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奎里纳尔酒吧还有五个客人,一位体面的意大利女子坐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酒吧侍者“是呀,是呀”地附和着。一个轻浮、势利的埃及人孤单单的,但对那个女子和另外两个美国人却抱有戒心。
迪克对身边的环境总十分留意,而科利斯·克莱则浑浑噩噩地活着,最鲜活的印象遇到早已迟钝的感觉器官也会被消解掉,因此,总是前者在说,后者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听。
迪克让下午的事给弄得心情很坏,他正想找个意大利人来发泄一下。他朝酒吧四处打量了一番,希望有个意大利人恰好能听见他的话,并因而起来抱怨。
“今天下午,我在埃克塞斯饭店同我的大姨子一起喝茶。我们坐了最后一张空桌子,有两个人走进来,想找一张空桌,但没有找到。其中一个人就朝我们走过来说,‘这张桌子不是给奥芙辛尼公主留着的吗?’我回答:‘桌子上可没有什么标志。’他说,‘但我认为这张桌子是为奥芙辛尼公主留的。’我甚至都不想理他。”
“他怎么办?”
“他退走了。”迪克在椅子上转了转身,“我不喜欢这些人。还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门口,我让萝丝玛丽稍等一会,这时,一个警察手碰碰帽檐,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科利斯说,“我宁可呆在这儿而不是呆在巴黎,在巴黎,每分钟都有人来掏你的口袋。”
他日子过得挺快活。他拒绝任何有可能使他扫兴的事。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我在这儿倒没在意。”
迪克回想起这几日来撩他魂魄的事情,不禁有点出神。
到美国捷运公司去要经过国民大道上香气扑鼻的糖果店,穿过通往西班牙大街的肮脏的地下通道,当他从花摊和济慈①故居前走过时,内心还隐隐作痛。他只对人感兴趣,几乎不注意经过的那些地方,除了天气,再就是除非历史条件赋予这些地方以独特的色彩。在罗马,他的萝丝玛丽之梦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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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一个侍者给他送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我没有去参加聚会,我在我的房间里。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里窝那。”
迪克把纸条还给那男孩,并塞给他一点小费。
“告诉霍伊特小姐,说你找不到我。”他转向科利斯,提议去彭彭尼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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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家大型游乐场。
他俩打量着酒吧里的一个妓女,表现了对她的职业的些许兴趣,她坦然而大胆地回望着他们。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厅,那儿堆着沾满了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灰尘的帘子。他们朝夜间看门人点点头,他则以夜间杂工特有的顺从姿态还礼。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在阴湿的十一月之夜,沿着凄凉的街道驶去。街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些穿着黑色外套,扣子扣到颈脖,脸色苍白的男子,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寒冷的石头灯柱旁。
“我的天哪!”迪克叹息道。
“怎么啦?”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那个人,他说:‘这张桌子是留给奥芙辛尼公主的。’你知道这些罗马古老世家的底细吗?他们是强盗,罗马帝国崩溃后,他们占据寺院和宫殿,掠夺百姓。”
“我喜欢罗马,”科利斯坚持他的观点,“你为什么不试试参加比赛?”
“我不喜欢比赛。”
“但所有的女人都浓妆艳抹——”
“我知道我不会喜欢这儿的任何东西。我喜欢法兰西,那儿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这儿,人人都自以为是基督。”
在彭彭尼瑞,他们下车来到一家卡巴莱①夜总会,光顾这座冷清的石头建筑实在是没意思。倦怠的乐队演奏着一首探戈舞曲,宽敞的舞池里只有十几个人。若用美国人的眼光看来,他们那些复杂、雅致的舞步是十分让人讨厌的。侍者过多,场面就不会活泼,当然也不会出现喧扰,即使有好事者兴风作浪。表面上,似乎也热热闹闹,但有一种期盼的气氛:期盼舞会、夜色及使舞会进行下去的力量间的平衡能够终止。敏感的客人自然知道,要在这里寻求满足多半是不会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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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对迪克来说,这可是明明白白的事。他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能在一小时之内对他的精神而不是想象力起作用。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他转身回到科利斯那儿。他先前曾把他的一些现实想法告诉科利斯,他对这位听众糟糕的记忆力和缺乏反应感到失望。同科利斯在一起呆上半小时,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显然受到了损伤。
他们喝了一瓶意大利汽酒。迪克脸色有些苍白,而且有点絮叨。他大声把乐队指挥叫过来。这是一个巴哈马①黑人,神情有些自负,但显得有点不自在。不一会,两个人就争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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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美洲国家。
“你让我坐下的。”
“不错。我还给了你五十里拉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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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货币单位。
“不错。不错,不错。”
“不错。我给了你五十里拉,是不是?后来你走过来,要我往铜管乐器里再塞点钱!”
