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饱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流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肉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一会儿,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由于左侧壁面有曹操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乱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压低的声音,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干什么?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
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粗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也不是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呻吟般赞叹的声音,自宪宗嘴里流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流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饱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与曹操另一子曹丕并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操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连了。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突如其来的话。
脸上浮现惊叹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停顿了片刻,“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许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许你的请愿——”宪宗说。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待空海说毕,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拿来吧。”身边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面前。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赐给大阿阁梨。”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又继续说:“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欲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空海告辞临行之时,“空海啊。”宪宗唤了一声,接着要空海抬起脸来。