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

作者:不识青天高

王家的管家是个十足的老实人,不会碎嘴议论东家。

尽管我想多打听点什么,他也只是说大夫人是好相处的,从来不苛待下人。

“伯伯好,请问,方才那位夫人说的,前日来住的女客,可是叫‘囡囡’?”阿饼抬起今晨才擦洗过的白净小脸,露出讨好的笑容,朝着管家问了句。

“叫什么不知道,那姑娘来时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只说靳羽道长让她来的。老爷结交的道长太多,我们也不全认识,但来者是客,老爷吩咐了好生招待,我们不过是奉命招待客人,并不多打听。直至昨日,才有一位叫靳羽的道长来接走了。”管家简单陈述一番。

阿饼闻言,笑得像一朵向日葵,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不再追问下去。

我也有些高兴,靳羽师叔与我师父大大不同,师父是清冷的谪仙,师叔却是玩世不恭的老江湖,师兄弟们曾打赌,师叔一表人才,必定惹下许多情债,谁知其实是万年老光棍一条,害我也输了不少银子。

如今有个妙龄姑娘跟着,我就不信他还心如古井。

说话间,管家已经带我们到了给阿饼的客房,介绍两句以后,他又去安排其他下人。

“阿饼,我还要回师门复命,不能耽搁太久,不是故意撇下你的,你放心,等我……等我……”管家走了,我突然有些忐忑,有些语无伦次。

“谢谢你帮我安排,澄县离方圆镇最近,这里很好,我可以在这里想办法找我爹,最不济可以等他找我。”阿饼接过我磕磕巴巴的话头,随意坐下来,倒了杯水喝,好像这里只有我在局促不安。

“如果找不到你爹,你怎么办?”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在这里等,是最安全的。

“不会的,我爹一定能找到我,我也一定能找到他。”阿饼盯着茶杯里的水,面上没有表情。

“你在这里暂住还行,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这样,你先乖乖住在这里,天大的事不要出府,我尽快回来,陪你一起找,如果一个月以后还找不到你爹,我带你找个能长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我四处查看这间客房,不敢正面对着阿饼,生怕这个刺头又说话噎人。

也许是可怜他年龄尚小,就离了父母的羽翼,也许是可怜他一个人在世上颠沛流离,我总觉得自己既然遇到他,就有责任帮助他、照顾他。

“我爹一定能找到我,我也一定能找到他。”他像只鹦鹉,只是重复,又在桌上的点心盘里随意拿起一块来吃。

“我会帮你找你爹的,你别担心,这里安全,你就呆在这里,别出去,只要放出消息去,你爹是天师,比你有本事,总能来找到你。”我这个人,只要一紧张,就容易说车轱辘话。

“嗯。”他坐在椅子上,晃悠着脚,嘴里包着糕点,腮帮子都鼓起来,又给是给自己倒水,又是再拿糕点,忙个不停,终于看起来有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

“行吧,那我先走了,等我……等我……就……就来接你……,就先这么着,好好等我回来。”我也不知道要他等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更不记得阿饼说了什么,有些落荒而逃。

尽管不舍,我还是与阿饼告辞,去小院儿里找到管家,随他出府。

一路上,我想要给管家一些银子,当做阿饼在这里的食宿费用,但管家拒不接受,说东家要怪罪。

也是,我上次从方圆阵逃出来,也是到这王家府邸借住一宿。当时那王掌柜曾说过,仙家客人非比寻常,要下人好生招待,让我尽管把这里当做仙门的驻地,得了我的招财进宝符,便欢喜得很。

有这样的人主管王家,我也不怕他们对阿饼照顾不周,想了想,又掏出一叠平安符给管家,这回他总算接了。

拜别管家,离了澄县。

我找了块无人的空地,才御剑起飞。

一路上经过城镇,就停下来吃喝休息,吸纳天地灵气,待灵力恢复,再重新启程。

这走走停停之间,我不禁想起之前与阿饼说的,如若真的找不到他爹,该怎么安顿他。

给他一笔钱一个宅子?

他年龄尚幼,必然守不住财,哪怕一时安稳,今后没有本事,也未必不会走向潦倒。

让他到我家当个吃饭不做事的门客?

这也是肯定不行的,就算沈家能养他一时,也不能养他一世。

让他到我家当个小厮?

做大哥的书童或者二哥的跟班?这是肯定不行的,他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天下就没有让救命恩人给自己当小厮的道理。

想来想去,恐怕还是让他拜入委羽山门下最佳,一来不必做我家的下人,二来与我成了师兄弟,平起平坐,日后朝夕相处,还可以多多照拂他,三来这也是普通农户之子求也求不来的仙缘,他若肯苦学,以后也可如赵师兄一般,收人钱财,□□,哪怕再不求上进,也算有个糊口的本事傍身。

