊宿,为了被玉鬘等占先,不免懊恼,搔着头皮。玉鬘等觉得尴尬。另找宿处呢,太不成样,而且麻烦。于是一部分人退入里面房间,一部分人躲在外面房间,余下的人让在一旁。玉鬘所居之处,用帐幕隔开。新来之客也不是傲慢之人,态度非常谦恭。两方互相照顾。

这新来之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伤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当了十几年侍女,常叹自身乃中途参加,毕竟不甚合适。巴望找到小女主人玉鬘,可得终身归宿。因此常常到这长谷寺来拜求观音菩萨。她是常来之客,一切都很熟悉。只因徒步而来,不堪困疲,暂时躺着歇息。此时丰后介走到邻室的帐幕前面来,亲自捧着食器盘,替女主人送膳。他向帐幕内说:“请小姐用膳。伙食很不周全,甚是失礼。”右近听了他这话,知道住在里面的不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而是个贵妇人。她就向门缝里窥探,但觉这男子的面貌似乎曾经见过,然而记不起是谁。从前她看见丰后介时,丰后介年纪还很小。如今他已长得很胖,肤色黝黑,风尘满面。二十年不见,当然一时认不得了。

丰后介叫道:“三条在哪里?小姐叫你呢。”三条便走过来。右近一看,又是个相识的人。她认得这人是已故的夕颜夫人的侍女,曾经多年伺候夫人。夫人隐居在五条地方的租屋内时,此人也曾来供职。现在看到她,觉得仿佛是在梦中。右近很想见见她现在的主人,可是没有办法。左思右想:还是向这三条探问。刚才看见的男子,恐怕就是从前的兵藤太。也许玉鬘小姐也在这里。她想到这里,心中焦灼难忍。她知道三条住在隔壁房中的帐幕旁边,便派人去邀请她。但三条正在吃饭,一时不能过来。右近等得厌烦,心中非常懊恼,这也未免太任性了。过了一会,三条好容易来了。她一面走进来,一面嘴里说着:“这倒是意想不到的了。我在筑紫住了二十来年,只当一个侍女,京中怎么会有人认识我呢?想是看错了吧?”三条作乡下人打扮,身穿一件小袖绸袄,上罩一件大红绢衫,身体很肥胖。右近看见她已长得这么大,想起自己也已老了,不免心中怅惘。她把脸正对着三条,对她说道:“你仔细看看,认得我么?”三条向她一看,拍手叫道:“哎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我高兴死了!你是从哪里来进香的?夫人也来了么?”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右近记得和她共处时,她还是个少女。回想当年情景,暗数流光,感慨无量。便回答道:“我先要问你:乳母老太太也来这里么?小姐怎么样?贵君呢?”关于夕颜夫人之事,她想起了她临终时情况,觉得说出来叫人吃惊,不敢出口,终于不说。三条答道:“大家都在这里。小姐已长大成人了。我先要去告诉老太太。”便走进去了。

三条把遇见右近之事告诉了乳母,闻者皆大吃惊。乳母说:“我真觉得同做梦一样!当年她把夫人带走,我恨煞了她,不料今天在这里和她见面。”便走向隔壁房间去。她们把隔开两房间的屏风全部取去,以便畅叙。两人一见,一句话也不说,首先相向而哭。后来老太太好容易说话了:“夫人怎么样了?多年以来,我常想知道她的下落,即使在梦中得知也好。因此对神明许下宏誓大愿。然而我远居他乡,一点风声也传不过来,实在悲伤之极!我老而不死,自觉无聊。只因夫人所舍弃的小女公子,已经长得非常可爱可怜。我倘舍弃了她而死,到冥司也得受罪,因此还在这里偷生。”右近无法作答,因为她觉得向她报告夕颜死耗,比昔年束手眼看夕颜暴死更加痛苦。然而终于只得说出:“唉!告诉你也是枉然,夫人早已不在了!”此言一出,三人齐声啜泣,眼泪流个不住。

