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红尘

作者:独木舟

    你经历过的事,你必再经历

    时隔三年,我再写长篇小说,一切像是世道轮回。换了一台电脑,换了一个房间,在这期间甚至喜欢过的人都换了几个,没有改变的是Word熟悉的页面,还有通宵达旦的失眠。人生中与你最久的只有自己,我曾经讲过这样的话,但现在我要加一个后缀——还有那些选中了你的事情。

    我用了一些时间领悟这件事。十六岁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一直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还在写,并且因为这件事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走的路跟大多数与我同龄的人都不相同,曾经我以为是我选择了写作,而今我相信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写作选择了我。命运强于意志,我年纪越大越相信这一点。

    十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在这个夜晚想要详尽地回顾一下却只感觉到了迷茫和徒劳。

    当然我确信能够找到很多证据,只要我愿意的话。硬盘里几十上百万字的文档,几十G的照片,还有类似于多少支唇膏多少瓶香水多少件冬天的大衣和多少条夏天的裙子,我在某航空公司的累计行程,甚至是淘宝上的购买记录——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认真统计的话,这十年间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有迹可循的。

    但这些事物之外,还发生过什么,只有命运知道。

    2009年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书,《深海里的星星》让很多人认识了我,当年的勒口上放的是一张我戴着鸭舌帽的自拍照,圆鼓鼓的脸,有些傻气的笑容和眼神,还有那一大段作者简介的文字——如今看起来简直不忍直视。

    当年,啊,当年,我是把叛逆当标签贴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少女,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多特立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哪怕那种不一样是刻意而为之。

    那样的轻狂和肤浅,令我汗颜。

    直到现在,我依然还在做着自己喜欢也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还是相信爱情,虽然一直没有遇到一个能做我的后盾的人,但我自己能给自己充分的安全感,疲惫的时候没有肩膀靠,但我相信自己这双手。

    是的,十年过去了,我从不良少女成为了大龄文艺女青年,但叛逆这回事,已经从表面渗透到了我的血液里。

    有时我疑心,或许我的一生都将这样下去——自由而孤独。

    我曾无数次回忆过去,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不厌其烦地把人生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那点儿事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品尝,咂着嘴,试图每一次都品出一点儿不同的滋味。

    《一粒红尘》完稿之前的一周,我与一个四年未见的人见了一面,当然,不是普通朋友。

    我们的相识和分开都充满了戏剧性,那时候的我,情感饱满,天真赤诚,也曾说过希望将来能够嫁给他之类的蠢话,突然有一天,他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没问过原因,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被我这种激烈的表达所惊吓的成分,又或许这就是全部原因?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再无往来——直到,这个冬天。出现像消失一样突然,我们都变了,但,我们又都没变。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刚出了第一本书,重逢的时候我的第六本书即将完结。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聊天,企图对于中间这空白的四年只字不提,这样很好,我一直希望能够与其平等对话,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不要激动,不要有怨怼之词。我做得很好,像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直到——我说——你并不知道这几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吧?他看着我,眼神诚恳,言辞真切,他说我当然知道。他说,你做了些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用知道。

    生命中所有的缺失都会得到补偿,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你失去的那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你的人生,如今我真的愿意这样相信。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过了26岁,十年前我一定想不到到自己26岁的时候依然还是孑然一身。

    在大多数少女的幻想中,这个年纪,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应该早已经出现,白色的婚纱和钻戒应该都及时登场,一刻也不会迟到。

    幻想我也有过,那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在我对自己的认知并不足够清晰的时候。

    而今我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诚恳地面对生活的真相。真相就是,快乐和悲伤五五分,哪一样都不比另一样多点。

    现在,我的年纪到了一个有点儿尴尬的阶段,逢人便会被问,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有时我会说出原因,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笑一笑,懒得讲话。我有不少朋友,掏心掏肺的、喝酒吃肉的都有,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随时等着我心血来潮的探访。我有私交甚好的闺蜜,闲暇时我们一起逛街,看电影,互赠礼物,记得对方的生日和生理周期,一盒炒饭分着吃,偶尔也会相约一起去相近的城市玩几天。我们都不是有太多物质欲望的人,所以也就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为什么要急着嫁人,我们什么都不缺。

    关于爱情的理想,如果说我还有的话,那么,我希望最后我能和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

    否则,婚姻对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十年里,我做了一些事情,但同时我也浪费了很多的时间,人生总会有一些偏移和错失,大概每个人都是如此。

    我不能说这些年里我一点遗憾都没有,但我知道在我遇到的每个关口,我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即使时间倒回到十年之前,我也不敢说我能做得更好。

    如同我写这个故事一样,我确实,尽我所能了。

    这个故事快结尾的时候,我回到长沙,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楼下有很多夜宵大排档,很多个凌晨,他们陆陆续续地收摊,伴随着啤酒杯互相撞击的声音,继而,一片寂然。

    那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望无际的旷野。所有的人和事都离我那样遥远,只有这个文档是真实的,只有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触感是真实的,而我,是一头沉默的骆驼,在沙漠里寻找水源。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每隔一段时间我都必定会重温一遍,若说孤独,颇为矫情,若说这不是孤独,我又不知道该称它为什么才好。

    我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洋洋洒洒写很多东西,一大篇一大篇的文字,过两天又删掉。

    文字的痕迹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悉数删除,可是内心的褶皱中裹藏着多少隐秘,就连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可知十分之一二。

    你经历过的事,你必再经历。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在写小说,那些支离破碎的情绪和长夜不眠的寂寞,都有了一个最稳固的载体。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好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他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活了一把年纪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的成年人。他问我,舟舟啊,你现在还有什么理想吗?我想了想,说,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人。

    事实上,十年来,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独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