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作者:菲茨杰拉德

    但次日上午,她还是随迪克去了海滩。自从登上戈尔丁的游艇的那个晚上,她就能感觉到事态在发展。她有了这样一份忧虑:迪克在考虑做最后的了断。她如此微妙地处在两者关系的平衡点上,一边是始终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立足点,另一边则是即将发生的起跳,这一跳必定会伤筋动骨,面目全非。因而,她还不敢真正地想这件事。迪克和她本人都在变,变得难以捉摸,犹如卷进一场荒诞舞会的幽灵。几个月来,每一句话听来都似有弦外之音,但不久便可因迪克的决断而得到澄清。虽然这种心理状态也许更有希望——许多年来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这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为迪克所觉察,这倒不是他的过错,只因为一个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他们夫妇关系中的最糟糕的方面是迪克与日俱增的冷漠,眼下主要表现为嗜酒贪杯。尼科尔不知道她会被压垮呢还是能够解脱——迪克的话缺乏诚意,更是把这个问题搅混了,她无法猜测,在事态犹如一卷地毯曲折而又缓慢地展开之后,他会有怎样的举动。在起跳之时,她也无法推断落脚之处会发生什么。

    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她并不担心——她猜想那会是心灵的放松,眼睛的复明。尼科尔注定要改变航向,要飞翔,金钱就是鱼鳍,就是鸟翅。事情演变的新状态无非就好比是一只赛车底盘,即使多少年来被置于一辆私家轿车车身下,最终也会被拆下来回归它的本来面貌。尼科尔已经感到春风扑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变故发生时那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方式。

    戴弗夫妇来到海滩。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他穿一条白色游泳裤。衬着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衣服显得格外洁白。尼科尔看见迪克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群和许多遮阳伞的阴影间东张西望,寻找他们的孩子。当他的心思暂时不在她身上,不再对她构成压力时,她可以冷静地看着他。她认定,他寻找孩子不是要保护他们,而是在寻求保护自己。也许他害怕海滩,犹如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偷偷地寻访旧日的皇宫。她越来越憎恨他的这个开些高雅的玩笑,举止彬彬有礼的世界,恰恰忘了多年来这是唯一对她开放的世界。让他瞧瞧吧——他的海滩,如今竟迎合起那些毫无趣味的人的日味来。他可以整天去找,但他找不到他曾在海滩周围竖起的犹如中国长城的围墙的一块墙石了,也找不到一个朋友的足迹了。

    尼科尔一时很为海滩的如此变化而难过。回想起他从废物堆里扒拉出来的那只玻璃杯;回想起他们在尼斯的一条小街上买到的水手衫和水手裤——这些衣服的款式后来在巴黎做丝绸衣服的女式时装店流行开来;回想起天真的法国小姑娘爬上防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鸟儿一样;还回想起早晨的仪式,那是心灵对大海和太阳所产生的宁静安详的神注之情——他的许多发明埋得比沙子还深,才只过了几个年头……

    如今这个海滨浴场成了一个“俱乐部”,就像它可以代表国际社会一样,很难说谁会被拒之门外。

    当尼科尔看到迪克跪在草席上,东张西望寻找萝丝玛丽时,心又凉了几分。她的眼睛也跟随着他,在那些新式装备、水上的秋千、荡环、简易更衣室、浮塔、昨日晚会用过的探照灯、装有旧式环形把手的时髦白色餐柜之间搜寻着。

    他几乎到最后才朝海上看,想找到萝丝玛丽,因为没有什么人再到那蓝色的乐园去游泳了,只有孩子和一个旅馆侍者才去那儿游泳。这个好出风头的侍者总是在上午从一块五十英尺高的岩石上漂亮地跳人大海——而绝大多数戈赛旅馆的客人只是在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才剥下裹着躯体的浴衣,露出松弛的肌肉,到水里略微泡一泡。

    “她在那儿。”尼科尔招呼他。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迪克则从一张筏子到另一张筏子追踪着萝丝玛丽,然而她胸中迸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从五年前绵延至今。

    “我们游过去,跟萝丝玛丽聊聊吧。”他提议。

    “你去吧。”