此时日色已暮,急欲入寺礼佛,大家忙着准备明灯。三人不便再谈,只得暂且分手。右近意欲两家合并,一同入寺。但恐引起随从人等怀疑,终于作罢。乳母对丰后介也不泄露消息。于是各自分别走出宿处,向长谷寺前进。右近偷偷地察看乳母家一群人,但见其中有一女子,后影非常窈窕,举止有些困疲,身披一件初夏单衫,透露出乌油油的黑发来,样子异常美丽。她看出这人就是玉鬘,觉得深可怜爱,又不胜悲伤。善于步行的人,早已到达大殿。乳母一行为了照顾玉鬘,步行甚缓,直到初次夜课开始之时,方始到达。大殿上非常嘈杂,十方信善拥挤,处处喧哗扰攘。右近的座位设在佛像近旁的右方。乳母家的人,大约是与法师交情未深之故,其座位设在远离佛像的西边。右近派人去找到了他们,对他们说:“还是迁移到这里来吧。”乳母便把情由告知丰后介,叫男子们仍留原处,带着玉鬘迁移到了右近那边,教她和右近相见。右近对乳母说:“我身虽然微贱,只因是现今源氏太政大臣家的人,所以随从即使简单,一路上也无人敢欺,很可放心。乡下出来的人,到这等地方来,往往受恶棍强徒侮辱,倒是要当心的。”她还想讲下去,但是僧众已经开始法事,念诵之声鼎沸,她们只得停止谈话,参加礼拜。右近向观音菩萨默祷:“多年以来,小女子为欲寻找小姐下落,常向菩萨祈愿。果蒙菩萨呵护,现已找到小姐。今日复有祈愿:源氏太政大臣寻访小姐,情意深挚。小女子今将奉告大臣。今后仍望菩萨呵护,赐我小姐终身幸福!”

从内地各处来此烧香的乡下人甚多。大和国的国守夫人也来烧香,仆从如云,威势显赫。三条看了不胜艳羡,便合掌以手加额,虔诚祷告:“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人三条别无祈愿,但望菩萨保佑我家小姐,让她做个大弍夫人,不然,做个国守夫人。让我三条也享荣华富贵。那时我等定当前来隆重还愿!”右近听见了,心念这祈愿太不吉利,太没志气了。便对三条说道:“你真正变成乡下人了!小姐的父亲从前还是个头中将,也已经威势鼎盛了。何况现在当了独揽天下政权的内大臣,何等尊荣高贵!难道你要品定他家小姐当个地方官太太不成?”三条愤然答道:“算了,不要噜苏了!开口大臣,闭口大臣,大臣值得什么呢!你不曾看见大弍夫人在清水观世音寺进香时的威风哩,不亚于皇帝行幸呢!你这话太荒唐了!”便更加虔诚地拜个不住。

这些来自筑紫的人预定宿山三天。右近本来不想久留,但念乘此机会可与乳母等从容谈话,便召唤寺僧过来,对他言明也要宿山。供奉明灯的愿文中须填明施主祈愿。琐屑之事,这里的寺僧都已熟悉,右近只须言明大意:“依照向例,为藤原琉璃君供奉明灯。请善为祈祷。此外,此君现已觅得,改日当来还愿。”筑紫人闻知此事,皆深为感动。祈祷僧闻知此君现已觅得,得意扬扬地对右近说:“恭喜恭喜!此乃贫僧专诚祈祷之应验也。”信众大声诵经念佛,骚扰了一夜。

