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过澡,搽了点油脂,还抹了一身的爽身粉,同时,双脚踩在浴巾上搓着脚趾。她细细地打量着身体两侧的线条,心想不知过多久这娇美、纤柔的胭体就会开始松弛发胖。大概六年吧,但眼下我——实际上我的体态可以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比美。
她并非夸张。现在的尼科尔和五年前的尼科尔在体形上唯一的差异便是,她不再是个年轻的姑娘了,她对时下崇拜青春的潮流,对那些充塞着姑娘小伙的影片耿耿于怀,在这些影片中,那些孩子气的人物被千篇一律地表现为这个世界的生活和智慧的继承者,她不禁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嫉妒之情。
她第一次穿上了已买了多年的一件白天穿的拖地长裙,并虔诚地用夏娜尔十六①式饰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当汤米中午一点驾车来到时,她把自己整治得犹如一座修剪一新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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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娜尔(1883—1971),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和香水制造商,她设计的时装常常缀有许多饰件,“夏娜尔十六”是她设计的一种时装款式。
这有多美,又受到爱慕追求,又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当她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时,曾失去了两年宝贵的时光——此刻,她觉得她像是在获得补偿。她欢迎汤米,仿佛他是当年拜倒在她脚下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她走在他前面,而不是走在他身旁。他们穿过花园,朝一把遮阳伞走去。要是一个漂亮女人乐观自信,那十九岁和二十九岁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二十九岁的女人不再对外部世界贪得无厌。十九岁少女目空一切,犹如一个军校学生,而二十九岁的女人则可比作凯旋归来的昂首挺胸的战士。
一个十九岁少女从引人注目中获得自信,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的自信则有更深邃的养料。心里蠢蠢欲动,她就明智地选择开胃酒;而感到心满意足,就品尝余味无穷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似乎并不过早地去考虑未来的岁月,生怕她的判断力会因惊恐或患得患失的心理而遭损害,但不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尼科尔不指望那种朦胧的精神罗曼司——她要的是一次“风流韵事”。她企求来一次变动。她明白,按迪克的想法,以一种肤浅的观点来看,缺乏感情基础而一味放纵情欲,从而使大家遭受到伤害是下作之事。从另一方面看,她将眼下这种状况归咎于迪克。她甚至天真地想,这样一种举动也许会收到治疗的效果。整个夏天,让她深有感触的是,她看到人们恰恰做那些诱惑他们去做的事,而不受任何处罚——更有甚者,尽管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但倾向于认为,她只是试着走走,而且随时都可以撤下来。
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汤米伸出白哲的臂膀猛地将她搂住,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
“别动,”他说,“现在,我要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头发有股香味,外套有淡淡的肥皂气味。她抿着双唇,不露笑容。他俩只是对视了一会儿。
“你看了喜欢吗?”她喃喃道。
“说法语吧。”
“好的,”她用法语又问,“你看了喜欢吗?”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他口气有些迟疑,“我想我熟悉你的脸,但看来有几分陌生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双钩子般的媚眼?”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气,用英语叫道:
“这就是你要说法语的缘故?”这时仆人端来雪利酒。她平静了一些说,“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来欺负我?”
她一屁股坐到有着银白色布垫的椅子上。
“我手边没有镜子,”她又用法语说,但语气干脆,“但要是我的眼睛跟以前不同,这是因为我又恢复了健康。恢复健康也许意味着我回到了真正的自我——我猜想,我的祖父是个骗子,我天生就是个骗子,所以我们都是骗子,这下你的好做推断的心理该满足了吧?”
他看来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迪克上哪儿去了——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她看出他刚才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意,便一笑了之了。
“迪克去旅行了,”她说,“萝丝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么他们混在一起,要么她引得他心烦意乱,他不得不逃避,心里却对她想入非非。”
“你知道,你到底有些世故了。”
“哦,不。”她急忙申辩,“不,我不是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
马里于斯送来了西瓜和一桶冰水。厄科尔还想着她的“钩子般的媚眼”,忘了打招呼。他这个家伙是一枚需要敲砸的硬果,而不是已砸碎了只需你拣出果肉就行。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自自然然地生活?”汤米忽然问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戏剧性的人。”
她没作声。
“瞧他们把女人弄成这副样子!”他嘲笑地说。
“每个社会都有某种——”她依稀觉得迪克在近旁鼓励她,但她还是顺着汤米的弦外之音说:
“我残酷地作弄过许多男人,但对女人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尤其是这种‘好心’的欺侮——这对准有好处?对你,对他或对什么人?”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后想起她父迪克的情便又沉静下来。
“我想我得到——”
‘你得到了太多的钱,”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迪克没法不受影响。”
她考虑着,这时西瓜端了下去。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求助于另外一个人,而非她的丈夫,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汤米对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永远地融进了她的生活之中。
他们喝着葡萄酒。微风拂动着松树的松针,午后的骄阳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投下了斑驳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点。汤米从她身后搂住她,贴着她的手臂,握住她的双手。先是他们的面颊,接着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一半对汤米的情欲,一半对冲动的惊奇,她不禁发出了急促的喊叫……
“你能不能下午将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支走呢?”
