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打量了我一会儿,问:“这本书好看吗?”
“不知道,我看着这本上面有小人画,像赶集时卖的那些。”我依旧趴着,埋着头。
“那就是好看喽?”
“不知道!”我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轻笑道:“行了行了,傻孩子,快起来。”虽然声音还是冷冰冰的,说起话来却像足一个真正慈爱的娘亲,“以后看书啊,要好好看四书五经,别看这些闲书,这都是没出息的人的妄想。”
说完,她捡起地上的书,放回书柜上,还不住的上下扫视,可能在确定有没有东西被动过,让我背脊一阵发寒。
“什么是四书五经?”她既然能装作不是吃人的妖怪,我自然也要装作不知她吃人的样子。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有时间带你去问问镇上的芈夫子吧,他学问高。”她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嗔怪道“你爹也真是的,这么大了也不送你上个学,难道以后要跟着他……”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觉得一辈子打猎没什么不好,当一个一流的猎人,纵情山林,自由自在。
眼下最要紧的是,我别在爹回来之前把自己小命作没了。
晚上,等老板娘歇下,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去了山上,那颗脑袋还埋在老地方,看起来比白天更生机勃勃。
“小孩儿,你来了啊。”他闭着眼睛,神情比白日里淡然,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份必死的命运。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我很不高兴,不过还是把饼递到他嘴边。
“你,算了。。。”他看着眼前的肉饼,咽了咽口水,喉头的白骨跟着耸动,还是忍不住问:“这是干什么?”
“给你吃呀。”我以为,人只要没死,就是要吃东西的。
“呵,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吃什么?”他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个大脑袋,真是狗咬吕洞宾,惹我生气。
“我没有好好说话吗?”他又耍了一把讨厌。
“反问,就不叫好好说话。”这原话是我爹说的,如今他不在,想不到我像足了他。
“行吧。”他愣了一下,终于老实起来,“我现在脖子以下都是白骨,你又不肯救我,虽有天地灵气暂时滋养着,但灵力不断被她抽走,照现在这个速度,七日以后就会被彻底吸入方圆阵,吃了东西也无处可咽,吃了东西也难逃一死,吃与不吃有什么分别?”说完,他扯了个苦笑。
“方圆镇你要被吸到我们镇上做什么?你不是在夺灵阵里吗?”
“你不知道?”他抬了抬头。
“不知道什么?”
“哦,你是镇上人类的小孩,当然不知道了。”
“到底我不知道什么呀!”
他咬了一口肉饼,嚼了嚼,尝了滋味,又吐出来,说:“这方圆镇,不是一个镇子,而是一套阵法,是仙人们为了压制妖物而设,百年无事。十四年前,阵法开始日渐衰微,但三个月前,阵法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快速坍塌,我师父推演中发现此事,着我前来勘察,谁知一来就遇上这个女妖。”
“哇,哇,哇!”我激动地盘腿坐下来,”你这样么一说,不就对上了嘛,老板娘就是十四年前来的镇上,大概这两个多月前开始吃人。”
我好像证实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吃惊,又兴奋。
此前,虽猜想老板娘是妖怪,却不能很肯定,眼下完全对上了。
“不止如此,我发现你们那个客栈就是方圆阵的阵眼,她夺我血肉灵力,可能都是为了以邪术对抗阵法的压制,想要破阵。”这颗大脑袋也激动起来。
“对对对,老板娘之前肯定还吃了别人来对抗阵法,好几个客人都不见了,我真的见到这些客人进了客栈,却没见这些客人出去过。”
“有可能,她立了一个客栈在这里,就是一张蜘蛛网,可以捕食所有撞上来的人,掠夺灵力,以求破阵。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被阵法压制,一步也不能踏出方圆阵。”
“对的对的,她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方圆镇,十数年如一日的在这儿开客栈,镇上人都说再没有比她更勤劳的人了。”
“她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大脑袋闭上眼晃了晃,接着问我。
“她还有书房,里面有阵法书,还有好多我看不懂的书,反正还有好多不对劲的地方,谁家有人高中了要去当官,或者发财了要离开方圆镇,她也像死了妈一样不高兴,她肯定是因为被镇压住走不了,就羡慕嫉妒人家。”仔细一想,我可不就天天跟一个大妖怪住在一起嘛。
“你说她有阵法书?”大脑袋面色疑惑。
“对呀,里面就有你说的夺灵阵。”
“夺灵阵!!!那你翻开看了吗?”他抛却了先前的疑惑,眼睛里又迸发出有生气的光芒。
“看了呀。”何止看了,什么东西我看了就能全记得,我从小和爹玩背诗词的游戏,但凡背过的,就从没输过。
“如何?怎么破阵?”