只是委羽山也不是什么人都肯收。

据说当年我拜师,爹娘都颇费了一番功夫,托了些关系,如今让他们像这样下大力气帮一个外人,还真得想想办法。

想到这里,我便不急着回山复命,还需先回家一趟,跟爹娘谈好,说不定最后是一家人一起去委羽山。

我娘到是不成问题,出身武将世家,自小武力卓群,为人最是心直口快。

只要我说阿饼救了我性命,娘应该八成会答应帮忙。

实在不行就软磨硬泡、撒泼耍赖,反正她从来只对两个哥哥严厉,对我都是极尽温柔的。

我爹比较棘手,不仅是个刻板的老儒生,还最怕与不相干的事有什么牵扯。

他能同意给钱、给宅子、收阿饼做下人,可要让他豁出老脸再去求人,就很不容易。

何况从前为了去委羽山学道的事,我还跟爹闹过几次,说他不看重我,才送我去学旁门左道,如今又要他帮我再送个人去学,我也豁不出去自己这张英俊的脸。

我想了很多方法,如何逐一说服父母,让他们帮阿饼这个忙。

甚至想到事成之后,阿饼入了委羽山,就是我小师弟。

他身上一股子野劲儿,我大可带着他上山捉鸟、下海捕鱼,去看云崖落日,去看竹林月夜,从此委羽山上再不寂寞。

最好我再救上他几回,我们便算扯平,或许还能让他佩服我这个师兄的实力。

想到他那张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我的嘴角就止不住地扯起来偷笑,有几次没注意,险些从剑上掉下来。

为了早日成事,我不断尝试提升御剑的速度,尽力让每一次御剑都能飞得更久一些,只想早一些回家。

就这么精疲力竭地飞着,我突然感到一阵通体凉爽,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经脉流动,此后御剑时间更久了,也不知是不是又上一境界,实是意外之喜。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星夜兼程,回家看到的,只是一地的尸体。

不管怎么样,我以前还有一个家。

哪怕我再羡慕父母对哥哥们的爱,我都是有家的。

哪怕我再怨恨父母不看重我、把我送去山里修道,我都是有家的。

哪怕我再讨厌山中的冷清和修道的枯燥,我都是有家的。

可是现在满门尸体,我就没有了家,没有了归处。

原本雅致的院落,溅满了血迹。

我手脚冰凉地爬过下人们的尸体,在书房找到了爹爹和大哥,在账房找到了二哥,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娘亲。

小时候,爹打起我们三兄弟来,可从不手软。

此生还没见过爹害怕什么,如今他惊恐地睁着双眼,表情像是被什么吓破了胆,身上满是可怖的伤口。

大哥就倒在爹的不远处。

大哥的肚子被整个划开,像是什么巨大的爪子抓的,肠子流了一地,不知是我的手太抖,还是大哥的肠子太滑,我哆哆嗦嗦捡了老半天才给塞回去。

二哥则是脑袋给囫囵削了下来,无头的身体趴在桌案上,好像他只是在小憩片刻。

娘是尸身僵硬地趴在我床边,没有了呼吸,手中还拽着一件我的衣服,床上散落着针线,原来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是这样度过。

我发着抖,逐一为家人整理遗容,闭上他们的眼睛,便再也坚持不住,双脚一软,趴在二哥的尸身上痛哭起来。

小时候与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中掠过:娘最爱抱着我,带我看两个哥哥习武练字,每回瞧见他们犯了错,娘就带着我一起笑话他们。

爹有时候会一脸严肃地打断,让我自己走路,不让娘抱,顺便还训斥娘不能这样笑哥哥们。

有几回爹打了我,隔天又会去买些烤鸡翅膀来,低声下气地给我赔罪,娘笑瞧见了哈哈大笑。

大哥面上道貌岸然,其实每回出去都会给我偷偷带些小画书回来,有一回他私藏的春宫图也被我翻出来,他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又从我这里偷回去。

二哥看起来七窍玲珑,实际从我晓事起,就知道他偷偷喜欢刘侍郎家的五姐姐,却不敢跟人家说,要不是娘瞧出端倪去说项,刘家的姐姐怕己经嫁作他人了。

如今我家这个样子,只能庆幸刘家五姐姐没有来得及嫁过来。

听说他们的婚期原本定在中秋。

一想到,他们喜事都准备得都差不多了,却天人永隔,我忍不住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从噩梦中哭醒一样。

在我短暂的与家人相处的记忆中,娘亲很多时候都在笑,遇到什么事都要笑上一笑,爹则是文雅沉默的,常被娘骂作“老古板”、“死书呆”,哥哥们对我疼爱有加,惯着我为所欲为,家人们仿佛会永远在这“沈府”等着我,我也可以永远当一个任性散漫的幺儿。

如今失去了一切,我才明白自己以前有多幼稚可笑,竟总觉得自己被送去道观可怜,竟然还想跟爹断绝父子关系。

哭着哭着,我看到二哥手上的玉扳指,据说是一位老道士给的,说是挡灾,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

盯着玉扳指,我猛然想到,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仙人,爹娘的伤口似乎妖怪所为,看样子死了不超过两天,兴许师父还有办法!

我是不敢耽误片刻,连忙扯了些布帘子下来给爹娘和哥哥们的尸身盖上。

抹了眼泪,御剑往委羽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