    “咱俩都去吧。”她犹豫了片刻不愿听他的,但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朝萝丝玛丽游过去,有一群小鱼也跟在她后头。水中的萝丝玛丽犹如亮闪闪的匙形蛙鱼钩钩,让他们看了眼花。

    尼科尔在水里呆着,迪克则爬上筏子,来到萝丝玛丽身边。他们俩坐到一起,身上水淋淋地交谈起来,就好像她们从没有相亲相爱过似的。萝丝玛丽很美——她的青春活力尤其使尼科尔惊讶,然而她欣慰地发现,这个年轻姑娘还没有她苗条,尽管只是细微的差别。尼科尔边兜着圈子,边听萝丝玛丽说话。她显得兴致勃勃,乐观开朗,信心十足,比起五年前,她自信多了。

    “我很想妈妈,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

    “五年前你来这儿,”迪克说,“你那时是多么有趣的一个小丫头,穿着一件旅馆的晨衣!”

    “你还记得这些!你总能记住——总能记住美好的事情。”

    尼科尔见又开始了老一套的甜言蜜语,便潜到水下,然后钻出来再听:

    “我愿意这还是五年前,我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你总是能够让我感受到某些,你知道,某种,你知道,某种快乐——你和尼科尔。我觉得好像你们仍然在那边的沙滩上,在其中的一顶阳伞下——你们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人,也许永远如此。”

    尼科尔游开了。她看见迪克和萝丝玛丽谈笑的时候,他心上的阴云散淡了些。他又发挥出往日娴熟的交际专长,这可是一件尘封多年的艺术品。她想,要是再喝上一两杯酒,他就会在荡环上为她做惊人的表演,他一度轻松自如的绝技现在做来恐怕不那么利索了,所以,这个夏天,他开始避免高台跳水了。

    稍后,当她灵活地在一张张筏子间游来游去时,迪克赶上来。

    “萝丝玛丽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是那边的一艘。你想要滑板滑水吗?我想这会儿玩是很带劲的。”

    记得有一次,他在一块木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他能在椅子上做双手倒立。她迁就他,就如同她也会迁就拉尼尔一样。去年夏天在苏黎世湖,他们玩过那种有趣的水上游戏,迪克还从滑板上举起一个重两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并站立起来。不过,女人都因为她们的丈夫有才能而嫁给他们,自然,日后他们可能继续炫耀他们的本领,而她们却不再对这些本领有太大的兴趣了。尼科尔甚至都不想装出有兴趣的样子,尽管她还是对他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她知道,他有些疲劳,只是由于年轻动人的萝丝玛丽近在身边,才促使他跃跃欲试——她曾见过他从她新生的婴儿身上汲取同样的力量。她产生了有些冷酷意味的好奇,想知道他是否会当众出丑。戴弗夫妇比船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长些,那些年轻人有礼貌,态度恭敬,但厄科尔心中别有一番滋味,“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她想到迪克的善于控制场面,使大伙适得其所的才能——而他现在则专心于他将要试着去做的事情了。

    快艇在离海岸两百码的地方开始减速,一位年轻人从船舷边猛地跳入水里,他朝那块追波逐流、颠来倒去的滑水板游去,把它弄稳了,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随后当汽艇加速时,他站立起来。他身体后仰,吃力地使那块轻巧的滑水板左右来回摆动,缓慢而又费劲地做着弧形运动,每一次都使摆动划出的弧形压过快艇拖出的边浪。当他滑到正对着快艇的时候,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身体平衡了片刻便往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像一尊伟人塑像沉没不见了。当水面上又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时,快艇已转了一圈,绕到了他背后。

    轮到尼科尔的时候,她拒绝了。接着萝丝玛丽利落而又平稳地滑行起来,引来了她的崇拜者哄闹般的阵阵欢呼。有三个人抢着要获得把她拉上快艇的那份荣幸。结果,折腾了一番,倒在船舷边擦伤了她的膝盖和臀部。

