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秋尽冬来,大堰河畔的邸宅里越发冷落萧条,明石姬母女寂寞无聊,空度岁月。源氏公子劝道:“在这里到底过不下去,不如迁居到我近旁来吧。”但明石姬想:“迁居到那边去,生怕‘𫐘轲多苦辛’。若在那边彻底看透了他那薄情的心,我就会大失所望,这时真所谓‘再来哭诉有何言’了。”因此踌躇不决。源氏公子便和她婉言商量:“既然如此,这孩子长住在此终非善策。我正在安排她的前程,如果任她埋没在此,岂不委屈了她?那边紫夫人早已闻知你有这孩子,常想看看她。让她暂时到那边去,和紫夫人熟了些,我想公开地替她举行隆重的穿裙仪式。”明石姬早已担心公子作此打算,如今闻言,更觉痛心,答道:“她虽然变成了贵人的女儿,身份抬高了,但倘知道实情的人把风声泄露出去,这事情反而不妙。”她总不肯放手。源氏公子说:“你这话也说得有理。但紫夫人这边的事,你尽可放心。她出嫁多年,不曾生过一男半女,常叹身边寂寞。她生性喜欢孩子。像前斋宫那样年纪很大的女孩,她也强要当作女儿疼爱她。何况你这个无疵无瑕的小宝贝,她岂肯轻易舍弃?”便向她叙述紫姬的品性如何善良。明石姬听了,想道:“以前约略听到世人传说:这源氏公子东钻西营,拈花惹草,不知要遇到怎样的人才能安定。原来其人就是这紫姬,他已经死心塌地地奉她为正夫人了,可见他们的宿缘不浅。而这位夫人的品性比别人更加优越,也可想而知了。像我这样微不足数的人,当然不能和她并肩争宠。如果贸然迁居东院,参与其列,岂不被她耻笑?我身利害,且不计较,倒是这孩子来日方长,恐怕将来终须靠她照拂。如此说来,还不如趁这无知无识的童稚之年把她让给了她吧。”既而又想:“倘若这孩子离开了我,我不知要怎样挂念她。而且寂寞无聊之时无以慰情,教我如何度日?这孩子一去,更有何物可以引逗公子偶尔降临呢?”她左思右想,方寸迷乱,但觉此身忧患无穷。
尼姑母夫人是个深思远虑的人,对女儿说道:“你这种顾虑毫无道理!你今后见不到这孩子,也许痛苦甚多,但你应该为这孩子的利益着想。公子定是再三考虑之后才对你宣说的。你只管信赖他,将孩子送过去吧。你看:皇帝的儿子,也根据母亲的身份而有高下之别。就像这位源氏内大臣,人品虽然盖世无双,但终于降为臣籍,不得身为亲王,只能当个朝廷命官。何以故?只因他的外公——已故的按察大纳言——官位比别的女御的父亲低一级,所以他母亲只能当个更衣,而他就被人称为更衣生的皇子,差别就在于此啊!皇帝的儿子尚且如此,何况一般臣下,更不可相提并论了。再就一般家庭而言,同是亲王或大臣的女儿,但倘这亲王或大臣官位较低,这女儿又非正夫人,她所生之子女就为人所轻视,父亲对这子女的待遇也就不同。何况我们这种人家,如果公子的别的夫人中有一个身份高于我们的人生了子女,那么我们这孩子就全被压倒了。再说,凡女子不论身份高下,能得双亲重视,便是受人尊敬的起因。这孩子的穿裙仪式,倘由我们举行,即使尽心竭力,在这深山僻处有何体面可言?终不如完全交给他们,看他们如何排场。”她把女儿教训了一番之后,又与见解高明之人商量,再请算命先生卜筮,都说送二条院大吉。明石姬的心也就软下来了。
源氏内大臣虽为小女公子作此打算,但也深恐明石姬心情不快,所以并不强请。他写信去问:“穿裙仪式之事,应如何举行?”明石姬复道:“想来想去,教她住在我这一无可取的人身边,对她的前程终是不利的。然而教她参与贵人之列,又恐被人耻笑。……”源氏内大臣看了这回信,很可怜她,但也无可奈何。
