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

作者:不识青天高

我再醒来的时候,人躺在一个山坳坳里,不远处,一群妖怪围着火,轻松惬意地聊着什么,妖气冲天。

“抱歉,手重了。”是那位打晕我的老者,用荷叶接了些水递过来,好像我真敢喝似的。

“敢问您是……”我头疼和恶心的感觉尚未消退,记忆的片段停留在我想敲晕了小蓝带走却的时刻,心情很是复杂,倦怠中又有点愤怒,愤怒中又有点技不如人的懊恼。

“鼍。”老者言简意赅。

好吧,被一只鼍精打晕而不是咬死,也是一种幸运。

“我……你们……怎么出来的?”我猜测这位老者并无恶意,可是仍然没有敢喝他递过来的水,只是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唔。”这老鼍见我没接他的水,一点儿也不心疼地把荷叶里的水倒在地上,兀自走了,不再管我。

月上中天,我抖了抖衣袍,闭上眼躺平了静息,用师父教的调息法门,吸收月华。

遥想当年,在方圆镇中逃出生天,便是靠着这一手,否则也不能险险捡回小命,而今不过是颈部挨了老鼍一手刀,也无甚外伤,调息半晌就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奔波疲惫也尽皆消除。

再睁眼时,山坳里的妖怪们都围着我,目光满是探究。

“原来你也是妖!”一个孩童模样的妖怪,刚说完就被其他妖捂住了嘴。我记得他,方才张寒彦在妖牢中发脾气时,他虽然躲在角落,可也被划拉了好几剑,化作人类孩童的样子纯真可爱,完全看不出来竟也是个无法被青城弟子杀死的妖物。

“我不是妖。”推开围着我的群妖,懒得理会他们好奇的眼神,我在这山坳里四下寻找小蓝。

“他就是妖吧,不是妖怎么能……”

“你可闭嘴吧,去年若不是你话多暴露身份,怎么会连累我们都被抓进来?”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人常说,谨言慎行,你该学一学。”

“可是他——”

“他便是个半妖,也轮不到你来说,万一把他得罪死了,再将青城山的人招来,你又当如何?”

妖怪们的话语在身后飘荡,细细碎碎,随风入耳,我也懒得搭理。

如小蓝那等心志不坚的女修,被妖怪啰嗦几句,就惶惶然怀疑起自己来,虽然她也确实很奇怪,就妖牢中的表现来看,她跟其他妖物一样被弈阵束缚,极有可能也是妖。

但我是人,货真价实,若非全家蒙难,也算得上京城贵公子,从来瞧不上道门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哪怕遭逢变故以来,也并非那等道心不坚之辈,岂会三言两语便被糊弄了去。

也不知这些妖怪们耍什么新把戏,逮着人就要说人家是妖,难道他们以为模糊了人妖之别,就能动摇修仙之人的道心?仙门就能容忍他们继续为祸世间?天真。

我见小蓝坐在篝火旁,几个跨步走到她身旁,“小……李姑娘,敢问如今咱们身处何处,这些……你打算如何处置?”

“你叫我李姑娘?”她拨了拨火堆,神色难辨,“还是叫小蓝吧,什么‘李姑娘’,听起来可真怪。”

“咱们现下身处何处,这些妖物,你当如何……”我总是对她的无礼有着极大的耐性,又侧头靠近,小声问她一遍。

“这里,这里,这一圈儿,都是不周的手笔,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她说先这么等她休息一晚,明儿再想对策。”她拿着手中的树枝指指点点,我也顺着她的方向环视一圈,心下明了却没见到记忆中属于妖怪不周的那一身火红衣裙。

“她会……移山填海?”移山填海分为两种,一种只是高等幻术,让人以为地形改变,实际上是通过奇门八卦创造出来的障眼法,人在迷阵中精疲力竭,丧失战力;而另一种,则是真真地改变自然地形,这我还只听过、没见过,可说是毁天灭地之能,就连我师父的道法也不知能否达到这般水准。

“也不是什么移山填海吧,我瞧她就是改了改地貌,喏,周围山坡的植被,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还说这样青城山的人找不着我们,啧啧,这样子搞不好是要被瓮中捉鳖的,怪不得她法力高深还能轻易被抓。”小蓝一看就是个心地单纯得一塌糊涂的人,可脑子灵活,行事作风比那街上的叫花儿还要滑不溜丢,她瞧不上不周这低劣的伪装,实属正常。

