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老爷子谈到欧陽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 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为去买的。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出了欧陽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发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超过三次,那东西就是你的了。小菲和团 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上女儿,就把欧陽雪留在婆婆家。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个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嘘一口气。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皮,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皮给了小姑娘。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楼顶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陽家人的性格。那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槍舌剑起来。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两口?男人饿不得,男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 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小菲妈听了,有时候会突然跳起来,拿根绳子走到里屋,把绳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丢:“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过来。

    “又装聋了吧?”

    这都是在欧陽萸不在家时发生的。欧陽萸一回来吃饭,小菲发现母亲完全和过去一样。尽量在桌上摆出四个碟子,一盆汤。欧陽萸很配合,说他爱吃掺南瓜的饭,芋干粉烙饼。渐渐地,他在乡下住得越来越长久,有时三四个月才回省城一趟。小菲刺探加搜查,却没有在他神色语言以及行装里发现异样。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凤,无法跟踪他到乡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副院长加知名作家,女人们是什么嗅觉?马上苍蝇扑血地来了。三十多岁的欧陽萸比年轻时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郁骑士,而是挥洒自如的情场老猎手。他每回从乡下回来都消瘦一圈,不是让激情燃烧成那样是什么?

    在排练中小菲从来没感到如此体力不支。大哭大喊的情节,她几乎真晕倒。下了排练场,她无论什么地方就一屁股跌坐下去。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铁链上,跌得生疼也无力站起来。她怎么受得比四凤还苦?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见自己面前地板上两摊泪渍。

    “小菲姐,你的绿豆汤。”

    这是剧团 给主要演员的补助,每天排练后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绿豆汤。小菲抬起脸,想给站在对面的人一个感谢的微笑,鼻子吹出两个大泡来。端着绿豆汤的男演员是五十年代中叶戏剧学院毕业生,头发厚厚的,乱蓬蓬的,一双寡欢的眼睛,让你觉得这是个多思的男孩。他是周冲的扮演者,说话先来一句:“小菲姐请教你一下。”有时他说“请教”是不同意小菲对戏的处理。但他常常在剧团 人瞎聊时说:“请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读过的书多。”小菲常常受宠 若惊:世上还有个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背诵的诗句只有他一人记下了。有时他也酸一下,念出来给小菲听。叫陈益群的男孩子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递茶送道具,领夜餐打午饭也常常是他自告奋勇。小菲马虎起来什么也留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陈益群粘手。开心不开心,她都跟他逗:“谁是你姐?”或者说:“你不缺姐,你缺个妈跟在你后面给你擦鼻涕!”陈益群就会恢复成一个大男孩,和她打嘴仗。小菲身上那个永远是少女的部分,跟陈益群在一块就显露出来。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小菲吹着鼻涕泡笑问陈益群。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问她为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不过你们谁也没发现。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发挥。”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在那儿。”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小菲姐知道那么多事。”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陽萸。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女情敌了。她一提欧陽萸似乎连那女情敌怎样讥笑她都想像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底谁躲谁?发生什么了,需要两人相互躲闪?她却发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团 长是这个戏的导演,马上发现四凤的激情火花冒错了。

    团 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她那么怕错过他。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给你女儿吃吧。”

    “她才不会吃洋葱。”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欲语又止。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再说家里没有欧陽萸在等她,她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女人有个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陽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色背心。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单身汉,却洁净。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陽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陽萸相像:他是个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小菲看见陈益群一头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拉了半小时蜂窝煤。”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陈益群却没用手帕擦汗。他说:“反正回去要冲澡。走啦!”他把手帕还给小菲。

    这孩子怎么学得这样恰到好处?前一阵还是黏黏糊糊,欲说还休的样子。小菲马上觉得自己不自重,干吗给他手帕,万一他把它当成个意味暧昧 的姿态呢?她小菲是欧陽萸的女人,欧陽萸的女人能让一个男孩子看轻吗?

    第二天她一到团 里就决定拿出不理睬的态度。自尊必须捞回来。让他误会,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陈益群没出现,小菲到食堂吃午饭时,发现他也不在打饭的队伍里。她想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和他说清楚,她对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假如认为她有,她就说:好吧,从此再别给我领夜餐,打午饭,鞍前马后伺候我。他就该认账是谁在攻谁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见陈益群就说:“你跟我来!”一条沿墙搭的长化妆案坐的十几个人全在镜子里瞪着小菲和陈益群。

    陈益群跟着小菲来到剧院外的院子里。她突然觉得这很荒诞。一整天不见的人很多,好几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为什么要问他:“你干吗躲着我?”不能问。那么说:“一天没见你,你上哪儿去了?”更露骨了,更让他抓辫子。

    见小菲没话说,陈益群说:“小菲姐,我昨天夜里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下面不用说了。他上次说小菲姐该是世界上顶满足的女人,样样都有,其实话该这么听:“你样样占全了,本该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动。小菲转身走开时,她身后拖的那条四凤的辫子又僵又沉。陈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细想下面要怎么办。她连喜欢不喜欢陈益群都不问问自己。糊里糊涂的,她快活起来,陈益群总让她从思念欧陽萸的念头边缘兜开去。她渐渐壮实了,一个月前的裙腰嫌太紧。排练休息时,小菲和陈益群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又跳又笑。这年头人人都减少身体移动的幅度,一张张菜色的脸不上舞台连表情都俭省了,演一出戏下来都感觉元气大伤,怎么会自找着消耗体力?所以小菲和陈益群在院子里雀跃的身影显得刺目,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