    “现在,该您了,医生。”驾驶快艇的那个墨西哥人说。

    迪克和最后一个年轻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试着要玩他那套举人把戏了,尼科尔露出嘲讽的笑容观望着。这种专为萝丝玛丽做的体能表演令她大为恼火。

    他们滑了许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着,后脖子伸到另一个人的胯下,从大腿间抓住了绳子,慢慢地开始站起来。

    快艇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到他有些吃力。他跪着一条腿。这套动作要求他从跪着的姿势,身体平稳地挺立起来。他歇了一会,随后咬紧牙关,憋住气,鼓足了劲,要挺起来。滑水板窄窄的,那小伙子,尽管体重不足一百五十磅,但他动作笨拙,慌里慌张地紧接住迪克的头。迪克使出最后的力气,背部一挺,笔直地站起来,但这时滑水板一歪,他们两个翻身落水。

    快艇上的萝丝玛丽叫了起来:“太棒了!他们差不多成功了。”

    当他们转回到落水者跟前,尼科尔注意地看了一眼迪克的脸色。他一脸的恼怒,正如她预料到的,因为只是在两年前,他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完成这个动作。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在意。他站起一点儿,试试身上的重负是否稳当,接着又跪了下去,然后,嘴里喊着“哼唷”,开始站起——但还没等他直起身来,他双腿突然晃荡了一下。他们落水时,他用脚踢开滑水板以免打着它们。

    当这一次“巴比·加”号转回来时,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出他非常生气。

    ‘要是我再试一次你不在意吧?”他踩着水说,“刚才我几乎就成功了。”

    “没问题。接着干吧。”

    尼科尔看到他脸色苍白,便提醒他:

    “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他没回答。他的合作者倒以为够了,便让人把他拉上去。那个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奋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比前一位体重要重些。当快艇加速时,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会。随后,他弓身在那人下面,抓住了绳子。他肌肉收缩着竭力要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尼科尔看见他换了个姿势,再次绷紧了身体向上发力,但此刻他的合作者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他动弹不得。他再做努力——上升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觉得她自己也紧张得额头冒汗了——这时,他仅仅能撑着不倒下,但稍后他两只膝盖啪的撞了一下,便向后瘫倒,他们翻下水去时,迪克的头差点儿被滑水板打中。

    “快回去!”尼科尔对驾驶员大叫,甚至在她这么说的时候,见他在水里往下沉,她又惊叫一声,但他又浮了上来,翻身躺在水面上,墨西哥人游过来帮忙。快艇靠了过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最终游了过来。尼科尔看见迪克精疲力竭地漂浮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在苍天之下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她的惊恐顿时变作了轻蔑。

    “我们来帮你上来,医生……抓住他的脚……好了……现在都上来了……

    迪克坐在那儿喘气,谁也不看。

    “我知道你不该逞能。”尼科尔禁不住说了一句。

    “他前两次把力气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说。

    “这是做蠢事。”尼科尔又说。萝丝玛丽知趣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迪克吸了口气,喘着说,“这一次我连一个纸娃娃也举不动了。”

    船上爆出一些笑声,这多少冲淡了一点由他的失败带来的沉闷的气氛。当他下船走上码头时,人们都来问候他,但尼科尔颇为恼火——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恼火。

    她和萝丝玛丽坐在一把遮阳伞下,迪克到小餐馆去喝一杯——他回来时给她们带了些雪利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你们一起喝的,”萝丝玛丽说,她显得热情洋溢,“哦,见到你们,并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是多么高兴。我原先担心——”她突然住口以免直接说出“也许你会有什么不测”的话来。

    “你听人说起我走下坡路了吗?”

