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已做好跟随主子归京的准备,宋妈妈和白芍却先一步赶到开元寺,要接有姝离开。她们以为十年过去,厉鬼早就走了,留不留在贵人身边并无所谓。
“我现在还不能走。”有姝听完二人来意,摇头拒绝。他尚未找到杀死厉鬼的办法,一旦离开主子,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母亲还等着你呢!”宋妈妈急得不行,握住少爷手腕,低声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世?”她原想等少爷成家立业了再回上京认祖归宗,哪知道林氏那贱人竟不肯放过小姐,往小姐屋内塞了些男子的私物,污蔑小姐与外人通奸,逼着小姐在感业寺落发为尼。
宋妈妈收到消息时,此事已成定局,想到小姐这辈子都毁在王象乾和林氏手里,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冲动之下便想把少爷带回去。少爷好歹是王家嫡子,又如此聪明俊秀,定能获得老太爷和太夫人的宠爱。
思及此,她也不管少爷是否愿听,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前程往事尽皆倾诉,末了低泣道,“少爷,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救她呢。你快跟我回上京吧。”
“你是想让我回去认祖归宗?”有姝面无表情的询问。莫说他尚且自身难保,便是没有被厉鬼缠住,也绝不会回王家。
宋妈妈连连点头,白芍也露出希冀之色。
“是嫡子又能如何?母亲还是正妻,照样落得个长伴青灯古佛的下场,老太爷、老夫人可有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你们也说了,我打一出生,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讨债鬼投胎,被你们抱走十五年,亦无人问津。原以为讨债鬼已死在外面,正待松口气,却又忽然找上门来,宋妈妈,若换成是你?你喜欢得起来吗?”有姝抿了抿唇,继续道,“林氏连毫无威胁的母亲都不肯放过,又如何容得下我这个与她儿子争家产的嫡子?而家中的长辈,谁又会护着我?父亲?老太爷?老夫人?”
有姝再次摆手推拒,“宋妈妈,我们势单力薄,现在回去不是争口气,而是送死。母亲能离开王家是好事,至少不用再受磋磨。待我此间事了,我便去接她出来。头发剃掉了能再长,出家了能还俗,但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宋妈妈一听此言,顿时陷入长久的沉默。白芍热切的表情也慢慢冷却下来。一盏茶后,二人双双醒悟,目露羞愧。她们也是急糊涂了,差点害了少爷。王家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却是刀山火海,血池炼狱。
想通关窍,二人让有姝给母亲写一封信,也好叫她安心,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先去京城查探情况。她们前脚刚离开,阿大后脚就来了,让有姝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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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有姝与主子登上马车,摇摇晃晃往京城去。
姬长夜手里拿着一张圣旨,轻笑道,“有姝就没什么话想问我?”
有姝正捏着一块米糕,用门牙一点一点磨,闻言左右摆头,对圣旨的内容毫无兴趣。该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猜到了,人太聪明就是如此烦恼。
姬长夜将少年拉入怀中,细细抹去他嘴角的碎屑,叹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故而想抛却身份重新活过,却没料父皇竟又招我回去。有姝,你大约已经猜到了吧?我就是当朝三皇子姬长夜。”
有姝点头,表情十分淡然。主子就是主子,无论是开元寺里带发修行的落魄少年,还是如今运筹帷幄的上位者,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姬长夜对少年稀松平常的反应很满意,思量半晌,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他抿了抿唇,感觉口中万分干涩。
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啃米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仿佛想问主子为何提起这茬。
姬长夜心内微惊,捏住少年下颚,仔细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日前,宋妈妈来看我那次。”有姝坦诚相告。
“竟是那天知道的。”姬长夜喃喃自语,反复回忆有姝最近几日的表现,发现他该吃吃,该睡睡,丝毫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哀痛与仇恨,亦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愿。有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了定神,他继续追问,“既如此,那你可曾想过回王家认祖归宗?你若是想,我能帮你把宋氏也接回去。”
有姝哪里敢走?一听这话,连米糕都吃不下了,连忙扑到青年身边,双臂缠在他劲瘦的腰上,急切表白,“请主子千万不要送我离开!王家再好又能如何?他们从小将我抛弃,未曾给我一粒米,也未曾给我一件衣。将我养大的是主子,教我读书的是主子,让我吃饱穿暖、平安康健的还是主子,我宁愿待在主子身边为仆,也不想回到王家去当什么大少爷。”说到此处,有姝眨了眨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真挚道,“哪里有主子,哪里才是我的家。”
有姝口舌笨拙,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已是超常发挥,然而这一字字一句句,却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担心自己无法撼动主子心神,不免感到十分焦虑,眼眶、鼻头慢慢变红,浓密的睫毛也染上湿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姬长夜看似温柔宽和,实则内心最是冷漠,当初收下有姝,一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二是为了找个乐子,对有姝的怜惜有,却不是很多。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朝夕相伴了十年,姬长夜便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更何况有姝待他没有一点虚情假意,那颗赤子之心,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他来不及多想,将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抱入怀中轻轻拍抚,应承道,“有姝别怕,我不送你离开。有我的地方,总有你的归处。”怀里的人,是他手把手教养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三尺高的奶娃娃长成了姿仪绝世的少年郎。他虽已二十有五,却至今未曾大婚,身边既无妻妾亦无子嗣,有姝说是他的下仆,实则与他的亲人无异。他们日日同桌共食,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亲密、最重要的存在。
将有姝送到人心险恶,纲常沦丧的王家,他如何舍得?之前的所谓布局,所谓筹谋,在有姝哭红的眼睛面前,什么都不是。姬长夜妥协了,彻彻底底妥协了。
他抹掉有姝眼角的泪水,将米糕掰碎,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喂,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你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奶娃娃,怎么还喜欢哭鼻子?只要你不愿意,我绝不会送你走,我发誓。”
姬长夜素来一言九鼎,有姝听了这话才算安心,伸出舌尖将米糕卷走,闷声道,“我没哭,只是有点心塞,吃些东西就好了。”话落接过米糕,嗷呜咬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