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红尘

作者:独木舟

    “我那时才念四年级,就没有妈妈了。”我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柚子,这么沉重的气氛,换了谁都吃不下。“我妈去世后不到两年,我爸就娶了那个女人。她是大着肚子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男女之间那些事,也都明白了。我想,也行,只要她是真心对我爸,不是算计他的钱,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只肯叫她阿姨,她才比我大十岁啊。要我叫妈?给我一亿都叫不出口啊。”

    我一直很沉默。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对于人生真正的疾苦所知毕竟不多。我并不比我的同龄人聪明或者成熟,我从来也没想过,邵清羽光鲜奢华的生活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些我们体会不了也想象不了的痛楚。她所有的,我们都能看到;她所没有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轻声地问:“那她对你好吗?”邵清羽像是没听见我问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用了一个事例来回答我。

    “你记得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裙,你们看了都说很好看吗?”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当天在场的女生,应该没有人会忘记。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轻蔑的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往日的浮光掠影:“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去买小礼服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一起去,我喜欢的那条是柠檬黄。可她偏偏要我试一下那条白色的。我说,我觉得白色没有柠檬黄好看,她就说,你试试看嘛,不喜欢再说呀。

    “我试了那条白色的之后,她就一个劲地跟我爸说,清羽还是穿白色好看,白色多纯洁啊,只有她这个年纪才能把这么纯洁的颜色穿得这么美。她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决定给我买白色那条。

    “她其实根本就不是好心,她就是要确定我到底喜欢哪条,然后阻止我买。我也真是蠢,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生日那天,我根本没笑过,那条裙子我就穿过那么一次,后来被我扔去杂物间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开心。”邵清羽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凌厉来形容了。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她接着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呵呵,没人晓得,我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我必须牢牢地看好,再也不能被抢走。昭觉,你明白吗?”

    我庄重地点点头,我明白。我想我真的能够理解,她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

    没过多久,她就回学校上课了,蒋毅也知道自己错得有点严重,从那之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而那个被泼了一脸酸奶的女生,在邵清羽住院期间,又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别的学校,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

    被打乱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秩序,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邵清羽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邵清羽一脸悲壮地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

    酒店的走廊真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多希望它真的没有尽头啊。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必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必扮演我们根本不想扮演的猛士。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开启战斗模式,邵清羽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叩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十秒钟啊,当那扇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必须纠正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但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记起来了。

    她是何田田。

    3

    我不知道一份仇恨最久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多长时间。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何田田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发型变了,穿着打扮变了,但是她看邵清羽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我不在现场,只是听同学们形容过当时的情形,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只是一个劲地说“何田田的眼神好凶,她好像想吃了邵清羽”。

    我相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何田田对眼前的这个场景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在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邵清羽看到这一幕时的反应,她在没有知会对手的情况下,已经一个人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一杯酸奶,至于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疑问——为了多年前的一点小事,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机会,何田田,你值得吗?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猫抓到了一只老鼠,它没有马上吃掉,而是反反复复地折腾它,戏弄它,可怜的老鼠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画面里透着一种残酷的幽默。如果要给那只猫配上人类的表情,我再也想不出比此时此刻何田田脸上那种表情更恰当的了。她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对着房间里面说:“不是服务员。”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与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震惊和错愕。我脱口而出:“蒋毅!”

    或许,十岁那年,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邵清羽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刚刚被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双手紧紧地贴着身体,用力地攥着拳头。她太用力了,以至于全身都在用劲,我站在她旁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她整个人就会碎掉。笨蛋!这分明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

    如果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够使用时间倒流的技能,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在这一刻。

    我会在邵清羽把车停在我面前时,联合简晨烨一起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用铁链绑在餐厅的座位上陪我们一起吃饭,哪怕吃得我倾家荡产都行。

    是的,我宁可她永远不要来这个酒店,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宁可她做一辈子笨蛋,一辈子被蒋毅欺瞒,也不要她亲眼看见这肮脏的真相。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邵清羽毕竟不再是十岁的小女孩了。只听见整个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别的住了客人的房间陆续打开了门,与此同时,邵清羽像一头野兽一般扑向了蒋毅。就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了地上,邵清羽的头发不知道是被蒋毅抓散的,还是被她自己大幅度的动作给弄散的,看起来就像是含冤而死的女鬼。

    尽管房间里铺着地毯,但还是能很清晰地听见蒋毅的头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咚,还挺有节奏感的。

    我从来不知道邵清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平时可是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人,这下她抓着蒋毅的头一次次往地板上撞,轻松得就像抓着一个大号的萝卜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是个废物,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居然急得想上厕所了!

    何田田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帮忙关门,丢人现眼呢!”我大怒,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是,她说得对,情况的确紧急。事情发展到这里,住在这一层楼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了,这场面比起当年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候虽然有人欢呼有人助威,但好歹年代久远,科技远远没有现在发达,谁也想不到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博点击率,况且,以那时候的手机的渣像素,即使拍下来又能威胁到谁啊。

    现在可不一样了,读图时代,谁要没有个能拍照能录视频的手机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不然为什么满大街人手一个iPhone呢!

    围观的群众情绪十分亢奋,神情比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激动,比奥巴马连任了美利坚总统还兴奋,平日里只能拍拍吃了什么菜,穿了什么衣服,还有自己浓妆后的脸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大家纷纷拿出了角逐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热情,认真地贯彻着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他们使出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拨开层层人群,拼了命地往里挤,有个男人只差没贴着邵清羽拍了,那距离近得我都怀疑还能不能对上焦。

    更残酷的事实是,我因为饿得快站不稳了,一不留神,居然被这些疯狂的人给挤出了房间!

    如果我不拼命杀入重围,那我就只能等到过不了多久之后,在热门微博上一睹邵清羽的风采了。

    此时只有马景涛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能够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没法计算自己透支了多少力量,才重新回到房间,并且把那些好事之徒推出门外。我觉得我牛气得简直能够拯救地球。

    就在关门的那个瞬间,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

    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

    没有时间给我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我看到,何田田这个三八也开始动手了!

    邵清羽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整个人压在蒋毅身上的同时,居然还能抽出手来跟何田田过上两招,并且嘴里还在召唤我:“昭觉,你来帮我抓住这个骚货!我先弄死这个姓蒋的贱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