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小菲下了场之后,鲍团 长上来说:“你这丫头本来是前途远大的。我真为你遗憾。”

    鲍团 长文绉绉的,但他的陰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妆。”

    小菲一卸妆就被人看起来了。不久就给押到放服装道具的粮屯里。只告诉她先安心蹲禁闭。小菲蹲过一回禁闭,是因为她把一枝步槍给弄丢了。他们那次断了一根道具木头槍,临时借了战士的真三八槍上台演戏。小菲这天顶替的是个反串角色,演个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槍。下台之后不多久,发现槍不见了。小菲这时蹲在禁闭室里,想她又丢了什么。第二天清早她给押着去茅房,看见文工团 的人都在吊嗓子练身段,就问押她的警卫:“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闭嘴——逃兵!”

    小菲马上懂了。革命是这样残酷,这样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觉得自己一夜 间长大了,再不会没心没肺,供人取乐,成日傻笑了。母亲原来有母亲的道理:你不能轻信任何人,什么都要有备在先,先发制人。小菲提着裤子骑站在茅坑上,一点便感也没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渐升的太陽照在暖过来的苍蝇身上。它们翩翩地飞舞起来。

    鲍团 长来找小菲谈话。政委也来找小菲谈话。然后又是团 长来。小菲直觉到团 长和政委开始抬杠了,她得争取团 长。她讲述事情的经过,心里想的是吴大姐被蚂蟥拱得尽是窟窿的身体。蚂蟥要找到那个槍眼还了得?还不成窝地往里拱?小菲从来没见过蚂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狰狞可怖血淋淋的想像。吴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没吴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变得很雄辩,很煽情。说着说着团 长卷完最后一撮烟丝,站起身便走。

    据文工团 的人说团 长和政委火并了一夜 ,最后把政委杀下去了。小菲获释,三弦董和胡 琴张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节节胜利,解放军百万雄师即将渡长江 的时刻。小菲在今后的一生中都不愿去想三弦董和胡 琴张的命运。他们究竟是不是想抛弃吴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伪,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残酷的”来收拢思考之缰。两年后在开始镇压土匪、恶霸时,确实得到供状,说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团 在白天找到一个相貌端庄、讲京话的女解放军伤兵,她说自己是被战友遗弃的。她死于流血过多。在小菲反复想这件事的时候,她有时会出现一丝罪过的庆幸:当时她差点留下陪吴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会活下去,活到遇上欧陽萸的一刻。遇到欧陽萸也不是现在的事。现在小菲走出禁闭室,直接去了打谷场,一段一段练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一会不闲地练唱练舞,去包皮扎所洗血衣绷带,去伙食团 劈大柴。革命是残酷的。

    人们发现整天板着脸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们想不通她是做了什么手脚让自己成熟美丽的。看看她,脸上五官也长开了,脸型也出落成上宽下窄了,一个月前还肿泡泡的眼皮瘪下去了。再过一阵,嗬,小胸脯也起来了,两根大辫子甩得好妖啊。

    他们这支部队没有再继续向南,留下来剿匪、搞土改。另外一个文工团 转成地方了,但有几名“老新四军”要调到旅部当干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个个角色都顶替过,所以出场率第一,人人都认识她。这天她去旅部机要室送要印的新剧本,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政治部写什么。她一眼只看到他握着小楷狼毫,侧面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内探了探,啊呀,从来没见过活人把字写得这么漂亮!窗内人觉得什么挡了他的光,抬头、侧脸、皱眉。小菲赶紧走过去,边走边把她看在眼里的细部拼接起来。这一拼拼出个美男子。小菲对美男子是有要求的:头发要多,眉毛要整齐,眼睛要多情,个头要高挑。她问小伍,政治部一个新来的干事是谁?小伍告诉她,是敌占区来的老地下党 ,姓欧陽。叫什么名字?记不太清了。小伍已经和少白头刘岱川结了婚,一点儿女情长的意思也没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时,一路上给自己编借口往政治部去。说借毛笔使使?机要室的笔最多,跑政治部借什么笔?说有个字不会写,想请教请教?不行,上来给人家一个无知的印象。那么,就说哎哟,我以为王副主任在这儿呢!似乎有点疯傻轻佻,万人熟,文工团 的人总给人这些恶劣印象。想到最后小菲也没想出什么妥当借口。她走到机要室,迎面出来的竟是这个欧陽干事。

    他见一个女兵进来,头也不抬,先往门内暗处让一步。小菲看见他的脸在一大堆头发下面微微泛红。她赶快跨进门,让他出门去,别让他受罪。机要员指指印好的剧本,告诉她刚才欧陽干事来送文件,一眼就看到剧本第一页上的别字,他用笔校出来了。小菲一看,不得了,第一页大花脸了,有十几个别字。欧陽干事叫文工团 多学学文化课,机要员说,写这么多错字还写剧本呢!小菲赶紧问:“这是他说的你说的?”

    “他说的。”

    “肯定不是。是你说的。”

    “咦?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机要员笑了。

    “我想人家欧陽干事也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宽厚呢。你能你刻钢板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别字来?”

    回到文工团 小菲去了镇上,买了本字典。她没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页。有天听说部队打下一个大土围子,里面有不少书。小菲跑去了。

    走到土围子寨墙外,看见几位首长骑马跑过去。其中一个首长回头看小菲一眼,大声咋呼:“喂,看那个小鬼,是喜儿不是?”

    小菲几次听都旅长作战斗动员或表彰大会的报告,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相遇。她有一点怕他,因为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戏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长边说边打着很干脆的手势奇#書*網收集整理,叫她走拢上去。都旅长做首长做惯了,所有手势大家都懂。小菲却不懂,站在原地,等着都旅长朝她靠拢。她一生都不知怕羞,就这一刻在都旅长眼里笑得十分羞涩。让都旅长心生柔情:这么个无助的小东西。都旅长马蹄嗒嗒地朝她走过来。二十岁当营长的都旅长一生都讨厌别人不懂他的手势,这回他破天荒地不在意。

    “妹子叫什么名字?”都旅长问,把自己弄成个慈祥的老爹。

    “叫田苏菲。都叫我小菲。”

    “小飞?好,小飞,好听。”

    小菲心想,那个白头翁老刘懂什么呢?人家旅长都表扬我名字好。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

    “有信回去?”

    “嗯……”

    看看人家旅长,多懂人情世故。小菲对都旅长的印象一分钟一分钟地改善。原本她对这样的首长是没有印象的。都旅长跳下马。两人一并肩,全没有话题了。过了一阵,旅长开了口。

    “妹子想不想骑马?”

    “骑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