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

作者:紫微流年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 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 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 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