就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悄悄地命人准备一切应有事宜。明石姬到底舍不得放弃这孩子。但念孩子的前程要紧,也只得忍受痛苦。不但孩子而已,乳母也非同去不可。多年以来,她与这乳母晨昏相伴,忧愁之日,寂寞之时,全靠二人互相慰藉。如今这乳母也走了,她更形孤单,安得不伤心痛哭?乳母安慰她道:“这也是前定之事。我因意外之缘,幸得侍奉左右。多年以来,常感盛情,念念不忘,岂料有分手之日?虽然今后会面机会甚多,但一旦离去左右,前往逢迎素不相识之人,心中好生不安呵!”说着也哭起来了。
过不多天,已是严冬腊月,霰雪纷飞。明石姬更觉孤寂。她想起此身忧患频仍,异乎常人,不禁悲伤叹息。她比平常更加疼爱这小宝贝了。有一天大雪竟日,次日早晨,积雪满院。她平日难得到檐前闲坐,这一天回思往事,预想将来,偶尔来到檐前,坐眺池面冰雪。她身上穿着好几层柔软的白色衣衫,对景沉思,姿态娴雅。试看那鬟髻和背影,无论何等身份高贵的女子,其美貌也不过如此。她举起手来揩拭眼泪,叹道:“今后再逢着这样的日子,更不知何等凄凉也!”便娇声哭泣起来。继而吟道:
“深山雪满无晴日,
鱼雁盼随足迹来。”
乳母哭泣着安慰她道:
“深山雪满人孤寂,
意气相投信自通。”
到了这雪渐渐融解之时,源氏公子来了。若是平日,公子驾临不胜欢迎。但想起了他今天所为何来,便觉心如刀割。明石姬固然知道此事并非别人强迫她做,全是出于自己心愿。如果自己断然拒绝,别人决不勉强。她深悔做错了事。但今天再拒绝,未免太轻率了。源氏公子看见这孩子娇痴可爱地坐在母亲膝前,觉得自己与明石姬之间宿缘非浅!这孩子今年春天开始蓄发,现已长得像尼姑的短发一般,茸茸地挂到肩上,非常美丽。相貌端正,眉目清秀,更不必说了。源氏公子推想做母亲的把这孩子送给别人之后悲伤悬念之情,觉得异常对不起明石姬,便对她反复说明自己的用意,多方安慰。明石姬答道:“但愿不把她看做微贱之人的女儿,好好地抚育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女公子还不识甘苦,只管催促快快上车。母亲亲自抱了她来到车子旁边,她拉住了母亲的衣袖,咿咿哑哑地娇声喊道:“妈妈也上来!”明石姬肝肠断绝,吟道:
“小松自有参天日,
别后何时见丽姿?”
未曾吟毕,已经泣不成声。源氏公子对她深感同情,觉得此事的确使她痛苦,便安慰她道:
“翠叶柔条根柢固,
千秋永伴武隈松。
但请徐徐等待。”明石姬也觉得此言甚是,心情稍安,然而终于悲伤不堪。乳母和一个叫做少将的上级侍女,拿着佩刀和天儿与小女公子同乘。其他几个相貌美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另乘车子相送。源氏公子一路上纪念留在邸内的明石姬,痛感自身犯了何等深重的罪恶!
到达二条院时,天色已黑。车子赶近殿前,那些乡村里出来的侍女们,看见灯烛辉煌,繁华热闹,气象迥异他处,觉得到这里来当差有些不惯呢。源氏公子派定向西的一间为小女公子的居室,内有特殊设备,小型的器具布置得异常美观。西边廊房靠北的一间,是乳母的居室。小女公子在途中睡着了。抱她下车时并不哭泣。侍女们带她到紫夫人房中,给她吃些饼饵。她渐渐发觉四周景象不同,又不见了母亲,便向各处寻找,脸上显出要哭的模样。紫夫人便喊乳母过来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起山中大堰邸内的明石姬,失去了孩子之后何等寂寞,觉得很对她不起。