天明之后,右近退回相识的僧人家休息。这大约是为了便于与乳母等畅谈衷曲。玉鬘十分慵困,见人又很怕羞,模样甚是可怜。右近说道:“我因意外之缘,得供职于高贵之家,曾经见过许多名媛淑女。但每次拜见紫夫人,总觉得其美貌无人能及。紫夫人所抚育的明石小女公子,肖似父母,相貌自然也很端丽。但亦半因大臣夫妇对她爱护异常周至之故。如今我家玉鬘小姐生长穷乡,又兼旅途劳顿,而容姿依然秀美,不亚于彼等,此诚大可庆喜之事。源氏太政大臣从桐壶爷时代以来,看见过许多女御与后妃。宫中上上下下的女子,他全都见过。但他说:‘我觉得当今皇上的母亲藤壶母后和我家那个小女公子,相貌最好,所谓美人,正是指这种人。’我想比较一下,可是藤壶母后我不曾见过。明石小女公子的确长得美丽。然而今年还只八岁,尚未成人,将来是可想而知的。紫夫人的相貌,哪个赶得上呢?源氏大臣也确认她是个优越的美人。然而在口上,哪里肯公然将她数入美人之列呢?反而同她开玩笑,说‘你嫁给我这美男子是不配的’。我看了这许多美人,真可消灾延寿!我以为世界上更没有比得上她们的美人了。岂知我们这玉鬘小姐,竟处处不比她们逊色。世事都有极限,无论怎样优越的美人,总不会像佛菩萨那样顶上发出圆光。我家小姐的玉貌,可说是达到美人的极限了。”她说到这里,满面笑容地注视玉鬘。

老乳母听了她的话也很欢喜,说道:“你说的是。我告诉你:这个如花如玉的人儿,险些儿埋没在穷乡僻壤了!我们又是忧虑,又是悲伤,便舍弃了家园财物,抛弃了亲生子女,逃回到这他乡一般的京都来。我的右近姐姐!请你早些儿提拔她吧。你在贵人家里供职,自然有机会遇见内大臣。请你想个办法,通知她父亲,请他收容了这个亲生女儿。”玉鬘听了,红晕满颊,便背转身去。右近答道:“不消说得。我虽然身份卑微,也常得接近源氏大臣。有时我乘机说起:‘我家夫人所生的小女公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大臣说:‘我也想设法寻找她呢。你倘听到消息,就告诉我。’”乳母说:“源氏太政大臣固然贤明,但他家里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夫人,小姐不宜加入。还不如告知她的生身父亲内大臣为是。”

此时右近才说出了昔年夕颜暴死之事。她说:“当时公子非常悲恸,永远不能忘怀。他那时曾对我说:‘让我抚育她的遗孤,借以代替她吧。我子女很少,家中寂寞。对人但言我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可也。’那时我年纪还轻,没有主意,凡事小心谨慎,不敢泄露夫人暴死之事。因此不曾到西京来寻访。这期间你家主人升了少弍,我从名单上知道此事。少弍来向公子告辞之日,我曾看见他一面,但终于不曾交谈。我以为你们自赴筑紫,把小姐遗留在五条的租屋里了。哎呀,差一点,小姐险些儿做了乡下人。”

这一天她们谈了种种往事,又诵经念佛。这地方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来来往往的香客。面前的河流名叫初濑川。右近想起了一首古歌:“初濑古川边,双杉相对生。经年再见时,双杉依旧青。”便吟诗道:

若非探访双杉树,

安得川边会见君?

真是‘久别喜相逢’了。”玉鬘和道:

何事双杉虽不解,

相逢喜极泪沾身。

吟罢嘤嘤啜泣,姿态非常可怜。右近看了她的模样,想道:“小姐容貌如此艳丽,但倘姿态与乡下人一样笨拙,真是白玉之瑕了。怪哉,不知乳母怎样把她抚育起来的。”她心中感谢乳母。夕颜的风姿,只是天真活泼,温柔和悦;这个玉鬘呢,又具有高贵之相,其态度之优雅,使人看了自惭形秽。如此看来,筑紫是个好地方。然而右近回想以前见过的筑紫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觉得不可思议。

