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看出来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色,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母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母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母亲。小菲见他点上烟,吸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奇∨書∨網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为什么她弄出这样一场本性大爆发?况且她本性是温 柔的。是温 柔的吗?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孤儿寡母。

    欧陽萸上午十点钟回来,嬉皮笑脸地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床 上。打开包皮,里面是个纸盒子,再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台收音机。接着,又是一双黑色翻毛矮靴,最后是一大盒萨其马。“高兴了吧?”他哄孩子一样蹲在床 边,拉着她的手去拧收音机开关。“啪嗒”打开,“啪嗒”关上。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说不定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流 ,为他受处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声不吭地使了两天两夜的劲,女儿才得以出生。进产院头一天,小菲和欧陽萸都接到了处分,一个是党 内严重警告,一个是记过从部队转业。小伍来看小菲时,生她很大的气:“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幸亏欧陽好讲话,碰见个浑蛋,他才不干呢!怀上孩子就非得嫁给我?两个人快活两个人负责!说不定还不是跟我快活出来的呢!”小菲受处分倒不觉得丢人,小伍的话让她心里很不带劲:好像欧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这不成了小菲下绊子吗?让小伍一理解,欧陽萸好像一点也不爱小菲,娶小菲是把她当败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领导,据小伍说她得到的处分算十分宽大,全仗着白头翁刘书记。看来小菲不是要领刘书记的情,倒是要领小伍的情。

    在小菲怀孕的最后一阶段,欧陽萸把她看护得紧紧的,每天换着花样给她买点心,回来发现哪一种点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单买那一种。分到一处老楼房,带个小院子,楼下住三家人,楼上只住欧陽萸和小菲。搬家时搬来了一套旧家具,一架钢琴,欧陽萸告诉小菲,是他母亲从上海托运来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几天去了国外,这套家具就由母亲全权处理了。然后就是布置新家。欧陽萸一会搬回来一台电唱机,一会搬回来一套精装书籍,要么是“鲁迅”,要么是“屠格涅夫”。只有几天,他母亲送他的书柜全放满了,从“托尔斯泰”到《红楼梦》。小菲惊奇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这么多高深雅致的书籍。还有一些带浓重樟脑味的线装书,是欧陽萸的父亲送他的,据说价值连城。小菲从来没见过欧陽萸的家人,从这些东西看,她已经没了做这家儿媳的自信。她从欧陽萸在钢琴上随意弹奏的模样,看到他娟秀的母亲,从他提毛笔或翻书的架式,想像他书卷气十足的父亲。小菲想像着就怕起来。她想自己若把家里所有书都读完,大概才壮得起胆子在公婆面前亮相。结婚到临产,她除了看到婆婆托运来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线装书之外,从没听到一句问到她这位媳妇的话。进产院后,在阵痛间隙里,她问欧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们马上要添第三代。欧陽萸叫她别操心他父母,他们有的是第三代,并不稀罕又多一个第三代,尤其是他这个不肖之子的。小菲这才明白,欧陽萸是被家里逐出去的,因为屡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亲斥他儿子为“官迷”,他认为起来革命夺权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这样的儿子为他所不齿。至于他儿子和谁成婚,欧陽萸的父亲毫无兴趣,送他书是礼仪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认同与和解。因此没一个字的祝贺。小菲躺在产床 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辈逐出门的人,他们以及孩子将要相依为命了。她为即将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泪,似乎悲壮,似乎甜蜜。

    小菲和欧陽萸结婚那天晚上,母亲出场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小菲送她到门外,她把一叠钞票塞在小菲手里。小菲说不要不要,母亲说再要也没了,母女缘分尽了。她再次说到小菲“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好好一个都旅长把她搀扶上了,抬举上了,她让个拍花子的一拍,跟着鬼转经去了。她说:“你以为是唱戏呀?找个白脸小生,还是个痨壳子,吐过血,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男人长那么漂亮就是残废!以后有你苦头吃,我是看不见为净。”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写信告诉母亲的。母亲没有带话来,人也没露头。被推车推进产房之前,小菲见欧陽萸眼神散乱,六神无主,她不顾自己疼痛,还握握他的手。手是又凉又湿。

    头天晚上一个护士 进来,端了一碗肉丸子汤,小菲马上明白,母亲来了。第二天早上,孩子还没生出来,护士 又端来一碗红糖荷包皮蛋。一位苏联专家从医学院专门来指导小菲分娩。一见那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立刻问是什么脏东西,说产妇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小菲已没力气辩解。中国妇科医生说这是中国民间的滋补偏方,苏联专家叫护士 把五个荷包皮蛋和红糖水端出去。不一会小菲听见母亲的嗓音了,她大声说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没劲呢!不让吃哪儿有劲!什么狗皮膏药专家,非得去跟她讲理!小菲觉得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问专家她的母亲能不能进来陪她。专家说当然不能。

    母亲还在外面喊:“你不让我孩子吃,我们不在你这个医院生了!苏联人就是神祇啊?他们那么会生,怎么没见他们生出多少人来,一个国家才那几个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来,也禁不住想笑。她现在希望母亲就在她身边,骂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母亲显然被谁拽了往外走,她说:“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力气上来,小菲顺势一呶。助产师和医生都说:“好,头出来了!”

    孩子鸣一声长笛,外面全静下来了。

    小菲从昏睡中醒来,见母亲正佝着腰在劳碌什么,头发披散下来,面前一大团 白色雾气。

    “妈!”

    母亲转过身,泪水在眼里转圈,嘴巴还是刀一样:“我前世欠你呀,没法子,今世就还吧。”她把一小碗鸡汤盛起来,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垫了块毛巾。她把自己的胸脯做小菲的后背靠垫,双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汤,一手拿勺。小菲说让她自己来,母亲不理她,一勺汤已准准地递到她嘴边。汤的温 度正合适,母亲说孩子长得很俊,就是她父亲脸模子拓下来的。女孩子长成那样就对了。

    门“嗵”的一声开了,欧陽萸手里大包皮小包皮地进来,衣服也扣错了扣子。皮鞋带子散了一根。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从包皮里拿出来,又抖开一个小蚊帐,一床 小棉被。母亲说呆子一个,这些东西起码两年后才用得着。小菲一听就知道母亲和欧陽萸和解了,在她奋力生孩子的时候,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统一战线。欧陽萸讨女人喜欢,小菲再一次得到证实。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母亲和外祖母轮流给她端各种汤饭补品。市场尽管繁荣,物价也低廉,但像他们这样花费,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气一样圆凸凸起来,她求母亲不要再给她填塞食物,她还急着上台。母亲冲她一句:“你以为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孙女。”小菲转弯抹角,问这样开销如何了得。母亲说欧陽萸给了她不少钱。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欧陽萸都是供给制工资,他天天花钱如流水,人们马上都发现,只要是欧副局长掏出香烟盒,大家尽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欧陽萸这样一掷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这天晚上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经得住他这样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些东西值什么钱,该花就得花。小菲追问下去,他承认他跟他母亲伸了手。他母亲背着他父亲每一两个月寄一些钱。小菲气了,说万一他父亲发现了怎么办?就是不发现,她的婆婆也会怨媳妇的。这位媳妇是什么泼皮破落户?嫁给她儿子害得她儿子寅吃卯粮,媳妇不是贪财就是贪嘴,要不就是个赌徒。欧陽萸哈哈一乐,说他母亲才不会赖别人呢,他母亲太了解她儿子了,生就的********者,有钱就共产,攒出资本要变成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