但见紫姬朝夜爱抚这孩子,又觉十分如意称心。所可惜者,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倘是亲生,外人便无可非议。这真是美中不足了。小女公子初来的几天内,有时啼啼哭哭,要找一向熟悉的人。但这孩子本性温和驯良,对紫姬十分亲昵,因此紫姬很疼爱她,仿佛获得了一件宝贝。她终日抱她,逗引她。那乳母便自然而然地和夫人熟悉起来。他们又另外物色一个身份高贵而有乳的人,相帮哺育这孩子。
小女公子的穿裙仪式,虽未特别准备,但也十分讲究。按照小女公子身材做的服装和用具,小巧玲珑,竟像玩偶游戏,非常可爱。当天贺客甚多,但因平日亦常车马盈门,所以并不特别惹人注目。只是小女公子的裙带,像背带那样通过双肩在胸前打了一个结,样子比以前更加美丽了。
大堰邸内的人,怀念小女公子,终无已时。明石姬越发痛悔自己的错失了。尼姑母夫人那天虽然如此教训女儿,现在也不免常常流泪。但闻那边如此爱惜这小女公子,心中也自欢欣。小女公子身上,那边供奉周到,此间不须操心。只是备办了许多色彩非常华美的衣服,送给乳母以及小女公子贴身的众侍女。源氏公子想起:若久不去访,明石姬定会疑心:果如所料,从今我抛弃她了,因而更加恨我,这倒对她不起。于是在年内某日悄悄地前往访问了一次。邸内本已非常岑寂,再加失去了那朝夕宝爱的孩子,其悲伤可想而知。源氏公子想到这里,也觉得痛苦,因此不绝地去信慰问。紫姬如今也不甚妒恨明石姬了。看这可爱的孩子面上,饶恕了她的母亲。
不久岁历更新。天空明丽,二条院内万事如意,百福骈臻。各处殿宇,装饰得分外华丽。贺年客人络绎不绝。年辈较长的人,都在初七吃七菜粥的节日赶来庆祝。门前车马若市。那些青年贵公子,个个无忧无虑,喜气洋洋。身份较次的人,心中虽有思虑,脸上怡然自得。看这光景,真可谓太平盛世。住在东院西殿里的花散里,日子也过得很舒服。众侍女及女童等的服装,也照顾得很周到,生涯十分丰裕。住在源氏公子近旁,自然便宜得多。公子每逢闲暇无事之时,常常散步过来和她会面。至于特地来此宿夜,则甚难得。但花散里性情谦恭温顺,她认为自己命中注定,对公子的缘分止于如此,所以心满意足地悠闲度日。因此源氏公子很放心,每逢四时佳节,对她待遇之丰厚,不亚于紫姬。上下诸人,都不敢看轻她。愿意伺候她的侍女也不少于紫姬。家臣也都不敢怠慢于她。境况之佳,也无可指摘了。
源氏公子时时挂念大堰邸内明石姬的寂寥,等到正月里公私诸事忙过以后,就前往访问。这一天他打扮得特别讲究:身穿表白里红的常礼服,里面是色泽华丽的衬衣,衣香熏得十分浓烈。向紫姬告别之时,正好映着绯红的夕阳,全身光彩绚赫。紫姬目送他出门时,不觉目眩心移。小女公子不知不识,拉住了父亲的裙裾,要跟他同去,竟想走出室外来。源氏公子站定了脚,心中可怜她。说了一番安抚她的话,然后信口唱着催马乐中“明朝一定可回来”之句,出门而去。紫姬便叫侍女中将到廊房口去守候,等他出来时赠他一首诗:
“若无人系行舟住,
明日翘盼荡子归。”
中将吟时,音调十分流畅,源氏公子笑容可掬地答道:
“匆匆一泊明朝返,
不为伊人片刻留。”
小女公子听他们唱和,全然不懂,只管跳跳蹦蹦地戏耍。紫姬看了觉得非常可爱,对明石姬的醋意也消减了。她推想明石姬一定非常想念这孩子。倘使换了她自己,该是何等伤心呵!她对这孩子注视了一会,抱她到怀里,摸出自己那个莹洁可爱的乳房来,给她含在口中,以为戏耍。旁人看了觉得这光景真是有趣!侍女们互相告道:“夫人怎么没有生育?这孩子倘是自己生的,多好呢!”