日暮之后,大家又赴大殿礼拜。次日又念诵了一天。秋风从遥远的山谷间吹来,寒气侵肤。这几个多愁多感的人,心中连续不断地想起种种往事。玉鬘一向自叹命苦,深恐难得出头之日。但现在她听见右近在谈话中乘便说起:她父亲内大臣何等尊贵,对出身微贱的姬妾所生子女也都爱护周至。便觉得她自己这墙阴小草一般的人,将来亦必有欣欣向荣之一日。离开长谷寺之日,两方互相问明京中住址。右近深恐再度失却了这位小姐,颇不放心。右近家住六条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条,相距不远。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右近从长谷寺回来,就去参见源氏太政大臣。她希望有机会向大臣报告玉鬘之事,所以急急前往。右近的车子进入六条院大门,但见气象与原住的二条院大异,院宇宽广,进出车辆甚多。她觉得自己这微贱之身,在这琼楼玉宇中出入似不相称。这天晚上她不去参见,满腹心事地睡了。到了次日,紫夫人在昨夜各自从自宅回来的许多上级侍女及青年侍女中,特地召唤右近。右近觉得很有面子。源氏也召见她,对她说道:“你为何在家住了好久?样子有些变了呢。寡妇家有时也会变得年轻的。大概有了喜事吧。”照例开着玩笑作难她。右近答道:“我请假请了七天,喜事倒没有。只是到长谷寺宿山,遇见了一个可怜的人。”源氏问道:“是谁?”右近想道:“我倘突然说了出来,则此事以前尚未对夫人说过,现在先对大臣说,将来夫人闻悉情况,岂不要怪我欺瞒她?”她觉得为难,便答道:“以后再说吧。”此时别的侍女来了,谈话便中断。

灯火点着了。源氏与紫夫人并坐畅叙,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时年约廿七八岁,年纪越长,相貌越发标致。右近离开她不多天,似乎觉得这期间她的风采又增加了。右近以为玉鬘容貌美丽,不亚于紫姬。现在见了紫姬,恐是心情所使然,觉得紫姬毕竟与众不同。两相比较,这便是幸与不幸的差别了。源氏说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脚。他说:“年轻人讨厌这件事,不耐烦做。年纪大的人才互相了解,亲睦得来。”几个青年侍女都偷偷地笑。她们说道:“当然啰!其实老爷派我们做事,谁敢讨厌?只有缠绕不休地开玩笑,我们才不耐烦呢。”源氏对紫姬说:“夫人看见我和年纪大的人过分亲热,恐怕也不高兴吧?”紫姬答道:“只怕不仅是开玩笑,所以我要担心。”便和右近谈笑,姿态异常娇憨,竟有天真烂漫之相。

源氏身为太政大臣,政务清闲,不须操心国事,只管说说琐屑无聊的笑话,或者兴味津津地探察各侍女的心事。这个半老的右近,他也常常和她开玩笑。此时便问她:“刚才你说在长谷寺遇见了一个人,是何等样人?是否结识了一个高贵的大和尚,带他来了么?”右近答道:“不要说这些难听的话!我是找到了我们那个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遗孤!”大臣说:“唉,这个人真可怜!多年来她住在哪里呢?”右近觉得未便如实报告,答道:“住在荒僻的乡下地方。还有几个从前的人照旧在服侍她。我对她说起了当年之事,她悲伤不堪呢。”大臣拦阻道:“好了,夫人不知道此事,你不要多说了。”紫姬说:“啊呀,这下可麻烦了!我想睡了,听不清楚你们说些什么话。”便举起衣袖来塞住了两耳。

源氏又问右近:“这孩子相貌长得如何?比得上她妈妈么?”右近答道:“不一定像她妈妈,然而从小就长得很漂亮。”源氏说:“那好极了。你看同谁一样?比起紫夫人来呢?”右近答道:“哪里!同夫人怎么好比?”大臣说:“你这么说,夫人很高兴了。只要能够像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装作父亲的口气。