“你让我坐下的,不是吗?不是吗?”
“不错!不错。”
黑人愤然站起来,转身走开了。迪克的心情更加恶劣了,然而他看见房间另一头有位姑娘在对他微笑,立时他周围那些脸色苍白的罗马人形象显得正派、谦逊起来。她是个英国少女,一头金发,脸色红润,妩媚动人。她又对他嫣然一笑,他明白这是一种邀请,但这种邀请是不会让人起肉欲冲动的。
“肯定是A、Q,否则我就算是不懂打桥牌了。”
迪克站起来,穿过房间朝她走去。
“你不跳舞吗?”
同她坐在一起的一位中年英国男子用近于抱歉的口吻说,“我们就要走了。”
迪克跳舞时由于兴奋,头脑倒清醒多了。他觉得这位姑娘能让人联想到所有英国人的美妙之处。她清脆的声音分明在讲述为大海环绕的那片平安的乐园的故事。当他后仰着看她,他要对她说的话是如此真诚,以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当她的舞伴离去时,她答应过来同他们坐在一起。那英国男子迎候她落座时微笑着一再表示抱歉。
回到他的座位上,迪克又要了一瓶啤酒。
“她看上去像是个电影演员,”科利斯若有所思地说,“家里指望我继承父亲的职业,可我兴趣不大。要在伯明翰①的办公室里呆上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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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美国密执安州南部的伯明翰币。
他的声音透露出反抗物质文明压力的意味。
“大材小用了?”迪克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的意思?要是你热衷于工作,为什么不干脆开业做个医生呢?”
这一下,迪克弄得他们彼此都不愉快,然而,这时他们也喝得有点稀里糊涂,因而不一刻也就忘了。科利斯要走了,他们热烈地握手。
“好好想一想。”迪克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想什么?”
“你知道的。”这多半指科利斯最好从事他父亲的职业——真是切实的忠告。
克莱大摇大摆地走了。迪克喝光了瓶里的酒,又和那位英国姑娘跳了舞。他克服身体的僵硬,在舞池中作大胆的旋转和有力的行进。这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和那姑娘跳舞,音乐停止了——她也不见了。
“你见到她吗?”
“见到谁?”
“同我一起跳舞的姑娘,突——突然不见了。肯定在那间屋子里。”
“别搞错了!那是女洗手间。”
他怔怔地站在酒吧旁。那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可以告诉他们所有关于罗马的掌故及克隆纳和加埃塔尼家族的发家劣迹,但是他明白,一上来就说这些未免有些唐突。雪茄烟柜台上一排玩具娃娃突然倒下来掉在地板上,随之一阵混乱。他觉得他就是混乱的根源,于是他走回到卡巴莱,喝了一杯清咖啡。科利斯走了,那英国姑娘也走了,看来只得回旅馆,带着忧伤的心情上床睡觉了。他付了账,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
路边阴沟及高低不平的卵石路面积着脏水,从大平原升起的水汽,仿佛是文化衰竭后留下的汗渍,它玷污了清晨的空气。四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他们发黑的眼睑松垂,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用力将一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的人推开。
“到奎里纳尔旅馆多少钱?”
“一百里拉。”
要六个美元。他摇摇头,还价三十里拉,这已是白天花费的两倍,但他们耸耸肩,就像事先约好似的走开了。
“至多三十五里拉。”他肯定地说。
“一百里拉。
他大声说起了英语。
“不就半英里吗?就给你四十里拉吧。”
“哦,不。”
他非常疲劳。他推开一辆车的门,坐了进去。
“奎里纳尔!”