    “哦,没有。我只是——就听说你变了。我高兴的是我亲眼所见,情况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迪克在她们身边坐下来时回答说,“变化早就开始了——但起先并不明显。精神垮下来,但行为方式在一段时间内不受影响。”

    “你在里维埃拉开始行医了吗?”萝丝玛丽急忙问。

    “要找恰当的病例,这倒是个好地方。”他时不时朝那些在金色沙滩上溜达的熟人点头示意。“真有了不起的人选。还记得我们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曾装扮公爵夫人来迎合玛丽·诺思的女王吗?别为此嫉妒——想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脚并用地爬上里兹饭店那长长的楼梯,她该吸人多少地毯灰尘。”

    萝丝玛丽打断他,“那不是真正的玛丽·诺思吗?”他们注意到一位女子朝他们的方向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人。从这些人的举止看,似乎他们习惯于引人注目。当他们走到有十英尺远的地方,玛丽漫不经心地扫了戴弗夫妇一眼,这种可悲的扫视的目光无非向被扫视者表明,他们被注意到了,但不被重视。这种扫视的目光,无论戴弗夫妇,还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有生以来从未允许他们自己向任何人投射过。当玛丽认出萝丝玛丽时,改变了主意,走了过来,这使迪克感到有点好笑。她颇热情地同尼科尔说话,绷着脸对迪克点了点头,仿佛他患有某种传染病似的,而他则滑稽性地鞠躬致意——随后,她跟萝丝玛丽打起了招呼。

    “我听说你在这儿,要果多久?”

    “明天就走。”萝丝玛丽回答。

    她也看到了玛丽怎样从戴弗夫妇身边走过来跟她说话,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使她保持了一种低姿态。不,她今晚不去赴宴了。

    玛丽转向厄科尔,那模样表明她的关怀带有可怜的意味。

    “孩子们好吗?”她问。

    他们此时正好回来,尼科尔听见他们要她在有关游泳的一个问题上反对家庭教师。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须照老师说的去做。”

    尼科尔也觉得必须支持得到授权的权威,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玛丽——她的样子倒有点像阿妮塔·卢斯①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实她只同既成事实打交道,其实她连一只法国鬈毛小狗都驯服不了——她打量着迪克,似乎他就是这桩最凶恶可耻的恃强凌弱行为的罪魁祸首。迪克对这种无聊的装模作样感到生气,便也假装关心地问道:

    --------

    ①阿妮塔·卢斯(1893—1981),美国好莱坞电影剧本作家。

    “你的孩子好吗——他们的姑妈好吗?”

    玛丽不予理睬。她懒懒地伸出手,拉尼尔不太情愿地让她在他头上表示怜惜地摸了一下,然后她走开了。她走后迪克说:“我又想起我给她看病时的情形了。”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迪克的刻薄使萝丝玛丽感到吃惊,她一直认为他是宽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突然回想起她所听到的有关他的一些闲话。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国务院官员交谈过——那是一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他们已达到这样一种地步,他们根本上已很难说属于哪个国家了,至少不属于任何强权国家,虽然他们也许属于一个由相似的公民组成的巴尔干式的国家——交谈中,正好提到了那个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沃伦。人们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个生活放荡的医生,“他到哪儿都不再受欢迎了。”那个女人说。

    这话使萝丝玛丽深感不安,虽然她难以把戴弗夫妇同社会名流之类联系起来。在社交界,如果这确有其事的话,仍可以做各种的解释,然而,充满敌意、有鼻子有眼的公众舆论的暗示在她耳边响起。“他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了。”她想象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阶,递上名片,却被告知:“我们这儿不再欢迎你了,”随后,他挨家挨户走过一条街,但无数的大使、部长、代办等宅邱的无数的管家都对他嚷着同一句话。

    尼科尔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开。她猜想,迪克一旦兴奋起来,会变得很有魅力,使萝丝玛丽对他产生兴趣。果然,片刻之后,他设法要修正他已说过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了。

    “玛丽真不错——她做得非常出色。不过,很难始终喜欢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萝丝玛丽对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侧过身去,喃喃说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简直难以想象有人会因什么事不谅解你,不管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随后,觉得她的满腔热情或许侵犯了尼科尔的权利,便不偏不倚地望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一片沙地:“我想问问,你们对我最近的几部影片有什么看法,要是你们看过的话。”

    尼科尔没说什么,她看过其中一部,但看是看过,只是没怎么想它。

    “我稍后告诉你,”迪克说,“我们来设想一下,尼科尔对你说,拉尼尔病了。你在生活里会怎么做?人们一般会怎么做?他们会有所表现——脸色、声音、语言——用脸色表现难受,用声音表现震惊,用语言表现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戏里,不能这样。在戏里,所有优秀的喜剧女演员通过滑稽性地模仿正当的情感反应而建立起声誉——害怕、爱、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并不怎么明白。