大堰邸内,光景十分优裕。房屋形式也与众不同,别饶雅趣。加之明石姬的容颜举止,每次看见,都比上次优越。比较起身份高贵的女子来,实在并不逊色。源氏公子想:“她的品行倘若同别人一样,并无特别优越之处,我不会如此怜爱她。她父亲性行乖僻,确是一大憾事。至于女儿身份低下,又有何妨?”源氏公子每次来访,都只是匆匆一叙,常感不满。此次又是急忙归去,他觉得虽然相会,仍是痛苦,心中一直慨叹“好似梦中渡雀桥”。身边正好有筝,源氏公子取了过来。想起了那年在明石浦上深夜合奏之事,便劝明石姬弹琵琶。明石姬同他合奏了一会。源氏公子深深赞叹她技巧的高明,觉得无瑕可指。奏罢之后,他就把小女公子的近况详细告诉她。
大堰邸原是个寂寞的居处。但源氏公子时时来此泊宿,有时也就在这里吃些点心或便饭。他来此时,对外往往借口赴佛堂或桂院,并不明言专诚来访。他对明石姬虽非过度迷恋,但也没有轻蔑之色,绝不把她当作一般人看待,足见对她的宠爱是与众不同的。明石姬也深知公子对她异常宠爱,所以她对公子并不作僭越的要求,但也不过分自卑,凡事不违背公子的欲愿,真可谓不亢不卑,恰到好处。明石姬早就听人说:源氏公子在身份高贵的女人家里,从来不如此开诚相待,总是趾高气扬的。因此她想:“我倘迁居东院,住在太接近公子的地方,倒反而与她们同化,难免受人种种侮辱。现在住在这里,虽然他来的次数不多,但总是特地为我而来,在我更有面子。”明石道人送女儿入京时虽然言语决绝,但毕竟也很挂念,不知公子对她们待遇如何,常常派使者来探问。听到了消息,有时忧伤叹息;但感到光荣、欢欣鼓舞之时亦复不少。
正在此时,太政大臣逝世了。这老大臣是天下之柱石,一旦殂落,皇上亦不胜悲叹。昔年暂时隐退,笼闭邸内,尚且引起朝中骚扰;何况今日与世长遗,悲伤之人自然甚多。源氏内大臣亦非常惋惜。以前一切政务均可依赖太政大臣主裁,内大臣甚是安闲。今后势必独任其艰,因此更增愁叹。冷泉帝年仅十四,然而稳重老成,似乎远在这年龄之上,躬亲政务,圣明善断,源氏内大臣颇可放心。然而太政大臣逝世之后,除了他自己以外,别无可托之后援人。谁能代他负此重任,而让他成遂出家修行之夙愿呢?想到这里,便觉太政大臣之早逝甚可痛心。因此大办追荐佛事,比太政大臣的子孙们办得更加隆重。又殷勤吊慰,多方照拂。
这一年世间疫疠流行。禁中屡次发生异兆,上下人心不安。天空也多怪变:日月星辰,常见异光,云霞运行,亦示凶兆。世间惊人之事甚多。各地天文、卜易专家纷纷上书申报,其中记载着种种教人吃惊的怪事。惟有源氏内大臣心中特别烦恼,认为此乃自身罪恶深重所致。
出家的藤壶母后于今年春初患病,到了三月里,病势十分沉重。冷泉帝行幸三条院,向母后问病。桐壶帝驾崩之时,冷泉帝还只五岁,尚未深解世事。如今母后病重,帝心异常忧虑,愁容满面。藤壶母后亦甚悲伤,对他言道:“我预知今年大限难逃。但也并不觉得特别痛苦,倘明言自知死期,深恐外人笑我故意装腔,所以并不额外多做功德。我早想入宫,从容地对你谈谈当年旧事。然而少有精神舒畅的日子,以致因循蹉跎,迄未如愿,实甚遗憾。”说时声音十分微弱。她今年三十七岁,然而还是青春盛年的模样,冷泉帝觉得非常可惜,心中更加悲伤了。便答道:“今年是母后应当万事谨慎小心的厄年,孩儿听说母后近数月来玉体违和,甚是担心。然而并未特别多做法事,实甚后悔。”他心中异常痛苦,只得在此危急之际,大规模举行法事,以祈祷母后复健。源氏内大臣以前也只当作她所患的是寻常小病,不甚介意。现在也深为担忧了。冷泉帝因身份关系,未便勾留,不久告辞返宫,心中无限悲伤。
藤壶母后非常痛苦,说话也很困难,只是心中寻思:“此身因有宿世深缘,故在这世间享尽尊荣富贵,人莫能及。然而我心中无限痛苦,亦复世无其匹!冷泉帝做梦也不曾想到此种秘密,实在对他不起。惟有此恨,使我死不瞑目。海枯石烂,永无消解之一日了!”源氏内大臣为朝廷着想,太政大臣新丧,藤壶母后垂危,连遭不幸,实甚可悲。而想起了自己与藤壶母后的秘密私情,又觉无限伤心。于是尽心竭力,大办佛事,祈祷母后早日恢复健康。他对藤壶母后的恋情,年来久已断绝。想起了今生永无再续鸾胶之一日,心中非常悲痛。便走近病床前的帷屏旁边,向知情的侍女探询母后病状。母后身边的侍女,都是亲信之人,察知源氏内大臣衷情,便将母后近状详细奉告。又道:“近几月来,即使身体不适,礼佛诵经之事亦不间断。积劳既久,身体更形衰弱。近日橘子汁也绝不进口,看来已无希望了。”众侍女无不掩面而泣。藤壶母后命侍女传言道:“你恪守父皇遗命,为今上效忠,不遗余力。年来受惠甚多,我常思俟有良机,向你表达感谢之忱。静候至今,岂料病势沉重至此,遗憾在心,夫复何言!”源氏内大臣在帷屏外微闻声息,伤心之极,不能作答,只是吞声痛哭。自念心情何以如此脆弱,应该顾忌他人注目,振作起来。但又想起藤壶母后从前的美貌,世间一般人见了也不胜怜惜。岂料如今即将香消玉殒,无法挽留,真乃抱恨终天之事!终于收泪答道:“驽钝之材,诚不足道。惟受命以来,竭力效忠,不敢怠慢。月前太政大臣遽尔逝世,此后身荷政务重任,益增惶恐。岂料母后今又患病,更觉心乱如麻。深恐此身亦不能久居人世也。”在这期间,藤壶母后就像油干火绝一般悄悄地断气了。源氏内大臣的悲伤不可言喻。