“他们要上钢琴课。不过,我不想呆在这儿。”
“再吻吻我。”
稍后,他们驾车前往尼斯。她想:这么说我有一双骗子的眼睛了?那也不错,一个心智健全的骗子总比一个疯疯癫癫的清教徒好。
汤米信誓旦旦的一番话看来把她从诸如耻辱或责任之类心理负担中解脱出来了。她满心喜欢地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一片新天地展现在眼前,那儿闪现出许多男子的身影,这些男子她无需服从,甚至不必去爱他们。她深深吸了一日气,晃了晃肩膀,转身面对杨米。
“我们直接去你在蒙特卡洛的旅馆吗?”
他猛地刹住车,轮子发出嘎吱一声尖叫。
“不!”他回答,“呵,天哪!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们沿着蓝色海岸穿过尼斯,朝地势稍高的滨海路驶去。汤米将车拐个弯,径直开向海边,经过一个平坦的半岛,将车停在了海边一家小旅馆的后院。
这实实在在的情形一时竟把尼科尔吓坏了。在服务台,一个美国人跟旅馆职员在没完没了地争论兑换利率。她来回溜达,外表平静,而内心惶恐不安。汤米在填写住宿登记表——他用的是真名实姓,而给她起了虚假的名字。他们的房间面向地中海,房间陈设简单,但较为整洁。相对于明净的地中海,房间倒显得有些暗淡。他们将要享受最朴素的欢乐——在这最朴素的地方。汤米要了两杯法国上等白兰地酒,当侍者出去,房门关上时,他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脸面黝黑,有些瘢痕,显得粗豪英俊;他眉毛呈弧形,向上望曲。他犹如一位好斗的精灵,一个果敢的魔鬼。
他们酒还没喝完便急急地走到一起,站在那儿拥抱。随后他们坐在床上,他亲吻她的双膝。她勉强做些挣扎,犹如一只被砍了头的动物,接着便忘了迪克,忘了钩子眼睛,甚至也忘了汤米本人,渐渐地陷下去,越陷越深……
……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要弄清楚楼下为什么有越来越大的喧闹声。他的肤色较迪克要黑,但体格要比迪克强壮,在窗口亮光下,他那隆起的道道肌肉清晰可见。此时,他也把她忘了——几乎就在他的肉体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预感:事情的发展会超出她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恐惧感压倒了其他的情感,如欣喜或懊丧,就犹如暴风雨前必然先有的隆隆雷声一般。
汤米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并做着报道。
“我只看见有两个女子在楼下阳台上,坐在美式摇椅上晃悠着聊天呢。”
“那些闹声就是她们弄出来的吗?”
“那些闹声是在她们楼下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你听。”
哦,在那南方棉花之多
旅店蹩脚,生意不旺
到别处去看看——
“是个美国人在唱。”
尼科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爽身粉湿湿地粘在身上,犹如裹了一层白白的外套。她喜欢这房间的空旷,也喜欢那只苍蝇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汤米把椅子拖到床边,把椅子上的衣服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喜欢那套价廉物美的长裙,也喜欢地板上同他的帆布衣服堆在一起的那双平底凉鞋。
他端详着那长方形的雪白的躯体一下子连接上了褐色的四肢和脑袋,他微微一笑,说:
“你整个儿就像是新生婴儿。”
“还有一双媚眼。”
“我会提防的。”
“要提防媚眼可很难——尤其是芝加哥女士的媚眼。”
“我熟悉所有朗格多克①地区传统的民间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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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南部一地区。
“再吻吻我,汤米,吻我的嘴唇。”
“如此的美国味,”他说,但还是吻了她,“当我上一次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一些姑娘,她们恨不能用嘴唇将你撕碎,直到脸面猩红,嘴唇星星点点地渗出血来——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尼科尔用胳膊肘撑着仰起身来。
“我喜欢这房间。”她说。
他四下看看。
“我觉得这房间过于简陋。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愿意一直等我们到达蒙特卡洛。”
“为什么过于简陋?呵,这是一间美妙的房间,汤米——正如许多塞尚①和毕加索们的画中的光秃秃的桌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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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代表。
“我不懂,”他并不想去理解她的话,“又有吵闹声了。我的天!发生凶杀案了吗?”
