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顿戏谑地看着他,绿袍青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怒,但依旧忍气吞声地让他坐下,打算绕到他背后。
“如此即可。”冒顿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制止了对方的行动。他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让给敌人?
两人面对面坐好,绿袍青年略直起身,勉勉强强地帮他束好了发髻。
匈奴人一般都是披发,冒顿不甚习惯地动了动头,总觉得脖颈凉嗖嗖的,冒着一股寒气,这下瞌睡虫都跑光了。对于这个听话的俘虏,冒顿满意地龇了龇牙,不客气地发号施令道:“接下来,我需要一匹马。”
青年上卿脸上的表情只是略挣扎了一下,便低垂着眼帘,起身示意他跟上。
冒顿并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反抗,若是性格刚烈的,在被发现劫持那一刹那就高呼示警了。时间拖的越长,对方肯定就越惜命。况且从对方可以单独有一个军帐、拥有军吏铠,还有丰盛足够的饭食来分析,就知道对方在军中的身份并不低。但又因为军帐较偏,也没有亲兵守卫来看守,可见这个人地位也没有高到失踪会马上引人注意的地步,身体又赢弱地毫无战斗力,用来挟持再适合不过了。
瓦勒寨中此时已经万籁无声,该出去巡逻的还没有回营,该休息的早就沉入了梦乡,在寨内负责警戒的士兵们都在放轻脚步地走来走去,只能听到窃窃私语声和晚风吹拂着旗帜而发出的猎猎声响。
冒顿换好了秦军的战甲,梳着秦兵的发髻,在黑暗中,高鼻深目的五官也不是太明显,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的秦兵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人留意他手中看似随意拿着的手弩,其实是对准了走在他身前的青年。
天时地利人和,就算谨慎如冒顿,都觉得他是在遭受了二十二年不公平待遇之后,终于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丝毫没察觉走在前面的青年脸上放松的神情。
青年上卿是真的不担心,反而欣然地带着冒顿王子去寨门口的马厩。他虽然只身在王离军中,但身边却一直跟着几个直属于扶苏的亲卫。只是他想要私下同嘲风与鹞鹰聊天,便把他们遣得远了一些。也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个陌生人出了军帐,只要不是傻的,都会发现问题。
就是怕那些亲卫按捺不住,打草惊蛇。
青年上卿一边思索着,一边跟身后的冒顿讲条件:“王子殿下说放我一条生路,如何保障?”
冒顿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对方既然提出来了,鉴于他还没有弄来马,便装作慎重地略想了一下,开口道:“待出了寨门,我跑到无人处,便可放你离开。”
“在下不信。”青年上卿索性停下脚步,笑着摇了摇头。
“你!”冒顿也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虽然都面带笑容,但其中暗藏杀机。尽管心中暴怒,冒顿也知在此若闹将开来,他分分钟就会被俘虏,甚至连自杀都是奢望。暗压着怒火,冒顿只想了片刻,就沉声道:“到了一处,我将你绑住手脚,我倒骑战马离开,若是你有呼救的企图,我就会射出此箭。”
他说完抬手示意了一下,嗤笑道:“你这手弩上插着的是鸣镝箭,相信我,我也不想在这夜里动用这只箭,这声响足以暴露我的踪迹了。”
青年上卿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便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冒顿出瓦勒寨,他本打算直接就在这里和冒顿撕破脸动手,量他插翅也难飞。结果两人还未走到马厩,一名穿着战甲的士兵就主动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绷着脸对他行了一个军礼道:“大人可是要出寨?马已喂好。”
青年上卿一怔,朝一旁看去,竟赫然发现连寨门都提前打开了。
遭了,王离这是知道了他被挟持?怕他受伤,才如此妥协的吗?真是愚蠢!
青年上卿的心中有愤慨,但剩下的,却是难以形容的感动。
“看来,你比我预计的,还要重要得多。”
一旁的冒顿瞬间明了,一把捞起还在发呆的绿袍青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用超凡的马术操控着战马狂奔出了瓦勒寨,狂笑道:“离本王子五百步远,否则玉石俱焚。”
当然,在双方心里,谁是玉,谁是石,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定义。
草原的夜空,一道绚烂的银河横贯当中,镶满了璀璨的星子,那种神秘的幽暗深邃,只要看上几眼,就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越是凝望这辽阔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就越觉得自身渺小。
看着不远处的冒顿正念念有词地跪拜着天地,青年上卿无奈地撇了撇嘴。劫持他的这位匈奴王子殿下,实在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
也许是因为草原上的发展远远落后于中原,胡人对于日月经天、四季交替、生老病死、风雨雷电等天道常识,有着比较落后的认识。他们并不知道“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的道理,认为一切都是神授,所以异常重视祭祀,不光是每年三次族中祭祀大会,甚至每天都要祭拜。
朝拜日,夕拜月,甚至一点点小事,只要时间来得及,都要拜谢上天所赐。
青年上卿一开始对这种祭拜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他对匈奴祭祀的评价,就只有“愚昧”这两个字。举例来说,匈奴发动的所有战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们连出战都要在前一天晚上夜观月象。
真的只是夜观月象,而不是夜观星象。月盛则攻战,月亏则退兵。这么简单的规律,还有诸多忌讳都早就被秦军所掌控,所以蒙恬在驱逐匈奴人的时候才会那么顺畅。
就连始皇也没有把匈奴放在眼里。他把中原沃土都收归掌中,对于这块只能放牧的草原期待不大。况且因为草原太过广阔,也没有余力去赶尽杀绝,便在收复河以南的地区后,建了长城,防止匈奴骑兵南下掠夺即可。
只是此时此刻,在星空与草原之间,整个世界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孤寂得像是被众神所遗忘。虽然冒顿口中念叨着匈奴语,青年上卿只能零星听得懂几个字眼,但那种全身心都流露出来的虔诚,让他忍不住为之动容。
对天地十分尊崇,对生死却无所畏惧。
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
青年上卿拢紧了身上的羊毛毯,身体早就已经感受不到草原夜晚的寒冷了,却无端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