藤壶母后在一切贵人之中,心肠最为慈悲,对世人普遍爱护。从来豪门贵族,总不免倚仗势力,欺压平民,藤壶母后则绝无此种行为。四方有所贡献,凡劳师动众之事,一概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她也十分撙节:从来富贵之人,经人劝请,往往穷极豪华地大做功德,即在圣明天子时代,亦不乏其例。惟有藤壶母后绝不做此等奢侈之事,她只用上代传下来的财宝,以及应得的年俸爵禄,在不妨碍其他用项的限度内,尽量普遍地斋僧供佛。因此无知无识的山僧,也都悼惜她的逝世。葬仪的消息,轰动全国,闻者无不悲伤。凡殿上官员,一律身穿黑色丧服,使得这莺花三月暗淡无光。
源氏公子看了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回想起当年花宴的情状,自言自语地吟唱古歌中“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句。深恐惹人议论,只得笼闭在佛堂中,天天背人偷泣。夕阳如火,山间树梢毕露。而横亘在岭上的薄云,映成灰色。际此百无聊赖之时,这灰色的薄云分外惹人哀思。源氏公子吟道:
“岭上薄云含夕照,
也同丧服色深黝。”
无人闻知,独吟也是枉然。
七七佛事次第圆满之后,暂无举动。宫中闲静,皇上顿感寂寞无聊。且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在世时就入宫供职,一直当祈祷师。藤壶母后也很尊敬他,当他亲信人。皇上亦重视他,常常教他举办隆重的法事。这确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圣僧,世间少有。他今年约七十岁,近年来笼闭山中,勤修佛法,为自己晚年积福。此次专为藤壶母后祈病,来到京都,被召入宫,常侍皇上左右。源氏内大臣也劝他:“今后你就同昔日一样,常住宫中,为皇上供职。”僧都答道:“贫僧年老,本已不堪夜课。惟大臣有命,岂敢违反。况长年身蒙厚恩,理应报答。”便留住宫中了。
有一天,沉静的黎明时分,伺候人都不在身旁,值宿人员也都退去了,这僧都一面用老人特有的稳静声音咳嗽,一面为冷泉帝讲述人世无常之理。乘机言道:“贫僧有言,欲启奏陛下。因恐反获谎报之罪,故踌躇不决者久矣。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甚大,贫僧恐受天罚。贫僧若将此事隐藏胸中,直至命终,则又有何益?佛菩萨亦将呵斥贫僧之不忠。”他讲到这里,说不出口了。冷泉帝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莫非他死后在这世间犹有余恨么?做和尚的,无论何等清高,往往贪馋嫉妒,实在讨厌。”便对他说:“我从幼年时候就亲信你,你却有事隐忍不说,教我好恨啊!”僧都续说道:“阿弥陀佛!佛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贫僧均已绝不保留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尚有何事隐忍在心?惟有这一件,乃牵连过去未来之大事,如果隐瞒,只恐反而以恶名传闻于世,于已故桐壶院和藤壶母后、以及当今执政之源氏内大臣,皆多不利。贫僧此老朽之身,毫不足惜,即使获罪,决不后悔。今当仰承神佛之意,向陛下奏闻:陛下尚在胎内之时,母后便已悲伤忧恼,曾密嘱贫僧多方祈祷。其中详情,出家之人当然不得而知。后来内大臣身蒙无实之罪,谪戍海隅,母后更加恐惧,又嘱贫僧举行祈祷。内大臣闻知此事,亦曾命贫僧向佛忏悔。陛下即位以前,贫僧不绝地为陛下祈求安泰也。据贫僧所知……”便将事实详细奏闻。冷泉帝听了他的话,如闻青天霹雳,恐惧悲伤,方寸缭乱,一时不能作答。僧都自念唐突启奏,恼乱圣心,深恐获罪,便想悄悄退出。冷泉帝留住了他,言道:“我倘不知此事而度送一生,深恐来世亦当受罪。惟你隐忍至今方始告我,反教我怨你不忠了。我且问你:除你以外,有否别人知道此事而泄露于外?”僧都答道:“除贫僧及王命妇之外,并无他人知此情由。贫僧今日奏闻,心中实甚恐惧。近来天变频仍,疫疠流行,其原因即在于此。陛下年幼之时,尚未通达世事,故神佛亦不计较。今陛下年事渐长,万事已能明辨是非,神佛即降灾殃,以示惩罚不孝之罪也。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陛下若不自知其罪,贫僧不胜忧惧。因此敢将深藏心底之事宣之于口。”说时嘘唏不已。此时天色已明,僧都即便告退。