他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外边的司机嚷道,“别傻站了,送我去奎里纳尔旅馆。”
“哦,不。”
迪克钻出汽车。在彭彭尼瑞大门口,有人在和出租车司机争吵。有人试图对迪克解释他们的看法,又有人贴上来,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我要去奎里纳尔旅馆。”
“他说要一百里拉。”有人充当翻译。
“我知道。我给他五十里拉。走开。”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又一个挨上来的人说的。这人看了看他,鄙夷地唾了一口唾沫。
一个星期郁积在迪克心里的烦躁情绪猛然腾起,犹如一团烈焰,他的祖国又给他增添了有关荣誉、传统的力量,他走上一步,扇了那人一个耳光。
他们拥上前来,嘴里骂着,手挥舞着,气势汹汹地逼上来——迪克背靠着墙,笨拙地还击着,嘴边还挂着几丝笑意。有几分钟,这场装模作样的打斗,包括胡乱的冲撞、踩脚、方向偏了的击打,就这样在大门口乱哄哄地进行着。后来迪克绊了一下,跌倒了,他身上有一处受了伤,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使劲用手臂抵挡。突然,手臂像是折断了似的。这时又有新的声音传来,又发生新的争吵,然后,他倚靠在墙边大声喘气,为自己蒙受侮辱而十分恼怒。他看出没有人同情他,然而他不相信这场斗殴是他的过错。
他们准备到警署去解决争端。他的帽子被找回来递给了他,有人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臂。他跟着出租车司机,绕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简陋的房子,昏暗的灯光下有几个懒洋洋的警察在那儿。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警长,先前劝架的一位热心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进行了一番冗长的叙述,还时不时指指迪克,并听任那些司机插进来,骂上一通或诅咒几句。警长点着头显得不耐烦了。他抬抬手,这番滔滔不绝的介绍终于以几句慷慨激昂的话结束了。然后警长转向迪克。
“会讲意大语吗①?”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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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会。”
“会讲法语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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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会。”迪克沉着脸回答。
“好,听着。回奎里纳尔旅馆去。别犯傻了。听着,你喝醉酒了。就按司机的要价给钱吧。你听懂了吗?”
戴弗摇摇头。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只付四十法郎。这够多了。”
警长站起身来。
“听着!”他不快地叫起来。“你喝醉了,你动手打了司机。就这样了结吧。”他情绪激动地挥了一下右手,又挥了一下左手。“我放过你,够照顾你的了。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吧——一百里拉。回奎里纳尔旅馆去。”
迪克因遭到羞辱而怒不可遏,他也朝警长瞪了一眼。
“好吧。”他转身头也不抬地朝门口走去——那个把他带到警署来的人不无得意地斜眼看着他,并朝他点点头。“我就回去,”他嚷道,“不过,我先要收拾这小子。”
他走过那些观望着的警察,来到那个一脸讪笑的人面前,挥起左手朝他的下巴猛击一拳,那家伙倒在了地上。
迪克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感到一阵极大的快意——然而,他猛然觉得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枪托击倒在地上,拳头和皮靴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他的鼻子像一块木瓦被打断了,他的双眼猛地抽搐一下,好像有一只橡皮手掌啪的一声按进他的脑袋。他的一根肋骨被踢断了。有一阵,他失去了知觉,当他被拉着坐起来,双手被猛地铐在一起时,他才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那个被他打倒的便衣警官站在那儿,用手帕擦着下巴,看有没有出血。他朝迪克走过来,站稳了身子,挥起手臂,用力将迪克打倒在地。
迪克直挺挺地躺着,有人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他的一只眼微微睁开,透过一层血色迷雾,他知道自己被人拎住手腕拖着走。他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个汽车司机的面孔。
“到埃克塞斯饭店去,”他有气无力地叫道,“告诉沃伦小姐,给你两百里拉!沃伦小姐,两百里拉!哦,你这头猪——你,天哪!”
他还是被拖着,眼前仍是一片血色迷雾。他哽咽着,啜泣着,被拖过不知是什么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直拖到一间小房子那儿,他被扔在石头地上。拖他的人出去了,门呕当一声关上,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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