源氏听了这消息之后,好几次单独召唤右近。对她说道:“既然如此,叫她到这里来住吧。多年来我每逢想起了她,总觉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兴!直到现在才找到,我也太不中用了。我们不须告知她父亲内大臣。他家里子女众多,人丁嘈杂。这个乡下来的无母之儿加入其中,反而痛苦。我子女甚少,家中寂寞,对外只说我无意之中找到了一个亲生女儿。我要好好地抚养她,教她变成风流公子们相思之的呢。”右近听了这话,庆幸小姐有了出头之日,不胜欢喜,说道:“此事悉听尊便。内大臣处,只要您不泄露,谁会传过去呢?但愿您把她看做不幸短命而死的夕颜夫人的替身,鼎力栽培她,那时您对夫人在天之灵,也可减轻罪愆了。”源氏说:“这件事,你恨煞我了么?”他一面苦笑,一面淌下眼泪来。说道:“年来我常常想,我同她,真是一段空花泡影的因缘!聚居在这六条院里的人,没有一个像当年的夕颜那么受我怜爱。许多人寿命很长,我就永不变心地爱护她们。只有夕颜短命而死,使我只能把你右近当作她的遗念而爱护,真乃一大遗憾!我至今一直不忘记她。倘得她的遗孤在我身边,我就如意称心了。”他就写信给玉鬘。因为他想起了末摘花的生涯潦倒,不知玉鬘在沉沦中长大,人品究竟如何,所以想看看她的回信。他给玉鬘的信语气尊严,一似父亲。末了写道:

“我对你如此关怀,

纵尔不知情,我曾到处觅。

尔我宿缘深,绵绵永不绝。

这封信右近亲自送去,并将源氏大臣之意转达。同时送去玉鬘用的衣服以及诸侍女用的物品,不计其数。对紫姬想必已经说明。送给玉鬘的衣服,是从裁缝所多年积集的服装中选出来的,色彩与式样都极优美,在筑紫的乡下人看来,分外珍奇炫目。

但在玉鬘本人想来,倘是生身父亲内大臣的信,即使只有三言两语,也是很可喜的,而和这源氏太政大臣素不相识,如何可去依附他呢?她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很不乐意。右近便开导她,教她此时应该如何应付。别的侍女也对她说:“小姐到了太政大臣家里,身份自然高贵起来,内大臣也会来寻访小姐了。父女之缘是决不会断绝的。像右近那样身份低微的人,发愿寻找小姐,向神佛祈祷,神佛不是果然引导了她么?何况小姐与内大臣身份如此高贵,只要大家平安无事,……”大家安慰她。先得写封回信,大家催她快写。玉鬘深恐露出乡下人相,羞涩不敢动笔。侍女们便取出一张香气熏得很浓的中国纸来,劝她快写。玉鬘题一首诗:

我身无足道,飘泊似飞蓬。

宿世因缘恶,沉浮苦海中。

如此而已。虽然笔迹稚嫩,略欠稳健,但是气品高雅,风度可爱,源氏看了便放心了。

他考虑玉鬘的住处:紫姬所居东南区内,没有空着的边屋。况且这是繁华的中心,到处住着许多侍女,气象盛大,颇欠幽静。秋好皇后所居西南区内,因皇后不常在家,故经常闲静,给玉鬘这样的人居住,最为适当。然而深恐别人误认玉鬘为侍女,故也不相宜。只有花散里所居东北区内,西厅现为文殿,可将文殿移设他处,让与玉鬘居住。而且花散里性情温和,心地善良,是最好的话伴。住处便如此预定了。此时他才把昔年与夕颜结缘之事告知紫姬。紫姬闻知他有此等秘密之事,颇有怨恨之色。源氏对她说道:“你不须怨恨。现今生存者的事,我对你也不问自告,何况这个人已经死了。每逢此种事情,我总不隐瞒你,正是对你特别重视之故。”他慨然回思夕颜当年模样之后,又说道:“此种情况不但我自己有之,在别人也甚多。有些女子,即使你对她情爱并不甚深,她也非常嫉妒,我所见实例不少。我很讨厌,常想戒绝色情行为。然而不知不觉的,自会遇到许多女子。其中娇痴亲昵,一往情深的人,除了这夕颜之外别无其例。此人如果在世,我总得与西北区的明石姬同等对待她。容貌与性格,原是十人十色的。夕颜才气洋溢,而幽雅之趣较差,然而终是个高超可爱之人。”紫姬说:“虽然如此,总不能与明石姬同等待遇吧。”可见她对明石姬的过分得宠怀有醋意。但她看见娇小玲珑的明石小女公子天真烂漫地倾听他们谈话时的可爱之相,又觉得理应宠爱她的生母,醋意尽释了。