他走到窗日,又报告起来:
“看来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有许多人围观起哄。他们是从停在海岸外边的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用大毛巾裹住身体,出外走到阳台上。“他们身边还有妓女呢。我现在明白了——无论军舰开到哪儿,她们到处跟着那些水手。不过,这算什么女人!人们总想,只要付钱,就能找到更好一些的女人!干吗非找跟过科尔尼诺夫①的女人!好像我们只看过芭蕾舞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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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尔尼诺夫(1870—1918),旧俄军官。
尼科尔很高兴他见识过如此多的女人,这样,“女人”这个词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她的气质优于她的躯体,她就能拴住他。
“打他的要害处!”
“哎——哟!”
“嘿,我说得没错吧!”
“再来,杜尔斯米特,你这小子!”
“嘿——嘿!”
“哎哟——哎哟!”
汤米转身走开了。
“这地方看来已没有多大意思了,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也是,但他们穿衣服之前,又搂作一团,接着又有更长一段时间,这地方看来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美好……
汤米终于起身穿衣服,他嚷着:
“我的上帝,楼下阳台上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女人还没动弹,她们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她们在这几度假可真能省钱,所有的美国水手和所有的欧洲娼妓都干扰不了她们。”
他温情脉脉地走过来,拥住她,用牙齿将她裙子的背带系好,这时门外一声巨响:轰隆一隆!这是军舰通知水手返回的信号。
此刻,他们楼下真是一片混乱——因为军舰就要启航去未经宣布的海岸了。侍者用干巴巴的声音招呼顾客结账,这边在赌咒,那边在赖账;大声叫嚷着递过账单,小声嘟囔着找还零钱;烂醉如泥的人被抬上船去。在一片喧嚷声中,海岸警察扯着嗓子急促地下着命令。当第一艘汽艇离岸时,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大声尖叫,有人高声允诺。女人们在码头上向前挤去,尖叫着,手臂挥舞着。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到楼下的阳台上,挥舞着一块餐巾。还没等他看清那两位晃晃悠悠的英国女人是否最终停止闲聊,认可那女孩的不请自来,就听到他们的房间有一阵敲门声。门外是两个女孩激动的声音,他们把门打开,门口站着那两个女孩,年纪很轻,身材单薄,模样粗俗,那样子与其说她们在大厅迷路了,倒不如说她们尚未找到主顾。其中一个抽抽搭搭地哭着。
“我们能在你们的阳台上跟人打个招呼吗?”另一个带着美国口音,情绪激动地恳求道:“行吗?就跟男朋友招个手?请给个方便吧。别的房间都给锁上了。”
“请吧。”汤米说。
女孩们一阵风似地冲到阳台上,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压过那些喧闹声。
“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到尼斯后来个电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衣猛地拽下来,撕扯成一面旗子模样,伸出去拼命挥舞着,并尖叫:“本!本!”当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哦,说说看,你能看到你难以忘怀的肌肤的温柔的颜色吗?——这时在军舰后甲板上升起一面星条旗,与旅馆的那面旗子遥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游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又到博略①游泳。月光下,浴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粼粼的水面四周,仿佛围着一圈惨白色的鹅卵石。这儿面向摩纳哥②和朦朦胧胧的芒通③。她乐意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领略另一种海风和另一片海水,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地横躺在他马鞍似的脊背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④抢了出来,他们一同策马来到蒙古平原。迪克教导她的一切渐渐地消失了,她甚至更接近于原来的她了。她是她身边世界充满刀光剑影的生活的一个缩影。皎洁的月光,缠绵的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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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地名。
②欧洲的一个小公国,位于法国东南,南临地中海。
③法国地名。
④叙利亚首都。
他们一起醒来时,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清凉。她撑起身子问几点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三点。
“那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我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天亮前我得回家。”
“随你便。”
他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他见她有些打颤,便赶紧用毛巾揉擦她的身子。他们钻进汽车时,头发仍是潮潮的,皮肤湿润光洁,他们不愿回家。他们处在一片光亮中,汤米亲吻她时,她觉得他十分迷恋她白皙的面颊、雪白的牙齿、凉爽的脑门及抚摸着他的手。她仍然受到迪克影响,期待对问题做出解释和澄清,但毫无结果。她睡眼朦胧,又志得意满地确信,没有谁能得到答案,随后便歪倒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当她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起了变化时,才明白汽车正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在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她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已有所变化,花园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陌生,然而回到家里,她还是感到高兴。这一天过得断断续续,尽管心满意足,但她尚不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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