冷泉帝闻此惊人消息,如在梦中。左思右想,心绪恼乱。他觉得此事对不起桐壶院在天之灵。而使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甚不孝。多方考虑,直到日晏之时,犹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躬不豫,甚是吃惊,便前来探视。冷泉帝一见其面,悲伤更难忍受,簌簌地掉下泪来。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悼念母后,泪眼至今未干也。
这一天,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噩耗传来,冷泉帝又吃一惊,觉得这世间凶灾接踵而生,越发可忧了。源氏内大臣看见皇上如此忧伤,便不返二条院去,常住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言道:“我恐寿命不永了,何以近来心情如此颓丧,天下又如此不太平。万方多难,教我不胜忧惧。我颇思引退,母后在世之时,我恐使她伤心,不敢提及。今已无所顾虑,我欲及早让位,以便安心度日。”源氏内大臣骇然答道:“此事如何使得!天下之太平与否,未必由于政治之长短。自古圣代明时,亦难免有凶恶之事。圣明天子时代发生意外变乱,在中国也有其例,在我国亦复如是。何况最近逝世之人,多半是高龄长寿,享尽天年者。陛下不须忧惧也。”便列举种种事例,多方劝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
冷泉帝常穿墨色丧服,其清秀之容姿,与源氏内大臣毫无差异。他以前揽镜自照,亦常有此感想。自从听了僧都的话以后,再行细看源氏内大臣的相貌,越发深切地感到父子之爱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隐约提到此事。然而又恐源氏内大臣难以为情,幼小的心中便鼓不起勇气。因此这期间他们只谈些寻常闲话,不过比以前更加亲昵了。冷泉帝对他态度异常恭敬,与从前迥不相同,源氏内大臣眼明心慧,早已看出,暗中觉得惊异,然而料不到他已经详悉底蕴了。
冷泉帝想向王命妇探问详情。然而他又不愿教王命妇知道母后严守秘密之事已经被他得悉。他只想设法将此事隐约告知源氏内大臣,问他古来有否此种前例。然而终无适当机会。于是他更加勤修学问,浏览种种书籍。他在书中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在中国实例甚多,有公开者,有秘密者;但在日本则史无前例。即使亦有实例,但如此秘密,怎能见之史传?当然不会传之后世了。他只在史传中发现:皇子降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为亲王,并即帝位者,则其例甚多。于是他想援用此种前例,以源氏内大臣贤能为理由,让位与他。便作种种考虑。
此时正值秋季京官任免之期。朝廷决定任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预先将此事告知源氏内大臣,乘便向他说起最近所考虑的让位之事。源氏内大臣闻言,诚惶诚恐,认为此事万不可行,坚决反对。奏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于众多皇子之中,特别宠爱小臣,但绝不考虑传位之事。今日岂可违背父皇遗志,贸然身登帝位?小臣但愿恪守遗命,为朝廷尽辅相之责。直待年龄渐老之时,出家离俗,闭关修行,静度残生而已。”他照常用臣下的口气奏闻,冷皇帝听了深感歉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尚须考虑,暂不受命。结果只是晋升官位,特许乘牛车出入宫禁。冷泉帝深感不满,还要恢复源氏内大臣为亲王。但按定例,亲王不得兼太政大臣,源氏倘恢复为亲王,则别无适当人物可当太政大臣而为朝廷后援人,故此事又未能实行。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等待此人再升一级,成为内大臣以后,万事皆可委任此人,我多少总安闲些。”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又甚担心。万一他已知道这秘密,则对不起藤壶母后之灵。而使冷泉帝如此忧恼,又万分抱歉。他很诧异:究竟是谁泄露这秘密的?
