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陽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陽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陽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 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发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陽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发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摹复写欧陽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陽萸。
都汉见了欧陽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 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皮”。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发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皮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皮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皮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潮发霉了。
交 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皮领了出来。不是邮包皮,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 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首。”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槍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陽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合适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
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 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其实她知道团 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把观众恶心地笑一场。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陽穴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 长谈谈。”都汉说。
“团 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 里不但不帮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騷,最后闻到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皮子熟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皮子,发现她把自己给缝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女主人是爱生活的。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毛巾,一看就刚刚洗过。
书架上摆着都汉和文工团 员照的一张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着十八岁的自己,惟一的一个没在军帽下留刘海的女兵。那么无邪的笑脸,谁看得出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玩把戏?青春真好,脚踏两只船的危险节目也玩得起,何况其中一只船是勇猛的都旅长。青春的过失就是过失,不会有身败名裂的后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让她活一回,她还是过失不断,还要脚踩两只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铺着的长条花纹毛巾难看归难看,却干爽舒适。由于这些毛巾,书房看上去成了个高级澡堂子。大写字台上笔、砚齐全,墙上贴满写着大字的宣纸。都汉在书法上勤学苦练了多年,进步不小,但窍门始终没掌握。欧陽萸那一笔字,是他所有不实惠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
茶和点心送来了。勤务兵们在塑料小径上灵活地相遇、侧身、错过,把削好的苹果、梨端进来,把吃剩的点心换出去。小菲不能相信这是刚刚脱离饥馑没多久的一个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亲犟过那么一次。假如当年她没犟过母亲,她这会就在享用都汉实惠的爱情了。实惠没什么不对,但小菲就是实惠不起来。
这时听见一双脚轻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径上,一听就不是男性。小菲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位护士 长出现了,穿着发白的军装,你可以说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洁净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长条毛巾蹭落到地上。
“来啦?”护士 长笑着看着小菲。
都汉指着小菲说:“这个就是田苏菲!看见了吧?我要不去广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说着他腆起肚子大笑。
护士 长也笑,但同时瞥都汉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样子。她又把笑脸转向小菲,叫她不要跟这老头子一般见识,说就他那样还想找名演员呢!
这是很和谐很幸福的两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欧陽萸幸福和谐。他们也会争吵、会说绝情话:“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呢?!”但他们不猜忌。护士 长年轻十多岁,得了宠 不卖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风调雨顺。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谢小菲当年的薄情。谢谢老天爷,这样的女人还是留给戏台子吧。
晚餐时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像四个音阶一样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给小菲鞠躬,自我介绍,汇报学习 成绩,其中两个孩子都是少先队大队干部,戴三道红杠,穿洗白的军装。都汉给了护士 长实惠的爱情,护士 长的回报同样实惠,一年回报他一个孩子,二十八岁时,完成了两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热闹的家庭,不过也很像一个军队基层单位。
从此都汉出差,或者收到礼品,他都惦着小菲,土特产总有她一份儿。他人是不来的,话也不捎,就让小车司机把东西留在话剧团 的传达室。小菲把东西拿回家,欧陽萸就笑嘻嘻地说:“都汉又请客?”
她有时悄悄留意,发现欧陽萸越变越外向,见了老朋友不说话先骂人:“他妈的——老张(或老赵、老某)!”
高朋满座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现在的说话风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满口狂言不着边际,因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偏颇、激烈,小菲觉得他趁着疯疯癫癫说出了不少心里久久思考的问题。欧陽雪十四岁了,常常在父亲喝得将醉时上来,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把残酒倒进自己嘴里。她放下杯子扫一眼桌子周围的客人,看谁还好意思继续劝她父亲进酒。
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小菲一时端不出菜来,欧陽萸便大声说:“把都副司令的腊肠拿来吃!”
“不是上次就让你们吃光了吗?”
“啊呀,都汉这么小气,才送那么几根啊!”
她心里暗喜:也许欧陽萸在妒嫉。没有比他对她无所谓更让她寒心了。看来他也会妒嫉。睡觉前小菲问他:“你妒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