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哎呀方大姐,这么晚了……”内奸把情报送得好快!

    “看不出来,平时你不是蛮温 存的吗?”方大姐成了个当院拉偏架的家庭妇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医生一再叫我监督他……”

    “他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当众罚丈夫下跪。他横竖是个副院长,学生上千,以后人还做不做呢?再说,你家里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你早就该来跟我告状。阿萸谁的话不听,他也会听我的话。”她以为阿萸老弟还是上海地下党 时的热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万,竟没有看出阿萸这两年变化——她在他感情里,在他理想中,已壮烈牺牲了。

    “是的,我是该早和你谈。”

    “你不来找我,我当然明白什么原因。省话剧团 的两个领导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并没有对你抱多大恶感嘛!女演员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出这种事。努力改正,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 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陽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性。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性。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思想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皮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也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陽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陽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几乎在一种感激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陽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陽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 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圈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陽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陽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褪。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陽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床 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陽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激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陽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误”。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之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陽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陽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脱,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党 。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毛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揉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