王命妇已迁任栉笥殿职务,在那里有她的房室。源氏内大臣便去访晤,探问她:“那桩事情,母后在世之时是否曾向皇上泄露口风?”王命妇答道:“哪有此事!母后非常恐惧,生怕皇上听到风声。一方面她又替皇上担心,深恐他不识亲父,蒙不孝之罪,而受神佛惩罚。”源氏内大臣听了这话,回思藤壶母后那温厚周谨、深思远虑的模样,私心恋慕不已。
且说梅壶女御在宫中,果如源氏内大臣所指望,照料冷泉帝异常周到,身受无上的宠爱。这位女御的性情与容貌,十全其美,无瑕可指。故源氏内大臣对她十分重视,用心照拂。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源氏内大臣为欢迎女御,把正殿装饰得辉煌耀目。现在他用父母一般的纯洁心肠来爱护她了。
有一天,秋雨霏霏,庭前花草色彩斑斓,露满绿叶。源氏内大臣回想起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下沾襟,便走到女御的居室里来探望。他身穿墨色常礼服,借口时势不太平,故尔洁身斋戒,实则为藤壶母后祈祷冥福也。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帘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亲口和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庭前秋花盛开了。今年年头不佳,而草木无知,依旧及时开颜发艳,真可怜啊!”说着,把身子靠在柱上,映着夕照,神彩焕发。接着谈到昔年旧事,谈到那天赴野宫访问六条妃子后黎明时依依惜别之状,言下不胜感慨。梅壶女御正如古歌所咏“回思往事袖更湿”,也嘤嘤地哭泣起来,样子甚是可怜。源氏内大臣在帷屏外听她因哭泣而颤动的声音,想见她是个非常温柔优雅的美人。可惜不能见面,胸中焦灼难堪。此种恶癖实甚讨厌!
源氏内大臣又开言道:“回想当年,并无何等可悲可恼之事,理应安闲度日。只因我心耽好风流,以致终年忧患不绝。有许多女子,我和她发生了不应该的恋爱,使我至今犹觉痛苦。其中至死不能谅解而抱恨长终者,计有二人,其一便是你家已过的母夫人。她怨我薄倖,直至最后终不谅解,此乃我终身一大恨事。我竭诚照顾你这遗孤,指望借此聊慰寸心。无奈‘旧恨余烬犹未消’,看来这是永世的业障了。”至于另一人姑置不谈。话头转向他处:“中间我惨遭谪戍,常思回京之后,应做之事甚多。现在总算逐渐如愿以偿了。住在东院的那人,以前孤苦伶仃,现在安居纳福,无所顾虑了。这个人性情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无间。我回京以后,复官晋爵,身为帝室屏藩,但我对富贵并不深感兴趣,惟有风月情怀,始终难于抑制。当你入宫之际,我努力抑制对你的恋情而当了你的保护人,不知你能谅解我此心否?如果你不寄与同情,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觉得厌烦,默默不答。源氏内大臣说:“你不回答,可见不同情我,我好伤心啊!”
