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妒嫉?妒嫉谁?”他从正读的书上抬起脸。

    “都汉。”

    “十几年前有一点。现在想想真他妈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

    “我吗?”

    “动不动就国骂。”

    “噢。”他脑子已跑题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肯定是妒嫉了。他“唔”了一声。她说何必要掩饰呢?妒嫉是正常的。他烦了,说:“我他妈的嫉妒那个老头子干吗?!”

    “那你嫉妒小伙子吗?”

    “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妒嫉的事?”小菲心里一阵陰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妻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妒嫉,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毛裤白棉毛衫跳起来,走到窗口,扯开窗帘。站了一会,他顺手抓起床 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妒嫉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妒嫉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妒嫉你!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妒嫉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妒嫉……”

    “连我和我们团 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妒嫉?”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迷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喷喷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满碧螺春的叶片。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他确实不惊奇。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肉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团 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根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地畅通,顺道还要裹夹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陽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舔伤给几句安慰,再包皮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他甩开穿紧身秋裤的细长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驼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色?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妒嫉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妒嫉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妒嫉?”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

    他不说话了。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妒嫉。亦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 不断,她出轨 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陽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微微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妒嫉?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陽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欧陽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陽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陽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陽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塌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子鸡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 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槍,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陽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