以上所述,是源氏三十五岁上九月中之事。玉鬘迁入六条院一事,不能立刻实行,先要访得几个优良的女童和青年侍女。在筑紫时,有些面貌端正的侍女从京都流离到该地,乳母家便托人介绍,雇用了几名来服侍玉鬘。后来仓皇逃出之时,此等侍女都不曾带走,所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京中地广人多,有些女商之类的人,顺利地找得了几个侍女,给送上门来。对于这些新来的侍女,都不让她们知道小姐是谁家的女儿。先把玉鬘悄悄地带到五条地方右近家里,在这里选定了侍女,备办了装束,然后于十月中迁入六条院。

源氏太政大臣请花散里当玉鬘的继母,对她说道:“从前我有一个所爱之人,为了忧愤,隐居在荒僻的山乡了。我俩之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多年来我悄悄地寻访她的下落,总是寻找不到。其间这女孩已经成人,我此次无意中找到了。既然找到,我应该抚养她,因此叫她迁移来此。她母亲已经死了。你是夕雾中将的保护人,我正好援例,就请你同样地保护这女孩吧。她生长山乡,恐多鄙陋之相,凡事要你多多教导了。”花散里直率地说道:“原来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一点也不知道呢。明石小女公子一个人不免寂寞,如此甚好。”源氏又说:“她母亲性情极好,你也是个好心人,所以我托你照顾她。”花散里说:“我可照顾的人甚少,常感寂寞。如今多了一人,真乃可喜之事。”院内侍女等不知道这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儿,相与言道:“不知又找到了怎样的一个人。倒像玩古董,真无聊啊!”玉鬘迁居时,大约用了三辆车子。各人打扮等事,均由右近料理,所以都很像样,全无村俗之气。源氏赏赐绫罗等物甚多。

是晚源氏访问玉鬘。玉鬘的侍女等人久闻光源氏大名,但因以前不曾见过此等人物,不能想象他的模样。此时在幽暗灯光之下从帷屏隙缝中窥看,觉得此人相貌之美,令人吃惊。右近开了边门,请源氏进去。源氏说:“走这门进去的,似乎是特殊的意中人。”便笑着在厢内坐下了。又说:“灯光太暗,好像和恋人幽会呢。我听说小姐要看看父亲的面貌,你们难道不想到这一点么?”便把帷屏推开些。玉鬘羞涩不堪,转向一旁了。她的容颜非常美丽,源氏看了很欢喜,说道:“把灯火点亮些吧,太幽雅了。”右近便把灯火挑亮,移近来些。源氏微笑着说:“你太怕羞了。”他觉得这双美丽的眼睛,只有夕颜的女儿才有。便毫不客气,完全用父亲对女儿的语调对她说道:“多年来不知你的去向,我无时不悲叹着挂念你。现在看到了你,觉得好像做梦。想起了你母亲在日之事,更觉悲伤,连话也说不出了。”便举手拭泪。这确是真心的悲伤。他屈指计算年数,又说:“谊属父女,而如此长年不得相见,世间恐无其例。我们的宿缘也太悭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不该如此怕羞。我想与你谈谈多年来的往事,你何故如此冷淡?”玉鬘低声答道:“女儿自从蛭子之年流落穷乡之后,常觉万事皆在梦中。……”她的声音十分娇嫩,很像当年的夕颜。源氏微笑着说:“你长年流落穷乡,除我之外,更有谁可怜你呢?”他觉得玉鬘应对非常得体,颇可窥见心情之优美。便吩咐右近替她办理种种应有之事,自回本邸去了。

