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这还不好明白?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六岁,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你了。”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根。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脱口而出吐露的实情。她是什么母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陽雪。她还算个母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疯狂了。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陽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之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陽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陽萸的手不时弄乱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止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陽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自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身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母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小菲想,假如说欧陽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父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父亲必须和母亲结合的原因,因此父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 。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内疚,他为内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内疚。十六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父母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陽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奶奶在一块,让我感觉就很舒服。”欧陽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母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地心情已好转。十六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密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革”的开始标记为欧陽萸父亲的移居。其实“文革”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陽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中国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革”。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性登场,把人性的各种动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国家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革”是从欧陽萸父亲的突至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