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

作者:不识青天高

我叫李岑,小名阿饼。

据说我出生的那年,天下大荒,饿殍遍野。

爹盼我一生免受饥饿之苦,才有了这个小名,但他有时候喝醉了又说,是因为娘最爱吃饼,如果给我叫这个名字,她也许会闻着味儿回家。

爹叫我阿饼,随意潇洒。

方圆镇的人叫我阿饼,熟稔亲切。

我曾经以为世界就是那个家长里短的小镇、那片雨后带着泥土清香的山林。

后来,哪怕家园破碎,亲人离散,我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妖,都告诉他们——我叫阿饼。

一开始,我总觉得这才是我熟知的名字,这是我熟悉的旧世界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但经历了越多不开心的事,对人带着更多的警惕与戒备,以至于好像“阿饼”已经成了我行走世间的一个假名。

也许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倒,在这虚假的外壳下,保护了一个小女孩——李岑,这个小女孩跟阿爹一起在山林间奔跑、狩猎、读书、习字,拥有一个也许不完整但很幸福的家,山里的清泉和小鸟都能让她快乐,她的世界很单一,很美好。

不同于经历了太多生死惊慌的阿饼,李岑这个名字,像是一段记忆上的火漆封印,如果不是沈知善那怪怪的“李姑娘”之称,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个真正的名字。

王天行的一声穿破云霄的惊呼,让我第一次觉得“阿饼”这个名字非常丢脸,打碎了我一路来在沈知善面前装傻充楞的苦心。

本欲蒙混过关,待此番逃出生天后便可相忘于江湖,谁知还是叫他晓得了,我不是和他一同逃难的小兄弟了,而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别扭怪物。

沈知善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剑,回首望我,目光灼灼,反应之剧,让我羞惭至极——比穿女装更丢脸的,是穿女装遇见故人,一路装作不认识人家,最后还被当面揭穿。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这个青城山的剑阵竟已初步成形!

我今日三番五次耗尽灵力,早在助众妖逃出青城狱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极限。

不周此时又在休息,那些妖在青城山被关得久了,元气还没恢复多少,一个个比我还废,连老鼍看到这变态的剑阵,都缩小了本体往我身边躲,可如今灵力的恢复又谈何容易,哪怕把王天行这个笨蛋吸干了,也无济于事。

“沈知善,你发什么楞,快破坏剑阵!”我扶着王天行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冲空中的沈知善大喊。

沈知善闻言,也转头挥剑去砍,每一剑依旧威力十足,却不能再撼动这犹如天罗地网的剑阵,甚至反而犹如泰山压顶般,他的身形被逼在空中不断下降。

“剑阵已成,尔等宵小,速速就擒!”那青城山的什么罗洞主,在山头发出快活的笑声。

狂风猎猎,白色道袍在风中翻飞,沈知善执拗地以一己之力对抗着由百余人铸造的古怪剑阵,甚至绕着剑阵的边缘游走,寻求突围。

重压之下,他像是天地之间最后一个猛士。

“我去助他!”王天行提剑,想冲上去。

“你去干什么,去了也是送死。”我拉住他的袖子,自己手上不知道沾了谁的血,在他袖口留下一个血手印。

正在此时,沈知善喷了口血,不敌剑阵的威力,被击落下来,通红的玉剑一小半都插入土里。

他勉励杵着剑,整个人比方才还要疲惫虚弱许多,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竟然还有功夫转过来瞪我,那神情,好像是我害得他不敌剑阵的。

被他这么瞪着,我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仿佛我不只是一个人装作不认识他的旧友,倒像是一个背夫偷汉的负心人。

“现在怎么办呀?”王天行看着稳步下落的伏尸剑阵,急得不行。

“让我静一静。”我看着头顶金光闪闪、与众不同的剑阵,再看看山顶这些修为连王天行都不如的年轻人,努力寻找这剑阵的破绽,但禁不住沈知善愤怒中带着幽怨的眼神打扰,干脆闭上了眼睛。

寻常剑阵,以快决胜,以乱取胜,让人防不胜防,杀伤力很大,这个剑阵,看起来像个渔网,沈知善的剑尖也能偶尔穿过剑阵的“网眼”,但实际上剑阵却好似铁板一块,沉重而严密,剑阵的边缘与山体边缘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逃走,但倘若就由着剑阵这样碾下来,所有人和妖,都要成了肉酱。

哦,不,肉块。

按理来说,即便是中上资质的修士,也极少能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拟化实物,更别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烟烟说青城山弟子用来捉妖的网,也不过是个软趴趴的禁制,与这个剑阵的机理截然不同,那个大网主要还是为了禁掉妖法道术,让修士们束手就擒。

这个剑阵,是怎么做到让这些一看就水平糟糕的少年人发挥如此大的威力的呢?