源氏看见玉鬘长得美好,心甚欢悦,便描述给紫姬听。他说:“这个人长年流落在这种穷乡僻壤,我料想她长得不成样子,看不起她。岂知一见之后,反而使我觉得可耻。我定要宣扬出去,叫大家知道我家有这个美人。兵部卿亲王常常注目于我家的女人,如今好叫他尝尝相思滋味了。那些好色之徒到这里来,总是装得一本正经,就为了我家没有香饵之故。我要好好地教养这妮子,管教这些人都脱下假面具来。”紫姬说:“哪有这种糊涂爷!找得一个女儿来,首先要她诱惑人心。真正岂有此理!”源氏说:“老实说,我从前如果也像今日一般悠闲,定然教你做香饵。当时不曾考虑到,就成了这局面。”说罢哈哈大笑。紫姬被他说得红晕满颊,样子异常娇艳。源氏便取过笔砚来,随意题诗一首:

夕颜恋侣今犹昔,

玉鬘何缘依我来?

题毕独自叹道:“可怜啊!”紫姬才知道这是他所最爱之人的遗孤。

源氏对中将夕雾说:“如今我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你得好好地敬爱这位大姐姐。”夕雾就去访问,对玉鬘说:“小弟愚不足道;但请大姐知道您有这个兄弟。倘有差遣,务请尽先使唤。前日乔迁之时,小弟未曾前来迎候,甚是失礼。”他说时像对真的长姐一般恭敬。玉鬘身边知道实情的人,看了都觉得可笑。

玉鬘在筑紫时所住的邸宅,在当地也算得华美之极了。然而比起这六条院来,真是简陋的乡下房子,不可同日而语。这六条院内,自室内装饰以至一切设备,无不富丽堂皇;自亲姐妹一般友爱的诸女主人以至一切人众,仪容无不优美炫目。侍女三条从前艳羡大弍,现在也看他不起了。何况那个粗蠢的大夫监,现在连想起了也觉得讨厌之极!玉鬘感谢丰后介的忠诚。右近也称赞他。源氏深恐对仆从管束不严,他们不免怠职,故为玉鬘设置家臣、执事等人员,吩咐他们督办种种应有事宜。丰后介也当了家臣。他长年沉沦乡间,满腹牢骚。如今这些牢骚忽然消失得影迹全无了。源氏太政大臣府上,他本来做梦也不敢进来,现在朝夕自由出入,发号施令,执行事务,成了个要人,自己觉得非常光荣。源氏太政大臣照拂如此诚恳周到,大家感激不尽。

到了岁暮,源氏命令为玉鬘居室准备新年装饰,为众仆从添制新年服装,与其他诸高贵夫人一例同等。玉鬘容貌虽然美丽,但源氏推量她总还有些乡村风习,所以也送她些乡村式衣服。织工们竭尽技能,织成种种绫罗。源氏看到这些绫罗所制成的各种女衫、礼服,琳琅满目,对紫姬说道:“花样多得很呢!分配给各人时,要使大家不相妒羡才好。”紫姬便将裁缝所制作的和自己家里制作的全部取出来。紫姬十分擅长此道,故色彩配合甚美,染色亦极精良。源氏对她十分赞佩。他看了各处捣场送来的有光泽的衣服,便选出深紫色的和大红色的,教人装在衣柜及衣箱中,吩咐在旁伺候的几个年长的上等侍女,令她们分别送与各人。紫姬看见了,说道:“分配得固然很平均,没有优劣之差了。然而送人衣服,要顾到衣服的色彩与穿的人的容貌相调和。如果色彩与穿的人的模样不相称,就很难看。”源氏笑道:“你一声不响地看我选,却在心中推量人的容貌。那么你宜乎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紫姬答道:“叫我自己对镜子看,怎么看得出呢?”意思是要源氏看,说过之后觉得很难为情。结果如此分配:送紫姬的是红梅色浮织纹样上衣和淡紫色礼服,以及最优美的流行色彩的衬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是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再添一件表里皆鲜红色的衫子;送花散里的是海景纹样的淡宝蓝外衣——织工极好,但不甚惹目,——和表里皆深红色的女衫;送玉鬘的是鲜红色外衣和棣棠色常礼服。紫姬装作不见,但在心里想象玉鬘的容貌。她似乎在推量:“内大臣相貌艳丽而清秀,但缺乏优雅之趣。玉鬘大概与他相象。”虽然不动声色,但因源氏心虚,似觉她的脸色有异。他说道:“我看,按照容貌分配,恐怕她们会生气呢。色彩无论何等美好,终有限度;人的容貌即使不美,也许其人另有好处。”说过之后,便选择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绿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非常优美。源氏觉得这衣服与这人很不相称,在心中微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和鲜艳的浓紫色衬袍。紫姬由此推想明石姬气度高傲,脸上显出不快之色。送尼姑空蝉的是青灰色外衣,非常优雅,再从源氏自己的衣服中选出一件栀子花色衫子,又加一件淡红色女衫。每人的衣服内附一信,叫她们大家在元旦穿。他想在那天看看,色彩是否适合各人的容貌。