连忙岔开话头,继续言道:“自今以后,我总想永不再做疚心之事,静掩禅关,专心修持,为来世积福。只是回思过去,我毫无勋业值得一生怀念,不免遗憾耳。惟膝下有小女一人,现仅四岁,成长之日尚远。我今不揣冒昧,欲以此女奉托,指望靠她光大门第。我死之后,务请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是隐隐约约地回答了一言两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日暮。又继续言道:“光大门第之望,姑且不谈。目前我所企望的,一年四时流转之中,春花秋叶,风雨晦明,应有赏心悦目之景。春日林花烂漫,秋天郊野绮丽,孰优孰劣,古人各持一说,争论已久。毕竟何者最可赏心悦目,未有定论。在中国,诗人都说春花如锦,其美无比;而在日本的和歌中,则又谓‘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我等面对四时景色,但觉神移目眩。至于花色鸟声,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狭小的庭院内,广栽春花,移植秋草,并养些不知名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但不知你对于春和秋,喜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于奉复。但闭口不答,又觉太不知趣,只得勉强答道:“此事古人都难于判别,何况我等。诚如尊见:四时景色,皆有可观。但昔人有云:‘秋夜相思特地深’;我每当秋夜,便思念如朝露般消失的我母,故我觉得秋天更为可爱。”这话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信口道来,但源氏内大臣觉得非常可爱。他情不自禁,赠诗一绝:
“君怜秋景好,我爱秋宵清。
既是同心侣,请君谅我心。
我常有相思难禁之时呢。”梅壶女御对此岂能作答?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源氏内大臣颇想乘此机会,发泄胸中关闭不住的怨恨。或竟更进一步,做非礼之事。但念梅壶女御如此嫌恶他,亦属有理。而自己如此轻佻,也太不成样子。于是回心转意,只是长叹数声。此时他的姿态异常优美。但女御只觉得讨厌。她渐渐向后退却,想躲进内室里去。源氏内大臣对她说:“想不到你如此讨厌我!真正深解情趣的人,不应该如此呢。罢了罢了,今后请你勿再恨我。你若恨我,我很伤心啊!”便告辞退出。他起身退出后,衣香留在室中,梅壶女御觉得连这香气也很讨厌。侍女们一面关窗,一面相与言道:“这坐垫上留着的香气,香得好厉害啊!这个人怎么会长得这样漂亮?竟是‘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呢。真正教人爱杀呵!”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暂不走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耽入沉思。他教人把灯笼挂在远处,命几个侍女在旁侍候,和她们闲谈。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作乱伦之恋而自寻烦恼的老毛病,还是照旧呢。”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实在太不应该!从前那桩事,讲到罪过,比这件事深重得多。然而那时年幼无知,神佛亦原谅我。但现在岂可再犯?”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于此道已可放心,毕竟修养加深,不会再蹈覆辙了。
梅壶女御作出深知秋天风趣的样子,回答源氏内大臣说爱好秋景,过后回想,懊悔莫及,深觉可耻。颓丧之余,竟成忧恼。但源氏内大臣斩断了这一缕情丝,比以前更加亲切地照拂她了。他走进内室,对紫姬说道:“梅壶女御爱好秋夜,亦甚可喜;而你喜欢春晨,更是有理。今后赏玩四时花草之时,亦当按照你的欢心而安排。我身为公私事务所羁绊,不能任情游乐。常想依照夙愿,遁入禅门。但不忍教你独守孤寂,不免怅惘耳。”
源氏内大臣时刻挂念嵯峨山中大堰邸内那个人。但因身份高贵,不便轻易去访。他想:“明石姬为了自己出身低微,所以嫌恶人世,避免交游,其实何必如此自卑呢?但她不肯轻易迁居东院,低头与众人共处,则又未免太高傲了。”推察她的心情,实甚可怜。于是照例借口嵯峨佛堂必须不断念佛,赴大堰邸访问了。
明石姬在这大堰邸内,越是住得长久,越是觉得凄凉。平居无事,也频添忧恼。何况与难得降临的源氏内大臣结了痛苦的不解之缘,见面时只是匆匆一叙,反而徒增悲叹。因此源氏内大臣只得尽心竭力地抚慰她。透过异常繁茂的树木,远远望见大堰河鸬鹚船的篝灯明灭,火光反映在池塘里,好像点点流萤。源氏内大臣说:“此种住宅的情景,若非在明石浦看惯,看了定然觉得希奇。”明石姬便吟道:
“篝灯映水如渔火,
伴着愁人到此乡。
我的愁思也与住在渔火之乡时一样。”源氏内大臣答道:
“只缘不解余怀抱,
心似篝灯影动摇。
正如古歌所咏:‘谁教君心似此愁?’”意思是反而恨明石姬不谅解他的心。此时公私各方均甚闲暇,源氏内大臣为欲专心修习庄严佛法,常常到嵯峨佛堂来作长期滞留。想是因此之故,明石姬的愁怀也稍得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