“把你挖出来,让你吸收满月的月光,就破了呀!”
“这么简单?”
“对呀,那本书里没写别的了呀。”
“满月,满月,三天后就是满月,哈哈哈哈哈哈,看来老天爷还没放弃我,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谁来把你挖出来呢?”
“你不救我了?”他脸瞬间黑了。
“我怎么可能救你,救你肯定要被老板娘杀掉的呀。我只是好心来给你吃个饼,怎么能叫我赔上一条命。”
“你不救我,不是为虎作伥是什么!”大脑袋又瞪着我。
“你瞪我也没用,我是暂住在这里的,还要留着小命等我爹回来接我呢,我爹好不容易把我养这么大,如果我死了,我爹肯定要伤心的。”
“我死了我爹就不伤心?”他蔑我一眼。
“那如果我们两总要死一个,总要有一个爹要伤心,你觉得谁死合适?”
大脑袋又不说话了。
想来他也不好厚着脸皮叫我去死。
看在大脑袋陪我聊天的份上,我又宽慰他道:“你别难过呀,如果能找到人悄悄帮你,我们就都不用死了。”
他还是不说话,想来他也不相信,还有其他人像我这么作死,大半夜跑来跟一具白骨聊天,还想要把他从土里挖出来。
“啊,对了,不如你跟我说说方圆阵的事情吧,说不定我们能找到老板娘的弱点。”我试着打破这不友好的氛围。
“没什么特别的,刚刚已经告诉你了,就是一个压制妖怪的阵法,不过你说那老板娘看阵法书就很奇怪了,妖怪一般不看阵法书。”他一脸认真。
“也许她是一只热爱学习的妖怪,她还说要带我去找芈夫子问学,我爹都不带我上学,亲爹。”我爹从来都是自己教我,他说那些夫子憨傻,都没他水平高。
“妖吸天地灵气而生,天生妖力加持,自傲得很,视人如蝼蚁,根本不屑用人的阵法。”他像在生硬地背什么书。
“这是你在什么课堂上学的吗?”我很好奇。
空气中突然有一阵神秘的沉默,他缓缓应声:”是。不过这是本门经典《妖学》中的记载,断不会错。”
“我从前还以为我爹将我托付给老板娘断不会错呢,如果有那么多断不会错的事,你现在又是怎么会在坑里?”我总觉得这些事有哪里不对。
“这,《妖学》断不会错,是我学艺不精,不敌那妖怪狡猾,遭了她的道。”他声音提高了些。
“那你之前学过什么是迷仙散吗?”我问他。
“没有。”
“我也没有听过。肯定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们应该……”夜里的山林黑黢黢的,让人害怕。
“呵,你个小屁孩,还给我讲起大道理了。”大脑袋噎了我一句,”我委羽山,天下第一仙门,十大洞天之首,我门中的典籍,岂容你个山野凡人置喙。”
“哎。”我找不到话答他,只觉得此人非常讨厌,他说的话都非常难接。
深夜里,沉默会被放大无数倍。
我收拾收拾被他吃剩的肉饼,用脚平了平地上的土,准备回客栈。
“那,那个……”他终于又低低说了一句,“那你还有什么办法救我吗?”声音低沉,像要钻进土里。
我没有应他,不是因为这是一个说话讨厌的人,而是因为我不敢救他。
最后,我们各怀心事地分别,但我知道,他的心事肯定比我重。
等我回到客栈,老板娘柔若无骨地斜靠着门框,看样子已经等我很久。
待我走到近处,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摔了个屁股墩儿。
“你都看到了?”她面目模糊而阴森。
“是说大脑袋吗?”
“大脑袋?还交上朋友了?”她的声音很薄很锋利。
“没,就是晚间寂寞,瞎聊了几句。”
“还晚间寂寞。”她抓起了我的头发,我整个人被提溜起来,头皮很痛,只听她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你知不知道他有多重要?”
“不知道。”我双手乱抓,想攀住什么,感觉自己要秃了。
“你知不知道他那边不能出半点差错?”她对着我耳朵大吼,手还不住晃动。
“不知道。”我哪管她说什么,此刻只恨不得自己就是个秃的,没有头发可给她抓。
老板娘又把我扔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说道:“你爹把你托付给我,原是让我照顾你,保护你,我也一直这么做了,可你要是一再坏我的事,最后我也保不住你。”
“是。”我揉揉头皮,低声应和。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山上那个,你若救他,我便把你剥皮抽筋。”
“我不救他,我就是觉得好玩儿,找他聊天。”我捣头如蒜。
“今后也别去找他聊天了。别逼我。”老板娘转身离开。
我一个人坐在石板路上,屁股冰凉凉,脸上火辣辣,望着暗夜长街的尽头,好像有什么要扑过来,淹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