诸人收到衣服后的回信,都有特色。犒赏使者的东西也各出心裁。末摘花住在二条院的东院,离此较远,犒赏使者理应从丰。但此人脾气古板,不知变通,只赏赐一件袖口非常污旧的棣棠色褂子,此外并不添附衬袍。回信用很厚的陆奥纸,香气熏得很浓,但因年久,纸色已经发黄。信中写道:“呜呼,辱承宠赐春衫,反而使我伤心。

唐装乍试添新恨,

欲返春衫袖已濡。

笔迹富有古风。源氏看了,不断地微笑,一时不忍释手。紫姬不知道他为了何事,回转头来注视。末摘花犒赏使者如此微薄,源氏觉得扫兴,并且有伤他的体面,脸上显出不快之色。使者知趣,连忙悄悄地退去。身边众侍女见此光景,互相私语窃笑。末摘花如此一味守旧,专长于使人扫兴之事,使得源氏无法对付。关于她那首诗,他说道:“她倒是个道地的诗人呢。做起古风诗歌来,离不开‘唐装’、‘濡袖’等恨语。其实我也是此种人。墨守古法,不受新语影响,这也是难得的。群贤集会之时,例如在御前,特地举行诗会之时,吟咏友情,必须用一定的字眼;吟咏相思,则必在第三句中用‘冤家’等字样。古人以为必须如此,读起来才顺口。”说罢哈哈大笑。后来又说:“他们必须熟读种种诗歌笔记,牢记诗歌中所咏种种名胜,然后从其中选取语词来做诗。因此惯用的语句,大都千篇一律,无甚变化。末摘花的父亲常陆亲王曾经用纸屋纸写了一册诗歌笔记。末摘花要我读,将此书送给我。其中全是诗歌作法的规则,还指出许多必须避免之弊病。我于此道本不擅长,看了这许多清规戒律,反而动手不得了。厌烦起来,把书送还了她。她是深通此道的人,现在这一首还算是通俗的呢。”对末摘花的诗虽然赞誉,但对她父亲的笔记不以为然。紫姬认真地说:“你为什么送还了她呢?应该抄下来,将来给我们的小女儿看。我的书橱里也藏着这一类古书,但都被书蠹蛀破了。不悉此道的人看了,不知道写着些什么呢。”源氏说:“我们女儿的教育上用不着这些东西。凡为女子者,特别专精一种学问,是不相宜的。但倘对一切文艺一概不懂,也是不好的。总之,只要心地稳重,思虑周密,对付万事自有主意,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谈论,并不想答复末摘花的赠诗。紫姬劝道:“她诗中说‘欲返春衫’,你不答复她,怕不好意思吧。”源氏向来不肯辜负人家好意,就立刻写答诗。他漫不经心地写道:

欲返罗衣寻好梦,

可怜孤枕独眠人。

难怪你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