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红尘

作者:独木舟

    “昭觉、齐唐,你们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她还是一贯的语气,换成平时我只当她是开玩笑,可是此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的感觉。

    她身边的汪舸,眼神一与我对接,立马别过头去假装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我心里冷笑一声:呵呵,也知道不好意思啊。

    “昭觉,刚刚一直找不到你,没机会跟你说,简晨烨说他今晚有其他事,就不来了。”

    她居然到现在才说,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仿佛是一句“芝士蛋糕没有了”似的,如此不以为意。我整个晚上的期待,流窜在血液里的焦灼和紧张,到头来就是一句——他就不来了。

    我冷冷地看着邵清羽,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她知道我现在想杀了她吗?

    从她的反应来看,显然是不知道。“我跟你们说,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因为兴奋或者酒精的原因,邵清羽的面孔上飞起一片绯红,“你们陪我喝一杯啊!”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把酒杯打翻到地上,或者是,砸到她头上。酒杯里面是冰镇过的香槟,淡黄色的液体里充满了芬芳的气泡,给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我端着酒杯,满眼杀气,进退维谷。“昭觉,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邵清羽有点不高兴,她是真的忘乎所以,竟然没察觉到我这么强的敌意。“太冰了,我不喝。”我也没客气,硬邦邦地冲她甩了这句话。“哎呀——”邵清羽突然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忘了你刚打过孩子,不能喝酒!”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我都能听见。

    曾经有一次,简晨烨一个办话剧社的朋友送过我们两张他们自己的剧场票,因为不要钱,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去了,当作生活调剂。

    那些演员确切地说都不是专业的话剧演员,只是一些爱好文艺的小青年们,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场戏是女主角的独白,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灯光都暗了,只有舞台正中间的顶上,一束强光落在女主角的身上。

    那一刻我并没有被文艺腔的台词所吸引,而是在想,她怕吗?我闭上眼睛,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我的话……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真的站在了舞台中间,周遭一片寂然的黑暗,我在唯一的光源里,连头发丝都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敢动,怕仪态不够端庄,不敢说话,怕颤抖中露怯,不敢有任何表情,怕连嘴角的抽动都显得那么狰狞。于是我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的臆想里,承受着想象的压力。我一直都觉得,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手里的那杯酒真的很冰很冰,可是我的心,比这杯酒还要冰冷数十倍,一百倍!

    我慢慢地放下酒杯,慢慢地笑了起来。齐唐看着我,汪舸看着我,周围听到邵清羽那句话的人都看着我——就连邵清羽,她也看着我。我的眼神失了焦,落在邵清羽的脸上却只看到一团模糊,像是经过某种特殊滤镜的处理,我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用,还是模糊。应该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应该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我?邵清羽怯怯地叫了我一声,还只发出一个“昭”的音,我便伸出手来,用食指指着她。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在这一瞬间,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太丢脸了,我心里知道,这次丢的脸,就算以后中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也挣不回来。我的食指还指着邵清羽,她好像被我的反应给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手指,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紧紧咬着牙关,末了,我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接下来我是怎样离开别墅的,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当然我知道这不现实,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在没有醉酒没有服用任何致幻剂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忘掉自己的行动。唯一的解释,是因为自我保护机制的缘故。因为,实在是太难堪了,所以大脑自动规避掉了这一块记忆。这个夜晚的记忆,是从齐唐握住我的手那一刻开始,恢复正常的。

    好久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转身之后,齐唐没有片刻的犹豫,在所有人沉静的目光里紧跟着我一起走出了那个大厅。邵清羽开口叫了他一声,也被他狠狠地给瞪了回去。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身后发生了什么,我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要哭也要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再哭。

    后来齐唐跟我讲,当时他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里,因为披着他的外套,有点大,有点空,所以背影看起来更是分外单薄。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姑娘时的情形——不是面试的那次,是更早的时候。

    她站在学校门口,拖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年轻的脸上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和倔强。

    那是曾经的叶昭觉,那个扎根在我心里,明明势单力薄却总是装得穷凶极恶的叶昭觉。

    在这个并不温情的世界中,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床头书包里廉价小零食的气味的那个女孩儿,那个会为了简晨烨脸上的瘀青而流泪的女孩儿,已被层层盔甲掩盖了起来,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就连我自己也忘掉了。

    万千人之中,就只有齐唐看见,并记得。“我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只知道一定要追上你,因为,如果连我都放手了,那这个女孩就彻底消失了。”

    很久很久以后,齐唐坐在我的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忍住眼泪,也顾不上那可笑的尊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快步追了上来,用命令似的语气对我说:“你别动,我去开车过来。”几分钟之后他替我拉开车门,让我坐了上去。车在来时的那条路上缓缓地前行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暖风风干了我的眼泪。奇怪的是,真到了没人的地方,我反而哭不出来了。我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腿上,车开出很远很远之后,我才开口说话:“为什么她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为什么她要伤害我?”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是在问谁,齐唐,还是我自己?齐唐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专注地开着车,而另一只手,很自然地落在了我的左手上。

    2

    我居然还是见到了简晨烨,在这个我以为不可能会见到他的夜晚,在这个我狼狈得像个贼的夜晚。

    不是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别墅里,不是在那个觥筹交错的Party上,而是在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我们住的这栋公寓的楼下。

    齐唐的车还没停稳,我就已经屏住了呼吸,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是有这么回事的。

    简晨烨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白色旅行包,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站在单元楼楼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隔着车窗玻璃,隔着物是人非,看着这个盛装之后哭花了睫毛膏的我。我不敢置信,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唐,他也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投向了简晨烨。