我认真回想在括苍山看过的那些书,却找不到一个阵法或者剑法与其类似。

创造这个剑阵的人可真是个人才,那么要破此阵,关键到底在哪里呢?

妖怪们瑟缩在我周围,叽叽喳喳,扰得我难以再细想下去。

“怎么办?这是不是就是那臭道士研究出来对付咱们的杀阵?”

“杨若海不是说,那杀阵不能用吗?”

“道士的话,能信吗?”

“我记得他说太造孽了,可能杨若海还不太坏,舍不得杀咱们,说不定就今天这个弟子是黑心肝呢。”

“青城山的这些道士,哪个不是黑心肝?”

“怕什么,这阵要能杀咱们,当年为什么不用,如今他死了,这些徒子徒孙一代不如一代,莫非他当日做不到的事,如今这帮酒囊饭袋就能做到了?”

群妖越说越起劲,吵得我没法思考,猪妖甚至一掌拍在地上,腾身而起,飞速向着头顶的渔网而去,一如他在幻境中想要刺杀不周的那份勇武。

可惜是愚蠢的勇武。

这回,他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猪妖和剑阵碰撞的地方,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气旋。

与对沈知善的不同,也许是剑阵识别到了妖气,反应更为激烈,猪妖一击下去,这渔网猛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气旋,气旋中有着有凌冽的剑气,生生将猪妖的一只手撕裂下来。

若不是他活得够久、临战经验丰富,试探性一击后立即撤退,可能失去的就不只是手臂了。

猪妖跌落下来,扬起一片尘土,咬着牙封住流血的伤口,没有哼一声。

众妖见此皆是沉默。

我也是此时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叫“剑阵”而不是“渔网”。

哪怕妖族恢复力极强,如藤妖这种哪一截儿都可以做手的不一样,这些动物成精的,也不可能短时间再长出手臂。

只是现在,已没人有那心情,为猪妖的手臂可惜。

这个众妖中唯一敢挑战不周的人,在如此诡异的剑阵面前,也不过是鱼肉,没有被眼下必死的命运吓破胆,已算妖中豪杰了。

一阵沉默之后,有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有没有谁是穿山甲精啊?”

“没有。”

“我记得东边出过一个穿山甲精嘛,当时青城山不是还派了许多人去抓嘛……”

“那个啊,青城山的臭道士去的时候,听说人家都修成了地仙,青城山这么多人修,自诩正道,至今都还没出过地仙呢,反而是他们想抓的妖修先当了地仙,这可丢人丢大发了……”

“那有没有人能钻地啊,挖个地道逃走吧?”

“老鼍,你会遁地术吗?”

“不会。”

“那怎么办啊?”

“谁来把不周叫醒不周一定有办法。”

“你什么时候见不周被叫醒过?”

“……”

妖怪们再着急,也已无计可施,眼看青城山的诡异剑阵缓缓压下,一个个愁得团团转,菖蒲恨不得把剩下半拉头发都揪秃了。

好在他们只是各自叹气,不再叽叽喳喳扰我神思。

我闭上眼,想起括苍山那老爷爷说过——乱中求静,快中取慢,向死而生,大道方见。

深呼吸后,我调整了躺姿,让自己更平静,像只是一粒尘埃那样,融入大地,像一滴水一样,融入河流,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深入一切幽微之境,才能探查这个世界本来的面貌。

如此生死关头,没有了躁动和焦虑,我反而感受到一些从前没感受过的东西,仿佛听见汩汩的血流声,人和妖真的很不一样,青城山弟子们的血流速度和王天行、沈知善也不一样,甚至这些青城弟子之间,也有很多差别。

只不过这种凝神寂静又很快被打破,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寻到关键之处,就被王天行给摇晃着脱离了这种状态。

王天行这个人,筋骨强劲,身体倍儿棒,有长寿之像,才被酷爱夺舍的妖道打上主意,若是身体真被那妖道占了,还不知修为几何。

可他本人实在憨直,在修道一途上缺了些机敏,不懂审时度势,不能勘破心境的瓶颈,是以三年来修为长进不快。

“阿饼,那剑阵要压下来了,快点想办法啊,别故弄玄虚了。”他把我拉坐起来,焦急地摇晃我,好像通过摇晃可以提升我想办法的速度一样。

“我在想啊,快要想到了,被你打断了。”我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他顿时噎住,面色非常精彩复杂,只是喃喃道:“这剑阵都离我们只有丈余了。”

正在我发愁被王天行打断而无法再入定之际,一个青城山弟子咯血了,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年轻的脸庞异常惨白。

为首的罗洞主啐了一声“没用的废物”,也不理会那倒地不起的年轻人,剑阵的推进只是缓了一缓,又继续向下,离我们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