    尼科尔对这看法有些摸不着头脑,因而当迪克又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更加不耐烦了。

    “一个女演员面临的危险来自这种情感反应。我们再来设想一下,有人告诉你,‘你的情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台上,你要尽量给人以娱乐——观众会自觉地做出‘反应’。首先,演员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设法让观众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关注那个遭暗杀的中国人或其他什么事,所以,她的行为要出人意外。要是观众认为某个角色冷酷,她要表现得温和些——要是他们认为她温柔,她就表现出一些冷酷来。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吗?”

    “不怎么明白,”萝丝玛丽承认,“你所说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设法让观众抛开客观事实而回到你这儿。那时,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尔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来,丝毫不想掩饰她不耐烦的心情。萝丝玛丽过了一会才有点明白,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转向托普西。

    “你长大了愿意做一个女演员吗?我想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演员。”

    尼科尔故意瞪着眼看着她,并用她祖父说话的语气,缓慢但清晰地说:

    “将这样的念头塞进别人家的孩子的脑瓜里,这绝对是没有道理的。记住,我们可能为他们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她忽地朝迪克转过身去,“我要开车回家。我让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

    “你有几个月没开车了。”他不同意。

    “我还没有忘掉怎样开车。”

    尼科尔不看一眼萝丝玛丽便离开了遮阳伞,萝丝玛丽的脸上出现了强烈的情绪“反应”。

    在更衣室里,她换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块金属板,但她走上一条松树林阴道时,情绪稍为好转——松鼠在树上跳跃,风儿掀动着树叶,公鸡的鸣叫划破长空,阳光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行走,这时,海滩的喧闹声远去了——尼科尔的心静下来了,她感到振奋和快乐,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种大病初愈后获得新生的感觉。她的自我意识犹如一朵鲜艳的玫瑰开始热烈地绽放,这时她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来,她对这些迷宫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这块沙滩,在这儿,迪克是太阳,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阳的行星的角色,对此,她愤愤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个成人了,”她想,“我实际上正在自立,没他也行。”她就像个快活的孩子,想尽可能早日做个成人。她也依稀觉得,迪克已为她做了这种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给在尼斯的汤米·巴尔邦写了一封不无挑逗意味的短信。

    但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随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对迪克的内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觉得他目前的举动含有一个计划,她害怕他的计划——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切实可行,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逻辑性,这种逻辑她驾驭不了。她习惯把思考交给迪克,即使他不在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自觉地由迪克的意愿来支配,所以,她现在觉得以她的决心来对抗迪克是不适当的,然而,她必须自己思考。她终于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门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逃遁的门槛,即使什么也逃脱不了。她知道,现在和将来,她最大的过错在于欺骗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但她现在要加以吸取了。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别人来代替你思考,然后剥夺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约你的天性,对你进行驯化,最终把你变成一个废物。

    他们平静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间用同孩子们玩得很快活。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①的曲子和一些美国新爵士乐曲。尼科尔伏在他肩头用沙哑、甜润的女低音轻轻哼唱。

    感谢爸爸

    感谢妈妈

    感谢你们喜相逢——

    --------

    ①舒伯特(1797一1828),奥地利音乐家。

    “我不喜欢这支歌。”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哦,就弹这支曲子!”她叫道,“难道我以后的日子里总要躲避‘爸爸’这个同吗?”

    感谢那夜马车辘辘

    感谢你俩各有三分醉意——

    后来他们同孩子一起坐在摩尔式房顶上,观赏远处海岸两家游乐场施放的焰火。就这样心不在焉,相对无言地坐着,是多么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尔从戛纳采购回来,见到一张便条,说迪克一个人开车上普罗旺斯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就在她读便条时,电话铃响了——汤米·巴尔邦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已收到她的来信,正开车过来。她感觉到她对着听筒的嘴唇发热了,她欢迎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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