    傻子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好几分钟的时间,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动,我连拉开车门下去向简晨烨解释的勇气都欠奉。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们如同现在这样,我们像身处在两条不同的河流,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冷漠而隔绝。

    黑夜这样黑,可我却如此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诀别。时间仿佛凝成了一块坚冰。

    我不知道这沉默的对峙进行了多久,简晨烨终于转身了,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我这辈子都会活在懊悔中。

    于是我打开了车门追了上去,完全顾不得还有齐唐坐在车里看着,我知道自己此刻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而所谓的自尊心,早就一点儿都不剩了。

    “你什么意思?”我追上去,一把拉住简晨烨,声音里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慌张还是因为冷。

    “你放开。”简晨烨丝毫退让的意思都没有。他越坚决,我心里就越乱:“你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明显了还用得着说吗?”简晨烨十分不耐烦,“趁你去参加Party,我来拿走我的东西,省得撞见了尴尬。”“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装什么傻?”我相信简晨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我也相信他只是看到我坐在齐唐的车里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但无论如何,他深深地伤害了我。

    我不认识他了,真的完全不认识了,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土崩瓦解。我慢慢地放开了手,忽然,我开始狂笑,这笑声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区区一夜的时间,我就领略到了什么是翻天覆地,沧海桑田。我生命中最熟悉最亲近的两个人,先后用他们最恶毒、最残酷的那一面对待我,我到底是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才招致这样的惩罚?

    过去二十多年来,我矢志不移地相信着的东西,我和他的爱情,我和她的友情,在顷刻之间就这样灰飞烟灭。

    我蹲了下来,像小区里常见的流浪猫和流浪狗那样,卑微地蹲在地上,嘴里发出骇人的呜咽声。

    我的一生,到现在为止,美好的事物并不多,而我最最珍视的这一部分,就这样被他们毁掉了。

    我哭起来很丑,这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应该哭啊,哭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哭那些经历波折却从不泯灭,但而今终于幻灭的憧憬。

    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最蠢的人。

    我终于哭累了,再哭下去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在简晨烨和齐唐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慢慢地站起来,双腿麻得无法动弹,简晨烨终究还是动了点儿恻隐之心想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了他的手:“你滚吧。”

    在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里,尽管我一直逞强,但内心深处我并没有彻底放弃希望。

    可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都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故事——第二只靴子,终于掉下来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熬得过这一夜,我就熬得过这一生。

    在这个夜晚,崩溃的不止我一个人。出租车停在白灰里的口子上,乔楚付完车费之后慢慢地下了车,在巷子口站了足足十分钟。这条路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少次锦衣夜行,怀抱着人生中最浪漫的幻想和诚挚的期待,一步一步走进去,去见她喜欢的人。可是今天,她站在巷子口,连多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这十分钟里不停地有路人拿眼睛瞟她,男的女的都有,纵然心力交瘁,纵然眼神里全是焦灼,但她依然是无法被忽略的美女。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演练待会儿见到闵朗时的情形,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该说点什么好呢,该从哪儿说起呢?这么冷的夜里,乔楚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氤氲着一片潮热。终于,她开始慢慢地朝79号走去,路过那家馄饨店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闵朗正坐在靠里边的位子玩手机,他们擦肩而过却不自知,只有上天看到了这一切。

    到了79号门口,情况大大出乎乔楚的意料。酒馆的门紧闭着,寂然无声,门可罗雀,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不太对劲,一般这种节日都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没理由这么冷冷清清的啊。乔楚一边纳闷一边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看到门口的小牌子上写着“近期不营业”几个字。

    很明显,这是闵朗自己的意思。酒馆的门虽然是关着的,但并没有落锁,从窗口看进去还能看到吧台里亮着灯。

    乔楚迟疑了几秒钟,轻轻地推开了门。命运就在门后静静地等待着她。有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洇开,她轻声地叫了一句闵朗的名字,没有人应她。一楼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墙上老式挂钟里的指针发出声音。她抬起头来看着小阁楼,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的小阁楼,直觉告诉她上面有人,直觉同时还告诉她,不要上去。可是有一种凌驾于她意志之上的力量在把她往阁楼上推,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迈出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坚决,脚步声在寂静的酒馆里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一个女孩子。那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但乔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第一秒,就已经知道她是谁。这个陌生的女孩子,有一双冷漠的眼睛和一张冷漠的脸,确实会令人联想到猫。

    她穿一件白色的衬衣,裹着一件大红色的针织披肩,很简单率性的打扮,大街上很多女生也这么穿,但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这么弄就显得特别好看。

    “是找闵朗吗?”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很傲慢的东西,连一句“你好”都懒得说。

    乔楚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这个女孩的手腕上。这个女孩子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

    “晚来,我回来啦!”酒馆的门突然被撞开,闵朗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也能感觉得到他的喜悦和快乐,“帮你买了馄饨,多放辣椒不要香菜,没错吧!”

    这一声“晚来”彻底击溃了乔楚,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闵朗极度震惊的脸。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在此之前我一直趴在沙发上,不想开灯也不想说话,这么贵的裙子被弄得皱巴巴的我也懒得管。

    我以为自己会哭,可是趴了半天,一滴眼泪也没有,心灰如死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电话是乔楚打来的,声音特别特别低沉,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在哪里?”

    “在家。”我知道我的声音也没有动听到哪里去。“开门。”

    “好。”打开门之后,我看着乔楚,她手里拎着一瓶白葡萄酒,还有两只玻璃杯。她也看着我。很默契地是,我们的眼妆都花了,一人一双熊猫眼,看起来特别滑稽。

    过了好半天,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