“你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看着火光在眼前跳跃,难得地放空自己。

“什么吉利不吉利,万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个小姑娘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悲观又谨慎,“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如今是不敢再回那蛮不讲理的青城山了,师兄弟们也联系不上,所幸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事,青城山也犯不着为难他们,只能先回委羽山禀告我师尊,再看下一步。”我没有忘记最先是自己问她,这些妖怪要作何打算,可是闲聊容易没有方向,转了一圈,竟然绕回我身上。

“你做事自己没主意的吗?还要等人吩咐安排?”她听了我的话,语气满是真诚的讶异。

“什么,什么自己没主意,我乃委羽山弟子,如今夏日宴参加不成了,不管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都得回委羽山复命。”仙门也是一种规制,仙门弟子在修道一图中,与朝廷命官多有类似,虽然得到仙门的庇护、最好的丹药法器、最好的修炼法门,但同时也要作为仙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受门派管束,瞧着小蓝的打扮,恐是个散修,并不懂得仙门的规矩。

“听起来像皮影戏的小人。”她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哪怕非常短暂,我也看到她在真心为这个联想感到快乐。

“你才是小人。”我嘟囔了句。

“祝青就是这样,感觉他也是皮影戏的小人,被人牵着线,做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小蓝很快又换上她那副忧国忧民般的神情。

“何出此言?”最近的事情太多,我一下没想明白,祝青难道是被人控制了?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仇恨人族吗?难道他这些事还有幕后黑手?

“他……没什么,不说了,我也要去睡一觉了。”小蓝随心所欲地打了个哈欠,起身要走。

“吊人胃口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我想不明白祝青的事,急切地想要知道她所知的一切。

“你不是修道的吗?十八层地狱与你何干?”她驻足瞥了我一眼,火光在她眼眸中跳动,整个人看起来像生机勃勃。

“我听人说的。”这个女修与京城里那些娇滴滴的、肤白貌美的贵女不一样,与那些嘻嘻哈哈在仙门中混日子的师姐妹不一样,与所有人都不易,我一下有些失神,都没意识到自己嘴上说了什么。

“道听途说不可信,告辞,先睡为敬。”小蓝起身对我一抱拳,不像道门中人,倒像武林中人,又粗俗地打了个哈欠,便要转身离去。

“唉,别走——”我反手去拉她袖袍,想让她停下来把话说清楚,谁知她轻飘飘好似一卷上好的绸缎,一拽就跌下来,堪堪落在我怀中。

我们两一瞬间都蒙了,这个性格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一般的丫头,原来拥有很长的睫毛,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大大的眼睛里却满是惊愕与不知所措,跌倒在我怀里的身子不可思议地柔软,让人无法想象,这样一具身体是如何承载那么多灵力,但也正因她柔软轻盈得不像话,让我第一次明确感受到她是个女孩子,倔强又温柔,不可战胜又惹人怜惜。

这山坳里的月光不甚明亮,火光只照亮了她半边脸,光明与黑暗,在她俊秀的鼻梁上分野,嘴唇也许因为连日的消耗而缺少血色。

也许是鬼使神差,我揽着她的手掌竟然莫名在她手臂上摩挲了一下,怀中人似有所感,明显有了细微的颤抖,让我好似在吃糖醋排骨一样,酸甜又满足。

也许是大自然的感召吧,她身上妖牢中腐败的血腥味和熏人的霉味也不能阻止我,她强大恐怖的道法也不能阻止我,周围有再多的妖怪也不能阻止我,身后有再多的追兵也不能阻止我,一定要试一试,这个野丫头的嘴,到底是不是像看上去那么软!

对的,师父说过,如果有任何事牵绊我们的道心,一定要毫不犹豫地铲除它,如今老天把这个人送到我怀里,我心中生出诡异的渴望,却没有亲下去,之后可是会入魔的,这无关七情六欲,只是为了坚定道心,对,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去,离她的脸越来越近,这个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姑娘,睁大了眼睛,睫毛在微微颤动,呵,她一定是紧张吧——

只听嘭的一声,一时间天旋地转,等四周恍惚的景色稳定下来,便见小蓝仍旧站在火堆边,揉了揉手腕,站的位置有说不出来的诡异,我却因为背部撞上一棵粗壮的大树而感到生疼——她竟然一掌把我打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